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滄桑轉瞬誰能識
字數:6081 加入書籤
瀲灩掀開車簾的那一刻,從東海趕回的狐王滄溟一行,也已經越過了極北之地的邊界。
相較於剛出不盈山時的摩肩接踵,此時這支隊伍看上去單薄了很多,那是因為在行進中途,紛紛有各族接到消息,說自家忽然被不明來路的妖物襲擊,權衡之下,隻能先行回去坐鎮解圍,以至於到達雪原之時,除了雪狐王族、東海龍族之外,就隻剩了數個小部族首領仍然跟著,陣容較之最初已是十去六七。
滄溟麵色陰沉,卻並未阻止任何人退出,圍魏救趙的把戲誰都懂,但別人家火上了房,總是得許人家回去救的。
蘇軟被天緋帶著徹夜疾馳,幾乎整夜未睡,後來實在困極了,才伏在他肩膀上打了個盹,醒來時,就看見鋪天蓋地的狂亂紅花。
怔了怔,接了幾瓣在掌心裏,觸手微涼,很快就化成了殷紅的水珠。
……雪?
再往前,隻見橫亙於天地之間、猙獰的黑色雲牆,將原本遙遙在望的雪山,連同那一半天空的晨光,都遮擋得不見一絲痕跡。
蘇軟瞠目,這是什麽鬼?
巨大的黑暗,是人類內心深處所有恐怖滋生的源頭,光明可以驅散黑暗,但當黑暗□□裸呈現在光明裏,且與光明分庭抗禮的時候,那種恐怖,就會變得格外清晰且極具壓迫感。
滄溟揮手,隊伍不再前進。
“什麽東西?”天朗捏著下巴喃喃自語。
“髒東西。”
“髒東西?”
“將橫死的怨靈困在原地,用長風族的鎖魂、噬魂、煉魂之術炮製出來的髒東西。”
“那這~~~~~~~~~~~~~~~~~~~~~~~~~~麽大一堆,得用多久才能做出來?”
“怕是……幾千年吧。”
天朗還想問什麽,卻發現所有人都看著他,本能地護住胸口:“幹嘛?”
“……你在跟誰說話?”蘇軟問。
天朗怔了怔,環顧四周:“誒?剛才誰跟我說話?”
一片沉寂。
“既然已經出言指教,何妨現身相見?”滄溟忽然道。
眾人麵麵相覷,都沒有出聲,但心裏明白,很明顯,這是混進不得了的人物了。
無論是從不盈山跟過來,還是半路加入,能影子都不見地混在雪狐王族、東方龍族左右,自己出聲才被發現,且要雪狐王滄溟請其現身的,該是個什麽樣的物種?
不得了的人物挺靦腆,還是沒有現身,沉默了許久,才道:“掖著呢,出不來。”
滄溟不解:“什麽掖著?”
“……在小丫頭腰帶裏。”
隊伍中隻有一個小丫頭,小丫頭的腰帶裏隻掖了一件物事。
蘇軟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腰間掏出了那個從南方山中帶過來的,裝著天緋療傷藥物的白玉小瓶。
晶瑩剔透的白玉小瓶,做工漂亮,但並不像能說話的樣子。
蘇軟拿著它搖了搖,天緋怕有異變,接過去托在掌心裏。
“這藥我做得不容易,你還得按時吃。”
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但不是從玉瓶裏,而是從蘇軟身側。
蘇軟循聲轉頭,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長相平平的臉。
芒鞋葛衣的山野大夫王二狗,就那麽負著手,伸頭探腦地跟她一起研究那藥瓶。
蘇軟看著王二狗。
王二狗緩緩後退了一步:“你……是不是又在覬覦我的容貌……”
蘇軟忽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前後搖晃:“你那天上吊我就知道你不是人,狐狸還護著你!你到底是誰誒誒誒誒誒?!”
“住手……”有兩個人同時叫了一聲,一個是翻著白眼的王二狗,一個,是滄溟。
滄溟直勾勾地盯著王二狗,臉上神色複雜,他緩緩走上前,將王二狗從蘇軟的爪子裏拽出來,像擺祖宗牌位似的,雙手扳著肩膀擺擺好,認真看著他,那眼神有點困惑,有點難以置信,那動作小心翼翼,居然還帶了幾分莫名的恭謹局促。
然後,他收回手,後退幾步,單膝跪地。
“……嘶”。
周遭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就連王後瓏兮都有些變色。
然後就聽見滄溟垂下頭,一字一字地道:“第十四世狐王滄溟,拜上,雪狐王琰。”
……
……
……
“嗯,你叫滄溟?”
“是。”
“我二弟朔望,是你的?”
“天祖。”
“……當日,我是將王族交給了他的,那時他尚未立妃……天祖……已經過了這麽久啊。”
“即便千秋萬載,您也是我雪狐王族曆代君王的楷模。”
“小家夥嘴倒是很甜,素未謀麵,你又怎知一定是我?”
“雪狐族人,本就靠氣息感應辨認同類,滄溟自幼在您的宮殿中起居,用您的兵刃器物,看您的藏書手跡,您的氣息,無人可以模仿。”
“我記得當年,曾在寢宮西側的暖閣床下埋了兩壇梅花酒,你們可有人發現?”
“我父王即位之初,修葺宮殿的時候看到了,看封印知道是您的藏酒,頗為震驚。”
“所以供起來分毫未動?”
“父親好酒,當時便開了壇子,喝得一滴不剩。”
“……切。”
兩人一問一答,如同閑話家常。但是字字句句落在石化的眾人心裏,卻不啻滾滾驚雷,幾乎要將下巴震落。
蘇軟僵立了很久才想明白,“雪狐王琰”指的是誰,不是她反射弧長,而是實在太吃驚了。
這件事難以置信的程度,怎麽說呢,就如同有一天,隔壁二大爺忽然網購了件龍袍,說他是秦皇漢武一般。
要是換了個情境,她肯定會說,你是雪狐王琰?我還是嫦娥姐姐呢略略略……
但此時此刻,這句話她說不出來,因為王二狗就那麽安靜地站著,規規矩矩、人畜無害的樣子,但漫天飛紅,竟無一瓣,可以飄近他三尺之內。那個在深山裏結廬而居,種了兩畦韭菜,架起大鍋熬粥,端著大碗扒飯,太陽底下曬藥材,給飛禽走獸看病療傷的年輕人,仿佛於無聲無息之間,毫無預兆地幻化成了一尊遠古的神祇,巨大的溫和又疏離的氣場,讓人從心底生出難以抑製的仰慕、敬畏,還有蒼涼來。
你會敬他莊嚴、羨他聖潔、感他悲憫、畏他莫測,會喜悅,會悲傷,會想要跟隨他,卻又不敢輕易近前一步。
而他,仿佛全部知曉,又仿佛渾然未覺,仍然站在那裏,仍然是王二狗的樣子。
“瓏兮,天緋,天朗。”滄溟低聲道,“都過來見禮。”
頓了頓,回頭瞪向蘇軟:“還有你,過來給我跪著!”
潛台詞是:你個小丫頭片子居然掐我雪狐王族老祖宗的脖子啊啊啊還不滾過來賠禮道歉!
蘇軟覺得雙手虎口有點發燙,忍不住向天緋身邊挪了半步,天緋卻牽起她的手,隨著王後瓏兮一起,向前跪拜了下去,麵上沒有半分不情願,微微勾起的唇角,倒像是還帶了幾分愉悅。
琰是雪狐王族最具聲望的祖先,無論是什麽原因重又出現在這世上,雪狐王族都理所當然要致以最高敬意。而滄溟盡管疾言厲色,卻肯教蘇軟一起拜上先祖,便等於昭示異界,認她做了自家的人。
蘇軟不知道這份心思,乖乖地隨著天緋行禮,不管怎麽說,那是人家的祖宗……活的,活的祖宗啊……
祖宗似乎是這些年在山裏閑雲野鶴慣了,也不大適應別人拖家帶口這麽呼啦啦跪著,神佛般的冷豔端莊隻持續了片刻,就歎了口氣,伸出手,扭捏地拍了拍滄溟的頭:“乖,起來吧。”
滄溟帶著妻兒起身,仍然垂手肅立,語氣沉重:“初月餘孽卷土重來,邪物肆虐,洪荒之門危殆,驚擾雪狐王琰靈魄,是滄溟之罪。”
“喲,看出來了。”王二狗……雪狐王琰,也低頭看看自己,“這麽多年假裝還活著,連我自己都快要信以為真……靈魄,是啊,真正的雪狐王琰,靈與肉都已經成了洪荒之門上的一道封印,王二狗,隻是因為上天悲憫,被流放的一縷殘魂罷了。”
那應該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但現在顯然不是講故事的時候,所以他沒有細說,滄溟也沒有糾結,倒是天朗圍觀半晌,忍不住問了句:“祖宗啊,為什麽你這些年寧肯躲在山裏種韭菜,也不肯回來看看呢?”
“洪荒之門的法則有三,一是開門需齊聚滄海之眼、長生之魄、異世之心。二是送誰進去,開門的人要以自身靈肉化作門上封印,入門者一日未消罪愆,則開門者一日不可超脫。”
“這什麽狗屁……”天朗的半句嘟噥,在滄溟回身一個暴栗之下戛然而止。
“三樣祭品,可遇而不可求,能否集齊需待機緣和天意;靈肉封門,則是要開門者除惡務盡的決死之心。洪荒之門禁錮邪靈巨惡,這樣的規則,也是為了防範後世濫用才設下的門檻吧。”琰笑笑,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我以自身血肉魂魄為印,將初月無憂送入門中,隻有一些殘餘的靈魄,被那巨門的閉合之力擊飛,落入萬裏之外的深山中。又因為被執念束縛,多年未曾脫身。”
“執念?什麽執念?”
“她。”雪狐王琰抬手一指,正對著蘇軟鼻尖。
忽然又成了全場焦點,蘇軟嘴角抽了抽,心裏想著這算主角光環麽哪哪都有我?你是本地的我是穿來的咱倆至少幾千歲的代溝八萬杆子打不著我就蹭過你幾頓飯你痛說革命家史指我做麽事咯?
“我曾辜負過一顆異世之心,到最後無一物可彌補她,所以自己對自己施了詛咒,將僅剩的這縷殘魂,束縛在她最初踏入這個世界的地方,除非再有一顆異世之心,從同樣的地方,將我帶出來。”(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