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百年魔怪舞翩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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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方,翼望國都。

    夜色雖深,城北的皇家鬥獸場中仍是人聲鼎沸,四麵燃起的燈火將闊逾三十畝的場地映照得如同白晝。今日是翼望國君的生辰,各路王公、親貴、臣子、使節雲集都城,盛筵狂歡三天前就已經開始,而按照傳統,三日慶典,要以晚上的這場鬥獸作為壓軸,是終結,也是*。

    自翼望建國以來,這座氣勢恢宏的皇家鬥獸場已在此矗立了百年之久,場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奴隸和猛獸的鮮血浸潤,暗夜風高的時候,住在周遭的居民,隱隱會聽到一些淒厲的呼號,卻不知是風聲,還是百餘年來以各種慘烈的方式命折與此的,那些亡靈的不甘。

    但此刻高坐其間的貴族們,卻是不管這些的,繁複的華服和濃重的脂粉阻擋了夜風的涼意,上萬柄精致的折扇頻頻搖動,燥熱又興奮地看著場中瘋狂搏殺的十餘頭雄獅虎豹和十餘個人。

    二十歲的奴隸賽依左眼已被鮮血糊住,額頭上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是對麵這隻獅子剛才一掌所賜,但他半步未退,隻是握緊了手中的短刀,繼續與那龐然大物對峙。並非沒有恐懼,但三年之前,當胞兄辛奎被一頭極其敏捷的豹咬斷喉嚨,頹然倒在他腳邊時,深入骨髓的悲傷和恐懼就早已經燃燒成了憤怒,自此每臨戰陣,越是恐懼,越會舍命一搏。

    獅子撲過來的時候,賽依的餘光好像瞥見有一抹從天而降黑色的煙氣,正如流星般劃過鬥獸場的高牆,但一切隻是落在了視野裏,尚不及進入大腦,猛獸爪牙間濃烈的血腥氣就已經撲麵而至。賽依低低地嘶吼了一聲,不但沒有躲閃,反而迎著獅子衝了上去,相遇之間忽然一蹲身避過了襲來的利爪,整個人貼上了獅子的胸膛,借著這一撲之力,將手中短刃深深刺了進去。

    人隨即被撲倒在地,一隻傷痕累累的手臂卻緊緊勒住了獅子的脖頸,執刀的手猛力下劃,幾乎豁開了獅子的整個胸腹,滾燙汙濁的鮮血內髒淋漓滿身,猛獸抽搐了片刻,終究沒有再站起來。

    賽依最後一絲力氣也就此耗盡,被獅子壓在地上,仰麵躺著,等待著下一隻猛獸撲過來,將他撕成碎片。

    “就這樣吧。”他想,也許隻有死神,才能把他帶出這個鬥獸場。

    然而死神並沒有抽出時間搭理他,也沒有下一隻撲過來的猛獸,什麽都沒有,甚至連周遭看台上早該傳過來的刺耳的歡呼聲都沒有。

    有那麽一瞬間賽依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聾了。

    費力移開身上猛獸的屍體,賽依強撐著坐起來,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與看台上的萬千顯貴們一樣,陷入了目瞪口呆的靜謐之中。

    漫天疾飛的黑色煙氣,正在鬥獸場上空集結,不多時,已聚成一片低垂得伸手可見的濃雲,,仿佛從地獄中升騰而起似的,黑黢黢暗沉沉壓住了偌大的場地。

    仿佛一隻無形巨口,倏地吹了口氣過來,全場燃著的燈火瞬間熄滅,黑雲中卻湧起了詭譎的幽綠色光芒,黑色與綠色糾纏翻滾著,帶著讓人窒息的壓迫感,緩緩沉降,最終,竟全部沒入地麵。

    被黑雲籠罩的時候,賽依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陰冷之意,從血肉到靈魂都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但隨即黑雲便沉降下去,像水似的滲進了幹硬的土地,而他,完好無損。

    正不知該慶幸還是恐懼,腳下忽然開始劇烈顫動,伴著隆隆的雜亂腳步,像是有千軍萬馬,抑或無數走獸,正從地底深處的某個地方衝上來,馬上就要……

    破……土……而……出……

    第一隻通身漆黑、兩眼幽綠的豹子從地下躍出來的時候,黯啞了許久的看台上,終於響起一個貴婦尖厲的驚呼,繼而第二隻、第三隻、第四隻、第無數隻通身漆黑、兩眼幽綠的虎豹豺狼從從地下躍出來,起初如同幻影,見風便化作實體,像夜潮洶湧,朝著已經反應過來,嚎叫聲四起的看台上奔騰席卷而去。

    獸群之中,間雜著一個個筋肉虯結的黑色人影,他們手執長矛短刃,動作比虎豹慢些,卻同樣目色陰沉凶狠地紛紛躍上看台。

    朱紫滿座的玩樂場,瞬間成了慘絕人寰的修羅界。

    賽依站在那裏,怔怔看著場中的一切,驚駭到極處,心裏反倒開始一片澄明。

    那些猛獸撲咬的動作,他無比熟悉,那些人影刺殺的姿勢,他每日裏都會重複無數次。

    ……

    ……

    ……

    他們回來了。

    百餘年來以各種各樣慘烈的方式葬身於這座鬥獸場的生靈,帶著腐朽潮濕的氣息和深重的怨恨之意,從地底回來了。

    賽依不知道他們怎麽會回來,亦或是誰讓他們回來,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如此篤定。

    但他就是這樣覺得。

    剝去權力和財富的甲胄,高坐看台以觀賞殺戮為樂的顯貴們,在殺戮降臨到自己頭上時,軟成了一灘又一灘毫無反抗能力的泥。

    黑色潮水從漸漸無聲無息的看台上漫過,卻未做停頓,仿佛受了什麽召喚似的,向著鬥獸場外奔湧而出,俄頃便消失得幹幹淨淨。

    隻有一個壯碩的黑色人影,在躍下高牆之時僵硬地回過頭來,向著場中呆立的賽依看了一眼。

    盡管隔了遙遠的距離,盡管已非尋常人類的形貌,但四目相接,賽依還是脫口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辛奎。

    南方,無名深山。

    五歲的老虎上官集銜了隻剛捕到的野豬,從樹林裏不緊不慢地走出來,想到半山腰的泉邊歇會,喝口水。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特別勤快的老虎,每次都是肚子餓了,或者想吃肉了,才會活動活動捕個獵什麽的,前陣子因為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出來,屁股上還中了獵戶一箭,虧得山裏一個大夫給取了,包紮上藥,才算好得差不多,但仍然懶洋洋不老想動彈的。

    那個大夫也是奇怪,明明就是個靈體,非要裝得像個人,每日裏開館坐診不說,還喜歡幹些漁獵耕種的活,連一日三餐也是照吃的。

    吃飯的事上官集倒是能理解,但幹活他真心覺得沒有必要。

    當然他現在隻是隻老虎,隻要有肉吃,有覺睡就可以了,別人的事,即便不理解也懶得管那麽多。

    這脈泉水從半山的一處石壁下發源,蜿蜒流出百餘裏後,與其它河流交匯,就成了麗水,雖然麗水後來變成了“癘水”,但至少在發源的地方,仍然是遊魚往來,水波清澈。

    上官集喝了會水,在泉邊青石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把野豬扒拉過來,邊吃晚飯邊眯著眼看山下的風景。

    夕陽半冷半暖,晚風不疾不徐,肉肉新鮮適口,上官集覺得,當老虎真的好舒服啊。

    山下不遠處是一片開闊的河穀,河穀下遊原本有個很大的村子,然而若幹年前的一場瘟疫,幾乎讓村中十室九空,官府怕疫病蔓延,竟派了兵馬來,將殘餘的人口盡數屠滅,並將整個村子焚燒殆盡,從那以後,整個河穀就再不見什麽人煙了。

    那時世上還沒有上官集,這些事情都是那個大夫跟他聊天的時候告訴他的,時間和自然都是又奇妙又無情的東西,曾發生過那樣慘劇的地方,若幹年後,也照樣能變成鬱鬱蔥蔥的山林,流淌著清澈歡快的河水,開著美麗的。即便是天近黃昏,籠罩了泛著綠光的烏雲,遠遠看上去,也仍然是那麽漂亮啊。

    ……

    ……

    泛著綠光的烏雲?

    上官集耳朵彈了彈,仔細去看萬裏晴空之下,那團毫無來由就漂浮在河穀上空,綠光湧動的烏雲,看著它越積越重,漸漸沉降下去,沉入地麵。

    然後,數百個黑色的人類身影,從地下陸續穿出來,以敏捷得不像人類的速度,向山外飛騰跳躍而去。

    像一出沒征兆開場,又沒來由結束的詭異默劇,直到最後一個黑影也消失在視野裏,上官集的一口野豬肉,仍然在嘴裏嚼著。

    上官集將那口肉吞下去,看著那片河穀,發出了一個疑問詞:“喲?”

    東方,寧國皇陵。

    雖是深夜,但那片綠光閃爍的奇怪烏雲落沉入永祐陵的時候,秦湛坐在數十丈外守陵軍隊所駐的屋頂上,仍然看了個清清楚楚。

    永祐陵是寧國開國君主的陵墓,從登基便肇建,曆經二十餘年始成,陵墓占地近兩頃,外觀氣勢恢宏,極盡奢華,內裏機關重重,壁壘森嚴,許是太滿意了,建成後不過半年,皇帝陛下便急匆匆地住了進去,被迫隨行的,還有數百名修築陵墓的工匠、以及若幹“自請”陪王伴駕的妃子宮人。

    秦湛自九歲起,跟著他那位對先帝忠心耿耿的父親在此守陵,四五年來,風聲鶴唳、杯弓蛇影的事情倒也頗多見聞,但如眼前這般的異象,倒還是第一次見。

    少年心性,再沉穩也終究是有些好奇的,秦湛靜靜看了會,驀地騰身,驚鴻般飛掠出院子,幾個起落,已來到永祐陵正門,猝不及防地,就與疾如流矢般從裏麵縱躍而出的一群人打了個照麵。

    稱之為人,是因為他們還有人的身材輪廓,但通體漆黑,兩眼幽綠,怎麽看也不再是人類的相貌。狹路相逢之時,陰冷陳腐的氣息侵入肌骨,讓秦湛有點不舒服地皺了皺眉。

    淩空一個轉身,避過了兩個桀桀叫著撲過來的黑影,借著月光,隱約看見其中一個還梳著宮中侍女的雙丫髻。

    鬼魂麽?但行動帶風,明明又是實體。

    落地之時,秦湛反手抽出腰間短刀,凜冽的鋒刃,仿佛感應到什麽似的,在月下光華暴漲,將幾個堪堪近身的黑色身影又迫退了回去。

    黑影們倒也並未糾纏,不能近身便繞過他,手舞足蹈,嘔啞嘲哳地,蹦跳著漸行漸遠。

    空剩了握著刀的秦湛獨立月下,對著永祐陵禁閉的正門,就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般。

    北方,塞上草原。

    倉隼湖邊長著美麗的樺樹,可惜夜色蒼茫中看不清它們的樣子。雪城下午的時候就來到這裏,在母親孤獨的墳塋前枯坐,然後不知不覺睡著了,再醒來時,已是月明星稀。

    家裏的人可能在找她,也可能沒有,她並不在意。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胳膊,正想起身去找自己那匹不知道溜達到哪裏吃草去了的馬,忽然就見不遠處的草地上,似乎有大片漆黑陰暗又泛著幽綠光澤的東西正緩緩沉浸到地下去。

    鼓角馬蹄聲在靜謐空曠的草原上響起,有旌旗、戈矛、兵士、戰馬的影子無聲而迅疾從地下穿出,不多時,竟集結成了一支數以萬計的軍隊。

    雪城向前走了兩步,側了頭細看,卻發現仍然隻能看到一片剪紙似的黑色身影,隻有無數雙綠色的眼睛在暗夜裏灼灼泛著幽光,比狼群更安靜,也更陰冷。

    “他們是千百年來,戰死在這片草原上的軍隊,等會要跟咱們一起出發,去極北之地的。”身後,有個淡淡的語聲忽然響起來。

    雪城回頭,就見一株白樺樹下站了個人影。

    “什麽叫做,咱們?”雪城問。

    “咱們就是我,和你。”那人緩緩靠近,是個寬袍散發的年輕男子,在雪城麵前站定,低頭看著她。

    雪城今年9歲,個子雖然隻到那人腰間,需要仰頭才能與之對視,但絕美的小臉上卻是一片寧靜淡然,她其實並不關心答案,隻是在權衡著,此時若想脫身,到底有幾成把握。

    結果是,並沒有。

    且不說從此人一現身,她就知道絕非易與之輩,即便真的能夠擊倒對方,也絕沒有可能躲過身後那支明顯已經不是人類的軍隊。

    年輕人看著她,好像很滿意似的,微笑著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真可愛,你叫什麽名字?“

    “龍雪城。”

    “龍……雪城?”那人皺了皺眉,“這名字不好,有個和我打過架的家夥,跟你的名字就差一個字,我不喜歡……你睡著的時候像個小貓,不如叫貓貓吧。”

    “……”

    “貓貓啊,是這樣,哥哥有個重要的人,被關在了北方雪山上一座監牢裏,哥哥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打開監牢的鑰匙,但那監牢裏黑燈瞎火,需要一個心神寧靜的孩子提燈引路,跟我去把她迎接出來,剛才路過這裏的時候,恰巧看見了你,所以哥哥決定帶你去,是不是很開心?”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語氣也親切,如果不聽內容,真如同鄰家哥哥要帶著小妹妹去集市買一般。

    雪城輕輕歎了口氣:“為什麽是我?”

    “遇上了,緣分。”那人牽了她的手,向著月下靜立的黑色軍陣走去,“放心,等幫我辦完了這件事,我會親自送你回來的……對了,你要記住我的名字哦,我叫,莫傷離。”(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