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星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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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鋪天蓋地的白色,紛飛,翩然,呼嘯。

    天色驟然昏暗,宛若黑夜提早降臨。

    “肅雪符?”貝拉仰望著紛紛揚揚的大雪,瞳孔閃爍。

    “是的,這是大長老親自書寫的肅雪符,隻是我非楠焱家族之人,不能在它施展之後繼續以魔力加持,所以時間隻有三小時。”寞翎晨的白色製服與飛雪融為一體,輪廓模糊。

    “但願時間足夠,雖說僅僅是從光之泉中取水而已,但祭壇絕不是那麽簡單的地方。”貝拉握住寞翎晨的手,那雙手冰冷纖長,確認安全之後,輕輕叫了一聲:

    “「隱羽」。”

    堇青石內部的翼狀紋路忽然亮起,某種力量從靈魂深處被釋放出來,擠壓、突出、舒展,貪婪地呼吸,一根根透明的羽毛展開,華麗的透明翅膀從堇青石兩邊伸出,散發著瑩瑩的堇青色光芒。

    “這是……”

    “我父親的飛行術,叫做「隱羽」。”貝拉將堇青石別在頸後,“是十分高端的飛行術,不受天氣等外部因素影響,如同生來就有的翅膀。”貝拉心中一顫,生來就有的翅膀……

    貝拉之所以知道「隱羽」隱藏在父親束發所用的堇青石裏,是因為注意到了那石頭內部的紋路,收攏的翅膀,在灌注魔力的瞬間被告知使用方式,卻與父親有所不同……

    初次醒來的那個夜裏,父親沒有帶著堇青石,透明的雙翼從背後伸出,收攏,虛化最後消失,自然不帶遲滯。而且觸摸著「隱羽」的時候,入手的是真實的羽毛觸感,它不是由元素構成的,也不是從動物身上奪來的,而是……從出生就帶有的羽翼。

    貝拉一個哆嗦,將這些荒謬的想法從腦海之中趕走,一個提氣,「隱羽」帶著他們拔地而起,向著祭壇的方向飛升。

    堇青色的魔光最大限度地被風雪遮掩,貝拉已經上升到與浮島底部基本相平的高度,即使是五階的她也能清晰地感應到上方有一個異常強大的禁製。

    貝拉屏息,默默祈禱,透明的羽毛漸漸逼近那層暗金色的壁障,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手也越來越冰涼。

    “別怕。”僅有的暖意從那雙被緊握的手上傳遞而來,寞翎晨暗琥珀色的瞳孔望著她,幹淨清澈。

    別怕。

    貝拉的鼻子一酸,和她說過這話的,僅有柯琳一人而已。

    那透明的羽毛在接觸屏障的瞬間屏障便開始虛化,毫無阻礙地穿行,直至看到那暗綠色的密林。

    這是二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星壇的全貌,像是生長著被時光遺忘的叢林的浮島,那些葉片衰老而毫無生氣,半枯的草葉匍匐在地麵上,像是時光在這裏加速流失了幾百年。

    「隱羽」合攏,而後消散,草葉間藏匿著的燈蟲散發著暗金色的微光,由石板鋪就的長徑覆滿了塵埃,已經遺失了最後一絲叫做莊重的尊嚴,沒落至此。

    “燈蟲是某地魔力的具象化,”寞翎晨指尖輕輕拈住一隻燈蟲,它甚至無力掙紮,隻是一味地疲憊閃爍。“隻有在魔力最純淨的地方,經過漫長時間的積澱,由魔力向生命轉化衍生出燈蟲,燈蟲的明度和數量,都是這一區域魔力強弱的真實寫照。看這裏燈蟲的衰老程度,大概很多年,星壇殘存的魔力都已經不足以支持新的燈蟲被孕育出來了。”

    貝拉仰望著空中沉浮的暗金色光點頗感淒涼,想象著當年這祭壇還在閃耀著的時候,明亮的燈蟲成群地在枝葉間飛舞,紫發的東方女子穿著華麗的長裙,她所過之處燈蟲為她點亮,狹長道路的兩旁,世家的族長們紛紛下跪,向她致以無上的敬意。她的臉龐上掛著溫和而明麗的微笑,就像那張懸掛著的畫像上一樣。在她身側的人是誰?他的白色風衣被隱沒在黑暗之中,無法看清的臉龐上,依稀殘存著一絲淡淡的笑容,仿佛冰山解凍。

    十八年後的這裏,已經荒廢,斯人已逝,榮華不在。不知那位至尊如果還存世的話,看到這幅景象將是何等心情。

    “光之泉擁有自愈的能力,依靠外來的光匯集成元素,隻是那時間太過漫長了。”寞翎晨歎息,“我們此行隻為取水,走吧,時間不多。”

    貝拉輕輕點了點頭,踏上了覆蓋著層層塵埃的狹長道路。

    祭壇周圍的魔法太過強大,風雪無法侵襲,頭頂上層層密密的枝葉建成了全黑的通道,向著最深的地方蜿蜒而去。

    “光……”貝拉輕輕嘟噥了一句,“並非火焰……照亮黑暗……lipme.”

    像是奇跡一般,枝葉間突然亮起,那星星點點的光團,燈蟲被吸引而來,隱約照亮了前行的路。

    “這是?”

    “《幻森王緘》第十三章第一節,幻森至深的地下有著曾經燈火輝煌的森林,因為幼小的王的疏忽,燈火被竊取再無歸還之日,通向王座的狹長小道兩旁的燈火漸次熄滅,隻有竊賊的後人再次回到先祖犯下罪過的地方,才能用原本屬於這裏的燈光將道路照亮。那光,並非火焰,卻能照亮黑暗。”貝拉目光迷離,瞳孔中開出了絢麗妖嬈的金色花朵。

    “竊賊的後人?”寞翎晨麵色微變。

    “應該是指世家吧。”貝拉淡淡地說,“世家從德蘭的手中竊取了光明,所以光的具象化也就是至尊隻能出生於十二世家,我看到的時候就想到了。”

    “世家居然能做這種事情?”

    “那是幾萬年前的事情了,誰也不知道事實如何吧,但原本屬於德蘭的光流入了世家手中這一點,確鑿無疑。”貝拉伸手,那燈蟲在她麵前鋪展開了一條小路。“也許這裏就是曾經的地下森林也說不定,被世家以某種手法搬來這裏並固定在高空。”

    燈火蜿蜒,那道路似乎無窮無盡。

    “楠焱家族要光之泉的水……是要做什麽呢?”

    “……”寞翎晨沉吟片刻,“楠焱家族所在的極東,對於世人而言是不存在的地方。沿著從遠東匯集而來的寒冷的溪流,半年後得以抵達世界的盡頭,那是透明的壁障,不能觸及。而我們的家族和楠焱家族,就在那壁障之後,那壁障被稱作極東之壁,是世界上最為堅韌和久遠的結界。”

    “難道極東之壁是拿光之泉的水製成的?”貝拉愕然。

    “並不是,建築那樣的結界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事情,絕非人類能做到的,就連至尊也很勉強。聽說是第二任至尊的恩師,死後將靈魂托付給了楠焱家族,那位老師似乎異於常人,他的靈魂被帶到學院,就在這裏與光交換了力量。家族的大長老從光之泉的水中召喚出了永不熄滅的火,製成長明燈後供奉在楠焱家族的祠堂深處,而那位老師的靈魂被那火焰永恒燒灼,產生的力量用以維持極東之壁。”

    “好殘忍……”貝拉些許不忍地合上雙目。

    “那是非常非常殘忍的魔法,沒人知道楠焱家族的理由。”寞翎晨眉目間閃過掙紮,“那力量不僅僅用來維持極東之壁,也用來維持楠焱家族,你沒發現麽?十二世家之中,唯有楠焱家族,所有的族人都是魔法師。”

    “怎麽會……是因為這個……”

    “獲得力量的代價,楠焱家族無法與外族人聯姻,因為那不是能夠被散播的力量,如果執意跨過底線,兩人瞬間會從靈魂到肉體永遠化成灰燼。”寞翎晨沉下聲音,“但事無絕對,據說有些魔法,或是血統有異常人的存在能夠逃過成為灰燼的命運,僥幸被誕下的孩子,被稱作禁忌之子……”

    “會有這樣的孩子存在?”

    “隻是有這樣的可能,據我所知自楠焱家族交換力量以來,還未誕生過這樣的孩子。”寞翎晨擺擺手,“隻要光之泉未被燃盡,極東之壁就永遠不會消除,那位老師,大概也永遠無法解脫。”

    “那你還要來取水?良心上不覺得過不去麽?”

    “我族與楠焱家族不同,僅僅是個普通的家族,每代能誕生一個魔法師就已經是奇跡了。”寞翎晨笑的淒然,“如果沒有極東之壁,我族連自保的能力都不具備,我母親病重已久,是被戰後楠焱家族不慎帶回的「吞噬」殘渣影響,能祛除殘渣的,唯有至純的光。”

    貝拉沒有再說話,前方突然開闊,那是圓形的廣場。

    踏入廣場的瞬間,某種光芒亮起,將景物瞬間照亮。

    那是石椅,冰涼溫潤而又肅穆莊嚴的高背石椅,上麵的石紋紛亂斑駁。一共有十三把,其中十二把石椅兩兩相對置於道路兩側,石椅左側的細長石柱頂端,石質的燈盞中燃著金色的燈火。

    “那是……至尊的王座。”貝拉輕吸一口氣,道路盡頭的石椅飾以黃金,鎏金字體以溫塞爾古語寫著“永恒光明”。貝拉再次看到那位紫發的女人,她坐在石椅之上,手中握著封印之杖。環顧四周,十二把石椅上的族長們,幾乎沒有她熟悉的麵孔,隻有那第八張椅子上,端坐著的凱瑟琳,白裙纖麗,粉色卷發垂至腰側,還未被黑暗侵蝕。

    為什麽是凱瑟琳?!

    她隻是二階,應當沒有進入祭壇的資格啊……

    真正的達伊洛族長去了哪裏?

    端坐在王座的至尊微笑著看著她,仿佛直接看到了她的臉龐,貝拉猛然意識到她看著的應該是自己的身後,轉過頭去,那一縷耀眼的銀白就那麽消融在永恒的黑暗裏。

    祭壇恢複成破落的模樣,貝拉揉了揉額角,她似乎可以看到被封存在祭壇深處那殘破的影像,然而令她恐懼的是,自己的猜測似乎正在印證,從看見那畫像開始,她便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白色的長靴在灰塵之上踏出一串腳印,至尊的王座背後,應該就是光之泉的所在。然而就在她靠近至尊的王座的瞬間,卻聽到了簌簌的聲響,仿佛某種東西,振翅離巢。

    “看上麵!”寞翎晨驚呼。

    昏暗的枝葉間,堇青色的光忽明忽滅,漸漸逼近,愈加清晰是某種蝴蝶,與正常的蝴蝶不同,它們沒有蟲的身體,隻有四片流光溢彩的纖長的翅,精細宛若鳥的翎羽,通體潔白,卻蒙著一層閃耀的堇青色光芒。它們的數量極其驚人,貝拉每向至尊的王座靠近一步,就會有無數的蝶從四麵八方的葉片下振翅起飛,它們並不靠近,遠遠的懸浮在半空。

    “翎蝶……”他輕聲喃喃,“在東方是一種能被符咒和秘術召喚出來的‘靈’,身體構成與燈蟲類似,卻比燈蟲要高級。”

    “這是我父親的。”貝拉盯著離自己最近的那隻翎蝶,這個魔光與氣息,和「隱羽」的味道,完全一致。心當下一沉,是要以什麽身份,才能在祭壇做出這種級別的防護?達伊洛家族族長,這權限遠遠不夠吧……

    雙臂平伸,「隱羽」從背後綻開,巨大化,翎蝶們察覺出熟悉的味道,稍稍止步。

    王座的背後是一個高出地麵一米左右的高台,圓形的深井周圍飾以黃金琉璃,歲月如水,黃金失色,琉璃蒙塵。

    “這就是光之泉?”

    “沒錯,取水時要小心,千萬不能讓光之泉接觸鮮血,否則祭壇就會失去聚攏光元素的資格。”

    貝拉點了點頭,在寞翎晨的幫助下爬上高台,那井的深處,閃爍著瑩瑩的冷光。

    “等等!有什麽地方不對!”

    為時已晚,貝拉已經將手伸到了井口的正上方。

    林間翎蝶呼嘯而起,千萬枝泛著堇青色光芒的白色利箭幾乎是在一瞬間向二人鋪天蓋地地刺來,貝拉猛地拉過寞翎晨,「隱羽」瞬間在二人麵前合攏,翎蝶撞擊在透明的羽毛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隨之碎成一地透明的碎片,墜入灰塵之中。

    “小心你背後!!!”寞翎晨的聲音聲音分外淒厲,貝拉倉促回頭,隻看見從光之泉深處也升起了無數的翎蝶,在離她隻有一米的地方優雅懸浮。

    這便是「隱羽」的弱點,如果完全收攏就能防禦全方位的攻擊,但現在還要保護寞翎晨,「隱羽」不可能完全收攏起來,於是背後就成了弱點。

    “firmes!!!”火焰自背後升騰而起,沒有任何的術式隻是單純的烈焰,翎蝶的弱點是什麽無法洞悉,也難以推斷父親的魔法是什麽屬性,隻希望這樣的烈焰能夠稍稍阻擋那白色的精靈。

    寞翎晨抬起手也想放出火焰,卻發現體內的元素已經被完完全全的壓製,毫無回應的空虛感在體內彌漫,這本是這有在極東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這裏,誰有這種能壓迫他到窒息的能力?!

    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寞翎晨震驚地抬頭望向貝拉,翩然的「隱羽」在烈火卷起的狂風中搖曳,貝拉周身已經燃起了火焰,築成高高的炎之壁壘,映紅了幽暗的祭壇,火焰的縫隙中,一閃而過的是她明亮的雙眸,映著從手中流溢而出的火光。那雙眸呈現出極淺的堇色,盛開在眼眸深處的金色花輪妖嬈卻神聖,瞳孔緊緊縮至一線,那分明是一雙野獸的眼睛。

    光耀的翎蝶在火光下顯得毫不起眼,但他們義無反顧向火焰衝去,他無法確定翎蝶是否被消滅,但咒語的低吟,從未中斷。當所有翎蝶沒入火焰後,火焰猛地展開,在地麵盤旋。更多的翎蝶從四麵八方升起刺進火焰,有些被煆燒成了晶瑩的碎片,還有些讓寞翎晨聽到了血肉被洞穿的沉悶聲響。

    該死,這真的是她父親的魔法麽?以翎蝶的自有意識完全能夠辨認出貝拉是他的女兒,卻還是進行近乎無差別的攻擊……

    強行反抗著身體中不斷傳來的空虛,又一道火焰在貝拉麵前升起,碎片依然發著美麗的光,從空中落下,觸底、暗淡。寞翎晨的頭發上落滿了碎片,閃閃發光,他的製服在火焰暴烈的風中急振。

    如此淒厲的、野獸一般的怒吼從火焰之中傳出,那是憤怒的咆哮,火焰突然全部熄滅,滿身傷痕的貝拉手握堇青石,野獸般的瞳孔深處,絢麗的金色花朵越轉越快,從她身上滴落的血、呼出的氣、斷落的發絲紛紛變化,與那翎蝶形狀完全一致,卻閃耀著異常明亮光輝的金色翎蝶騰空而起,與堇色的翎蝶紛紛對撞,漫天灑落的都是晶瑩的碎片。

    “真不愧是父女。”寞翎晨望著那絢麗的一幕不由驚歎。

    貝拉極力維持著新生的翎蝶,然而枝葉深處的翎蝶就像是無窮無盡一般。寞翎晨看得出這種戰鬥方式極耗體力,貝拉再這樣下去難以支撐。貝拉的瞳孔緩緩暗淡,接著渙散,是那雙熟悉的紫羅蘭色瞳孔,金色翎蝶數量隨之銳減,就連「隱羽」也變得無力了不少。

    寞翎晨的火焰掙紮著對抗剩餘的翎蝶,誰知就在下一秒,那些翎蝶忽然像是收到了什麽命令一樣,停止了動作,瞬間全部消失了蹤影。貝拉脫力倒下,流淌的鮮血在身下匯聚成一片血泊。

    寞翎晨輕輕擦了一下右邊的臉頰,看似輕薄的翎蝶翅翼,高速擦過的效果無益於鋒利的刀片,膝上也有多處類似刀傷的割裂,但比起貝拉實在太過不值一提。他單膝跪在貝拉身邊,挽起了她左臂殘破不堪的製服袖口,整條手臂像是被流水刀鋒翻來覆去切過一遍,皮肉翻開鮮血橫流,正在以緩慢的速度愈合。

    “tarelors.fidtiesarosimrkolov”咒語的輕聲緩緩回蕩,溫軟的氣流包裹著她的手臂,他翻來覆去地念著這一遍咒語,緩慢止血。

    “試試這個,‘firvimtiarwirtecaspafliesak.’”貝拉吐了一口口中滲出的血。

    《幻森王緘》第七章第三節,以風與水為名,為傷者帶去撫慰和沉靜。

    “firvimtiarwirtecaspafliesak”寞翎晨努力做到咬字清晰,畢竟他的母語與溫塞爾古語不是一個語係,有些讀音難免偏差,最終還是試到了第四次才成功。

    這是貝拉第一次將王緘中的魔法用在自己身上,瞬間她似乎看到了幻象,陽光裏麵容清秀的女孩在微笑,她的指尖白色薔薇安靜綻放。白發的末梢是淡淡的茶色,就像白院的監督生一樣。

    “光之泉怎麽樣?裏麵還有水嗎?”貝拉輕聲問。

    寞翎晨放下貝拉那條愈合接近尾聲的胳膊走到井口,至深處依稀可見暗金色的漣漪。

    “還有,不過似乎不多……”寞翎晨回頭,卻看到貝拉掙紮著起身,“血!小心血!”

    寞翎晨看向自己的右手,鮮紅的血在他指尖匯聚成一顆豆粒大小的血珠,重力作用下翩然墜入井中。

    在二人驚愕的目光之下,井中嗒地一聲不斷回響,那暗金色的漣漪,就那麽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最終隻剩下一團漆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