第56章 感君猶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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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月河,你又為何要回來呢?”

    一句話如驚雷在耳邊炸開,片刻間傅北的麵容模糊了,世界也模糊了,越荷隻覺頭昏腦漲:她,李月河——越荷——她一把推開傅北將要攙扶的手,快跑幾步,扶住樹幹大口大口喘著氣,像離開了水的魚——她是李月河,李月河!

    有多久沒聽過這個名字了?有多久沒人再這樣叫她了?原來不知不覺間關於李月河的一切,除了那些太過強烈的情感,都淡化在了越荷的身份下近乎死去——但是隨著這一聲呼喚,什麽都複蘇了,什麽都回來了,還有一個人認得她,還有一個人沒有忘掉她,哪怕換了麵容換了身份,在得到第二次生命的同時被迫舍棄了曾經的一切——還是有一份感情傳遞了過來,並且不是她一個人!不是她一個人!那一刻,越荷覺得天光分外刺眼,晃得眼中都要滴下淚來。臨華殿靜悄悄,除了她和他沒有別人,宮人們都已被發到別處,隻有執掃宮人還會每日晨間來此整理大嫂。越荷抬起頭,傅北的身影遮住了日光,他歎息道:“月兒……”伸手扶她立好就不再動作。

    越荷喘過了氣,漸漸也鎮定下來。她直截了當問道:“你是如何知曉的?”

    傅北見她已經回過神,斂去之前麵上的悲哀,他道:“就是認出來了,還需要旁的嗎?”

    越荷一怔,已聽他語氣淡淡道:“你我自小一同長大,算來也是相熟的。再者說一個人的形容氣質,獨一無二,更難改變,何況我們本就相熟如同兄妹一般。”

    “你能認出我,那其它人是不是——”越荷不由驚道。

    傅北立刻打斷了她:“不會。”他頓了頓,才道,“我也是看到你抽出那把匕首,騎馬去追金婉媛,才真正起了疑心的。加上上回問及此事時,你的情態……畢竟此事過於離奇,若非實在湊巧,你的名字與前世相同,又有那把匕首,我也沒法想到那裏去。”

    他說他不過是巧合才認出了她,越荷稍稍鬆了口氣。但心中仍是溫暖如潮——究竟,在這些巧合之後,還是他憑著自己的眼睛,自己的感覺,認出了她。認出了李月河。

    傅北望著她,這張臉他之前就見過。那一天他終於下定決心,不去背負那個他並不想要的、約束力也近乎於無的婚約。他清楚這可能傷到人,但跟了自己又何嚐不是入火坑?他不願勉強不願將就,但是越家的反應還是出乎他的意料。越家小姐遭受打擊臥病不起,他雖感到愧疚,但也沒有拿自己的婚約去救人的心思,那太可笑,太乏力了。他隻能為那位小姐齋戒祈福,然後奇跡一般,越荷活過來了。他上門詢問消息,越家老仆虎目含淚,看著悔婚的他是又怒又怨,可終究還是在心底將他當做陳朝的太子看。然後,越荷掀簾而入。

    傅北記得很清楚,那個麵色偏蒼白,身材因為久病顯得瘦削的女子,有一對微勾的鳳眸非常好看。她眉眼很好看,棱角分明。她的麵上有些許的茫然無措,看向他時卻帶著淡淡的緬懷轉瞬即逝。她道:

    “巡撫的意思,越荷很清楚了。早年一句戲言何必作數,白白耽誤了彼此。前塵往事,越荷都忘了,巡撫也盡管忘了罷。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便是了。”

    那一番話說得淡然,卻叫傅北也忍不住訝異,隨後就是感佩與莫名的熟悉。但那種熟悉勾起的思念反而更加堅定了他的決心,傅北告別了越家,繼續踏上自己的路。之後,他聽說越家小姐入宮了,後來得了一個“理”字做封號。理,李也。這樣的巧合讓他有些莫名的憤怒,對江承光的憤怒。然而這情感很快就淡去。如果不是那一次驚心動魄的圍獵,他不會發覺那就是李月河。

    如果早一些知曉……如果早一點發覺……傅北的手藏在寬大的衣袖中攥緊,他凝視著越荷的臉,用一種近乎悲哀憐愛的語氣問道:“你為什麽要回來呢?”

    為什麽要回來?這個問題,似乎從她入宮那一刻起便無時無刻不再糾纏著。越荷不知為何竟不敢看傅北的眼,她別過頭去,道:

    “總還有心事未了。”

    傅北聲音低沉:“你不該回來,不該為那些仇恨將自己再拖入泥沼之中。”

    越荷猛地抬頭,逼視他的雙眼,眼中似有光芒燃燒:“你是要我放過她——放過那些人?你,你怎知她們曾經迫我到何種地步,那些年的苦與痛悲與傷……”塵封的記憶在這一刻伴隨著情感的洪流湧出,越荷未覺自己已淚流滿麵。她以為自己已經聲嘶力竭了,其實聲音卻熄滅在了喉口,她哭道,“你們不會知道!”

    第一個人,還魂以來的第一個人,能夠和她分享屬於李月河最後時光的那些情感記憶。置於妥當與否,此刻又怎會想起。越荷淚眼朦朧雙手顫抖,隻覺傅北的聲音似乎也在發抖,他雙手緊緊攥成拳頭,壓在她肩上,近乎語倫無次:

    “知道,你受的苦我都知道……”

    他一遍又一遍說著,像是在安慰那個迷路的、受驚的孩子。她的顫抖隨著他緊握的拳頭傳到他的心髒,使他的心也顫抖著。傅北的右手顫抖著做出一個手勢,示意好好注意周圍。然後,他鎮定下來了。他歎息著對越荷說道:

    “不值當的,月兒,這一切真的不值當。”

    越荷沒接他的帕子,找出自己的擦了臉,緊緊抓著。她平靜下來了,聽他說下去。

    “這一切真的不值當,你不該回來的。蘇合真害了你,李家棄了你,江承光負了你,這些都是他們的錯。你回來,是要拿什麽報複他們?你隻是在折磨自己……月兒,月兒,你嫁入太子府之前我就對你說過,你值得更好的,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但那時候你不能不嫁,沒有別的法子。可是現在呢?現在,你是越荷。越荷!”

    他匆匆忙忙地說著,像要把心頭的話兒一口氣吐個幹淨:

    “你本來可以這樣——你可以忘記過去的一切,遠遠地走了,去看一看山看一看水。你可以不要入宮,在退婚之後。你可以去塞上騎馬,可以在江南放紙鳶。你可以過上你真正想要的日子,而不是入了宮才求自己想要的日子——那已經是一種割舍和痛苦了。你是越荷,全新的越荷,你完全沒有必要背負前頭那些——”

    他說不下去了,喉頭哽咽住了。他又一遍問道:

    “你為什麽,要回來呢?”

    還記得那時候你對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從前的事忘了便忘了,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何必要自苦呢?可你,為什麽要回來呢?

    你本可以把這一切告訴我的。

    越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雙靴子的雲紋上。許久以後,她才輕聲答道:

    “我……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為何會回來,就好像命運注定是這樣,牽絆還沒能解開。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意識到,我還可以有……其他方式的生活。”

    傅北的話如石子投入心湖散開漣漪。越荷第一次發覺自己心亂了,那是一種後悔的質問:你為什麽要回來?你知不知道,你本來可以過別的日子?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本來會得到什麽,但我現在已經是宮中的理婉容。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的選擇究竟對錯,但那些傷害過我的人也必得付出代價。她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終究道:

    “我已經在這裏了。”

    “你今天的話我會全部忘掉,因為那些已經於事無補。而我,選擇了這條路就再也不能回頭。”她這樣說道。

    然後,轉過身和他告別。

    “再見,傅北。謝謝你還記得我,謝謝你還認得我——但是,什麽都不必說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