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白曇

字數:6590   加入書籤

A+A-




    河灘邊的草地仍舊枯黃,昨夜微雪,晨起一地薄霜。

    獨角獸疾馳而過激起冰冷的水花,夾道兩旁高大的喬木像是戍守秘境的衛士,刺入灰白天空的、是冬日裏宛若鐵棘的黑色枝條,它們猙獰延伸,而後交織在一起。

    鬢邊的白發多少有些被晨露沾濕了,洛歐斐卻無暇顧及,隨血統而來的是遠超常人的體能和精神力,但是在一晝夜的空間轉跳和疾行之後,神智多少也被疲憊沾染,這樣的狀態下麵對楠焱軼有多少勝算?他並不清楚。封印之杖裏貯存著三任至尊的力量和記憶,而每一任至尊的誕生和成長之後,同樣少不了德蘭的身影,十五年下來他對德蘭的了解,恐怕也隻是僅次於那十二王族了吧。

    而且楠焱並非他的主場,雖說楠焱承襲極東領土的時間遠遠短於達伊洛承襲西恩特,但這並不代表楠焱的手段會少於達伊洛。

    麵前的空氣裏流淌著非比尋常的寒意,隨著二人強大的魔力波動甚至泛起了宛如實質的漣漪「極東之壁」,楠焱的罪惡。這堵透明的強是以德蘭的力量堆砌而起,且不說楠焱家族並沒有操縱它接受和拒絕的方法,就算真的能夠強行閉合,這世上也唯有他不會被拒絕。

    就在觸及它的前一個瞬間,他聽見一聲算不得響亮的口哨,一直在麵前飛舞的青鸞雙翼一振便消失在了他們的視線,他下意識地往身側樹林看去,還未及探查,麵前的景物便紛紛模糊化成了遊絲。

    獨角獸仍在奔馳,在這一切都融化了的空間裏,似乎隻有它們的意識無比清晰。

    陌生的氣息開始滲入這個空間,短暫的迷蒙過後意識清晰,一同清晰起來的還有淩然的殺意。獨角獸踏著刺骨的溪水奔過開滿了奇異紅色花朵的河灘,最終停在了那軒榭重疊,樓閣高束的建築群落之前,七千年來的曆次翻修擴建、增長的人數都使這般群落早已達到一個城郭的規模,他上一次來到這裏是二十八年前,那時莊重而深密的楠焱在如今看來,隻剩下了令人心悸的悲哀和敵意。

    佩瑞恩側眸看著他帶著些許的不忍閉上眼睛,他深知極東於他早就已經是一個傷疤一樣的地方,不願觸碰不願提及,身為伊格特蘭德的自己與楠焱也並無多少交集,但同樣想起某個名字某張姣好的麵容和悲哀脆弱的笑意,這裏就立刻變得如同魔窟一般麵目可憎起來。

    楠焱這個名字背後有著令人敬仰的榮耀,這份榮耀也為數不清的族人帶來了無法破除的絕望和悲意。

    就在他們默然的片刻,輕微的破風聲響起,無數道黑影宛若風一般無聲逼近,指尖錚亮的刀刃閃著微冷的藍光,那是淬毒的痕跡。洛歐斐單手撐在獨角獸背上一個翻身落地,不知從何而來的堇青色翎蝶宛若庭中碎花隨風而起,黑衣的暗侍們警惕結陣,指尖魔光閃爍。

    “你不要出手,”洛歐斐望著麵前的暗侍們吩咐佩瑞恩,“你並不能代表伊格特蘭德與楠焱為敵。”

    佩瑞恩沒有爭辯,洛歐斐輕舞的白發下淡漠的語言,對於臣子而言,王的命令是絕對的。

    這些想必就是楠焱軼的暗侍了,洛歐斐淡淡地掃了一眼。並未猜錯,沒有一個楠焱家族的族人,這些人都是寞翎家族的,那可悲的約定,他們永遠都隻能用來在楠焱對外衝突時充作炮灰。

    他對炮灰是不會有什麽憐惜之情的,從來也不將會。

    東側祠堂一角,白衣的楠焱瓔珞立在房簷之上身輕如燕,這等距離和陣仗他並不難辨認來人是誰,吐息間楠焱珞也翻身上房,卻一直不肯看黑衣包圍之下那一抹耀目的白色。

    朗和寞翎晨的身手自是不及上頭的兩位大姐頭,隻能站在露台上巴望著,寞翎晨的目光自那些黑衣人的麵上掃過,臉色越來越難看。

    那也許是渴求力量的代價吧,他們自願被役使。

    洛歐斐抿唇,指尖輕捋白發,看都沒看那些擋道的暗侍,徑直向前走去。他所及之處人牆無聲地崩潰了,白衣飄搖間已然踏入楠焱家族的大院。

    “呃?”暗侍們愕然,他們竟被如此輕易地無視了,麵麵相覷間赫然發現所有人的心髒處,雪白的曇花正徐徐綻放,嬌美若蓮。

    時間並不容許他們多想,白色花瓣全盛之時,庭外隻有盛開在一片濃鬱血腥中的白色芳華。

    寞翎晨強行抑製住腹中的翻騰感,顫抖著退了兩步,不可否認那曇花非常美,帶著潔白而濃鬱的芬芳,但無論如何當他看著那些自己曾些許熟悉的的麵龐在一片素白中融化成模糊不堪的血漿,都無法抑製一種恐懼和厭恨。

    傳說中的上代院長,強悍如斯,無根的花朵在他手中竟是如此絕美的刀劍。

    屋頂上的楠焱瓔珞眉頭輕皺,拉了剛爬上來的楠焱娉婷一把。這位楠焱家族的夫人看見那片模糊的猩紅也沒什麽感想。

    “那是佩瑞恩給他特調的花毒。”珞的聲音微冷,“那些曇花是沒有根的,卻能隨他意識所及,遍地盛放。”

    “能達到這個地步恐怕需要超出正常醫用的量十年以上,他的身體恐怕也處在一個臨界,不然以他的性格,應該會做的幹淨點。”麵紗之下楠焱娉婷懨懨地道,血腥味順風而來,令她有些不適。

    “重要的人不在了,他還需要做幹淨給誰看呢?”瓔珞淡淡地道。

    庭中寂然,空曠到有些不正常。

    洛歐斐並未停下來理會,他踏過遍地落花前行,不急不緩。

    細碎的破風聲接二連三,斑斕的光芒被加持在箭矢之上追逐著他的衣擺,就像群鳥追隨著鳳凰,他甚至並未因此減慢速度,無形的風在他周身遊走,他卻隻是在掌心慢慢地揉碎一朵新開的曇花,雪白的花瓣順風飛散一地,在他穿過整個前庭時,與輕盈的花瓣一同落地的,還有暗侍們沉重的身體。

    房簷上,門廊下,立柱後,周邊三層的古樓層層被死亡洗涮,雪和血疊加。自始至終他的眼眸都未現絲毫波動,與其說那是一種對生命的輕賤,更不如說那是對於死亡的漠視。

    片刻後他站在明雪齋的庭前,一棵歪脖櫻樹肆意生長,花瓣零落如雨,萬分夢幻。

    他沒有數這一路殺死了多少人,白曇如線一路延伸,像是新雪。

    他看著被漆成朱紅色的木門輕輕開啟,長杖點地。

    那是難以形容的華服,卻隻有素白為色,暗紅的火焰徽飾盤踞在領口袖口力量與權威並存,楠焱。

    楠焱軼饒有興致地打量這個安然倚在樹邊的男人,白發及膝,和十多年前沒什麽改變,仍舊是那塊泛著蒼老古意的堇青石束著發梢,白色長衣隨風飄搖,他看不清他的臉,卻仍舊能夠感受到那年華積澱所帶來的沉穩,是的,他已經不年輕了,大概。想到這裏,他的唇角就不免挑起了笑意。

    他確信洛歐斐感知了他的出現,卻依舊背對著他,這是一種對於自身的自信,以及對於敵手的輕蔑。

    隻因他生於德蘭,那光輝的不可一世的家族。

    “你來了。”他淡然含笑,嘲笑。

    洛歐斐仍舊沒有看他,低頭把玩著一朵曇花,風過時堇青色的火焰徽飾飄逸流動宛若活物力量與撫慰並存,達伊洛。

    他們是這傳承近萬年的十二世家中巔峰的二人,也是唯有的不存在任何化解餘地的仇敵。

    西南處的憐櫻閣,露台之上,一眾人除珞紛紛趕到,三層的高度他們看得出洛歐斐似乎並沒有開打的意思,他始終玩弄著掌中花,表情很淡然。木輪滾動的轆轆之聲回蕩在木製的走廊上,眾人回頭,隻楠焱珞推著一隻木質輪椅,其上的老人看起來頗為虛弱,卻依然難以掩去眉眼間猶存的威嚴,他穿著楠焱的袍服,表情嚴肅,娉婷與瓔珞皆是一愣,急忙上前躬身,老人隻是淡然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們退開,看的朗和寞翎晨背後直冒涼氣,楠焱瓔珞是什麽身份?十二世家之首的大長老,娉婷呢?族長夫人,兩人都是一階,見到其他家族的族長甚至是楠焱軼也僅限於點個頭寒暄幾句罷了,這老家夥好大的架子!

    朗扯了扯娉婷的袍角,別扭地低聲問道:“媽,這家夥是誰啊?”

    娉婷聞言直接在兒子腰上狠擰一把,疼的朗呲牙咧嘴,娉婷剛要說話,就聽那老者問道,“那小家夥便是此次罹辰的本體麽?與前幾次相貌果然無二。”

    楠焱娉婷在朗後腰捅了一下,朗無奈,乖乖上前躬身,想開口,可根本不知道他是誰,隻能沉默。

    也許是察覺到了他的麵色古怪,老人隻是一笑,“我隱居於此也有近二十年了,新生代不知道我的存在也很正常……老夫楠焱釋,楠焱家族的上代族長,珞的父親。”

    楠焱朗麵上瞬間便是一抽,開什麽玩笑?!楠焱珞為世人所知就是因為她是至尊的異母妹妹,這老家夥說自己是珞的父親不就是

    “他就是第三任至尊的父親,”赤鬼在朗的耳邊適時接話,“算來現年也有七十不少,年輕時經過太多戰役身上的傷根本就把他掏成了一個空殼,沒想到他居然還活著,也許是因為達伊洛的關照吧。”

    楠焱釋看著這個窘迫的年輕人微微一笑,雖說身體已經殘破,但舊時的威嚴和眼光仍在。他目光銳利地打量了楠焱朗幾個來回,視線最終停留在他被發絲掩蓋著的、耳上的飾物上,身形一震,便凶猛地咳嗽起來。

    “父親?!”珞微驚,趕忙撫著老人的背將一絲魔力灌注其中,牽引著他的血脈歸於平靜。

    “我沒事,”老人安祥地笑,又轉而望著娉婷,“這孩子是個有緣人,被那個眼高於頂的家夥看上。”

    楠焱朗還在消化赤鬼方才話裏的意思,又聽老家夥提起自己,趕忙嚇得回魂。

    “他是說我。”赤鬼無奈,“這老家夥都這把年紀還不安生。”

    “老師你?!”朗驚。

    “你們先進屋喝杯茶吧,”楠焱釋瞥了一眼明雪齋,“他們兩個暫時還打不起來。”

    幾人對視一眼,聽得出話裏的意思紛紛離開,隻有楠焱朗按照赤鬼的吩咐站著沒動。

    門在走廊另一邊關上,發出輕響,他安然一笑,“你出來吧,我知道你在。”

    “……”赤鬼無語,也不顧完全沒聽懂的楠焱朗,袖袍輕揮,磅礴的魔力立刻封閉了朗的視聽,眼眸與發梢彌漫上火色,輕身躍上露台欄杆,看著楠焱釋的眼中,盡是不滿。

    “你還是找上了罹辰的轉生。”楠焱釋不緊不慢地說,“果然還是……放不下麽?”

    赤鬼停滯片刻,然後,點了點頭。

    “所以這一次你要怎麽辦?”釋問,“還看著他死麽?”

    “不會了。”赤鬼低聲說。

    “那麽你打算什麽時候把力量還給他?”“我還沒想好,”赤鬼苦笑,“至少要等他能接受的時候。”

    “……是嗎,”釋的麵上露出些許落寞,“等罹辰成為了完態,你也就要走了吧。”

    “我得去找她啊,”赤鬼抬頭望天,“那是我們用了七千年約定好的事,怎能不拿生命遵守呢?說來你不恨底下這位麽?如果沒有他你的女兒就不會離族,就不會與家族反目,就不會……死。”

    楠焱釋沉默許久。

    “或許,我應該感謝他才對。”末了,他這麽說。

    “我應該稱呼你什麽呢?”楠焱軼看著洛歐斐的背影,笑的冷然,“星空學院的第二十三任院長,達伊洛的族長還是德蘭的王?”看洛歐斐沒反應,又慢悠悠地添了一句,“或許你更合適被稱作至尊的……”

    話音未落,錚亮的銀色劍刃便已然抵住了他的咽喉。

    每個人都有逆鱗,洛歐斐也不例外。

    盡管楠焱軼麵上還在冷笑,心中卻已然泛起涼意,他當然知道如何激怒他,自然預想到了這句話的效果,所以他在說話的同時已經改變了位置用以躲閃,但仍就沒能逃過。他太快了,快的看不見他出手,看不見那把劍從何而來。

    亦或是他心裏一直就有一把劍,十五年來的每個日夜,都在指著他和「吞噬」的咽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