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流水無意落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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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致卻殘破著的翎蝶被一層朦朦朧朧的淺薄光暈所籠罩,它們帶著這般清淺流轉的色彩衝天而起,像一群滋生出了翅膀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起飛,鬧鬧嚷嚷地碰撞,忽而一哄而散,隻留滿庭霎時寂靜的空靈,最後幾片殘翼,也在眾人的目光中消失在東域晨時的明空裏。

    佩瑞恩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白袍翩然落地,代表著第十一森之世家伊格特蘭德權威的暗綠色火焰頹然燃燒,而自己的懷抱裏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有。

    洛歐斐心下微愕,這也是他第一次見到精靈自盡的樣子。那傳承於古老的幻森、光耀的王城的記憶裏,他曾見過千年前王族們死去的樣子,當他們精致的軀殼再也承受不住年華所施予的重量時,他們便會開始衰弱。一點一點,不動聲色,從每一寸平滑的肌膚、每一縷光鮮的發絲、每一息彌漫於周身的力量開始,悄無聲息,腐蝕成空。他們會漸漸褪色,變得透明、輕薄而蒼白,而後在某個時刻,自行瓦解,或為水,或為風,或為草木,以這樣平淡的方式重歸自然的循環。與強大力量和精致外表一同瓦解的還有本身的意識,他們本屬的位置,藉由他們的死亡再度空缺,迎接新生。如此淡然地結束漫長的生命,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無跡可尋。

    但從未見過的,選擇自行結束生命的精靈會帶來這般瑰麗而悲壯的景色。

    當成千上萬的翎蝶歸於無形,無數宛若燈蟲的晶瑩光點從她消失的地方衍生而出,盤旋,在滿麵頹然的佩瑞恩周身再三留戀,輕輕拂過他的麵龐,而後被衰弱的櫻樹吸引而去。它們撞擊在枝幹花葉上時整棵樹都像是擁有了意識,從根部開始變得如同琉璃一般剔透而晶瑩,清晰可見力量的遊動,發於根係,行於枝幹,盛於繁花。

    楠焱菁選擇了自盡,或許是由於傳承自第三任至尊的那般性格,不堪受辱,亦或是因為她淺薄的記憶令她不願再相信這個殘忍的現世,也可能是為了自己,損毀的本體,承載了千萬年的戾氣、不甘和執念,於她不過是提早回到自己早已注定的歸宿,為尋找一場久安無期的深眠。百世千年、萬載流轉,被傷害的記憶將會被深刻於年輪,無論是為王的他還是主管思想與夢境的倩曼都沒有這個能力撫平,但她畢竟有過形體,所以仍有再次回歸的機會。隻是到了她真正願意踏出那一步的時候,這滿庭的人,還能活著幾個呢?他默然。

    朗無聲跪於滿庭的落花裏,菁走了,存於他生命中隻短短數夕的那個女孩化成了漫天的翎蝶,消失不見了。僅因為她有著一張楠焱祭的臉,世界便要她背負前代所有的糾葛和悲傷麽?他的眼神空洞而荒瘠,忽地想起一句話來:精靈的心向來是無所依托的,它們可以隻為每日的晨光而活,亦可以輕率地為一草一木去死,因而當它們心有所寄的時候,不複輕盈。

    咽下哽於喉中的痛楚,她的心是沒有牽掛的,他想。亦或是昨夜燭光微明,紅裙委地,輕易能將她的一切撕裂的那雙手斬斷了她對這個世界僅有的留戀。被玷汙的身軀會在漫長的歲月裏、生生不息的循環之中打散,淨化,重新凝聚。但那顆心呢?那顆斑駁如樹皮、滿是傷痕的心,是否也能在所向無懼的時光裏緩慢痊愈?如果自己成為了罹辰,是否就可以等到呢?等到她再度願意相信這個世界的那天?唯留沉默。

    末了,洛歐斐終是上前,剔透的枝幹正緩慢地恢複成凝實的質感,他抬起並不持劍的左手輕咬食指,殷紅的血珠滲出透光的薄白瓷似的肌膚,分外刺目。輕點於幾近皸裂的樹皮,直直劃下,拉出一條刺眼的血線。那腥紅的色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吸收,嘈雜而柔軟的碎語回蕩在他的耳畔。

    “這是你應得的。”洛歐斐輕聲說。

    昔年第三任至尊楠焱祭所能做到的,他當然也能做到,而且隻會比她更好。

    待那抹殷紅完全消失,古櫻也重歸沉寂,並未擺脫頹然的姿態,但總歸是多少有了好轉。滿庭彌漫著一種初聞淺淡,久嗅深鬱的異香,那是德蘭的王血,令世人為之瘋狂的力量。楠焱釋一眾在遠處審視著洛歐斐就像在看怪物,他依舊淡漠,幾點薄花棲於發梢肩頭,長睫掩映下的堇青瞳孔裏,疲態微露。

    他的確已經不年輕了,不是身體,而是那顆死掉的心。朽木尚有半分形跡年輪可循,而死了的心輕觸則碎,飄飛成漫天灰燼,不剩分毫。

    庭外忽地喧鬧起來,洛歐斐側眸,戒備,王劍再度熔化,在指尖纏繞成型,想來是晨起例行拜會族長的長老們發現了如同死豬一般躺在庭中的楠焱軼,便一路火急火燎地尋來了。

    劍尖下垂,仔細看的話卻能夠發現它並不是直接垂於地麵而是離地三分,他提著這柄纖細的王劍看似像拖著一根手杖,這般懶散的姿態之下醞釀著的力量卻是恐怖的,紋著堇青色火焰的長袖掩映之下看不出任何不對,但久經沙場的楠焱釋卻知道,力量已經如同流水一般灌注於劍身,積蓄在他整條右臂中的力量已經達到巔峰,這種情況下暴起必定見血。楠焱釋心頭微微一寒,這家夥竟起了殺心麽?身為上代族長如何不知背叛德蘭的瑞格特家族的淒慘下場,盡管他白衣勝雪,所沾的鮮血卻早在十七年前就染紅了整座羅瑞尼斯島。

    楠焱釋的判斷多少有著失誤,事實上洛歐斐並不是起了必誅之心,他隻是累了,實實在在的累了。

    他是出生自戰亂時代,並親手將其結束的存在,在戰火和血腥之中磨礪而出的戰鬥意識並未在後來的安定中彌散,疲憊不會影響他的敏銳,卻會令他失去耐性,以及基於禮節和理智之上的節製,至於他肆意揮灑力量的後果,大抵就是庭外曇花之下,那斑駁而熾烈的猩紅。

    事情最終還是往無可控製的方向發展了,如果在極東同楠焱的長老們動起手來,不管結果如何,都很難避免新的戰爭。瓔珞與娉婷對看一眼,看似嬌柔的身軀之下,屬於一階魔法師的強大魔力悄然運轉。

    楠焱珞微微抬頭,庭外晨霧幾乎散去,隱約可見暗紅的火焰在衣袍之上流轉。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無論是達伊洛還是楠焱,她都不想幫,當然也不想看他們打起來。最終她什麽也沒做,隻是默默將手搭在了父親的背上。

    隨著嘈雜腳步聲的逼近,一行六人衝進了祠堂,他們似乎並不關心古櫻的狀態,看著洛歐斐那副閑之又閑的樣子,眼睛裏幾乎都要噴出火來。

    他們不是傻子,能將持有封印之杖的楠焱軼徹底剝奪行動力的人實力必定在他之上,且對光魔法需要有相當強大的免疫性或是親和性,寞翎茗哲隻需稍加解釋他們自能推斷,也就直接找來了祠堂,雖說楠焱釋一眾令他們多少愣了愣,但更多的心思還是放在了樹前的二人身上。

    洛歐斐仰頭,看著那些細嫩的花瓣紛繁而落,不知在想什麽。

    六位長老顯然從他的容貌上看出了什麽端倪,一時間驚疑四起,不敢貿然發問。

    洛歐斐眼眸微眯,從氣息不難判斷這六人中一階隻有兩人,楠焱長老有七,除卻大長老楠焱瓔珞為巔峰一階,另兩人也就是一階中期的樣子,餘下四人氣息繁雜,於他自是稱不上威脅。這倒不是說楠焱族中無人,恐怕是楠焱軼為了鞏固這坐不穩當的族長之位,把楠焱釋時期那批真正的強者撤下去了,這麽做無疑很蠢,那家夥真以為拿著封印之杖就能把自己當至尊了?

    長老們的驚疑緩緩平複,他們的平均年齡大抵在五十歲往上,都是經曆過十五年前的戰役,自然知曉洛歐斐的實力如何,但那一戰他以身代至尊完成十二禁製,就算有著德蘭的血脈也折損不小,加之這裏又是楠焱的領地,自問不必太過擔心。

    若是放在十五年前,就是他們這些老家夥見了他也隻有躬身行禮的份兒,但如今第三任至尊已死,更是被楠焱視作大半個叛徒,這幾份本就淺薄的敬意,早早便潰不成軍。

    為首的二長老抬起右手製止了餘下五人的探討,魔力運轉,沉聲問道:

    “達伊洛的族長,可是要給我們一個解釋?”

    “沒什麽好解釋的。”洛歐斐懶散地瞥了他一眼。

    “閣下無緣無故這麽做莫不是太過分,欺我族中無人?”二長老怒極反笑,魔光在掌心閃爍。

    “無緣無故?”洛歐斐輕嗤一聲,就是在這聲不屑的嗤笑下,卻隱藏著萬年封凍的怒氣,魔力場微震,初春時節,地麵已然凝結一層濃重的白霜。

    一階特權自身領域內溫度調節。

    二長老眉頭一皺,前跨一步,魔力翻湧,麵前霜雪融化,隻是同還被冰雪覆蓋的地方比,麵積小的不值一提。畢竟洛歐斐的魔力場能徑直籠罩整個西恩特,雖說身在極東有所限製,但籠罩整個楠焱家族卻不難做到,更別提這小小的祠堂。

    “達伊洛族長十五年前未經同意攜我族樹靈前往新恩特,族長不於此計較已是對您在戰役時貢獻的尊重,如今上門來屠殺寞翎暗侍,莫不是真當我楠焱是軟柿子不成?”二長老深吸一口氣,怒喝道。

    “那麽樹靈回來了,變成了什麽樣子?”洛歐斐突然笑了,下巴輕輕向著那還未完全恢複的櫻樹點了點,“我達伊洛的繼承人也‘回來了’,迎接她的又是什麽呢?”

    諸如楠焱朗寞翎晨之輩自然聽不懂洛歐斐話裏的意思,貝拉原屬西恩特,來到極東為什會被說成“回來了”,在他們的理解中,這不過是諷刺罷了,但是楠焱珞和六位長老的臉色霎時都變得很難看,楠焱珞還好,畢竟她客居西恩特並非一日兩日,而六位長老的眼中,此刻隻能看到噴吐的怒火,以及掌心越來越明亮的魔光。

    “什麽意思……”楠焱朗有些驚異,看似沒有什麽深意的話語卻能使頗為沉穩的六位長老氣得恨不得立時動手,他偏過頭望著娉婷,希望母親能夠回答。可母親的神色也是怪異的,雖說麵紗遮擋下看不到什麽表情,但魔力的激蕩卻不是騙人的,何況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同樣在微微顫抖。

    “這下麻煩大了,”瓔珞沉聲,“這件事無論於達伊洛還是於楠焱都不能提,他上來就說這麽一句,開打是絕對的。”

    “他是故意的麽?”楠焱珞銀牙輕咬,看向洛歐斐的目光裏也隱有薄怒。見此瓔珞也隻能暗歎一聲,龍頸三尺有逆鱗,觸之則怒極殺人,他可倒好,直接在這塊碰不得的“逆鱗”上砍了一劍,話是說明白了,這場麵也就難收拾了。這些年他為此想必也是憋了一肚子火,瓔珞搖頭,但無論如何,於他並不光彩。

    “這麽說閣下終於是承認了?”此刻的二長老麵色鐵青,強自撫平呼吸後咬著牙問道。

    “我從未否認過。”洛歐斐轉過身來,白發隨著旋身輕舞,麵上泛起一絲優雅卻殘忍著的笑意,“長老們可是要為此,向我達伊洛宣戰?”

    聽到最後二字,全場人的麵色都不由白了幾分,宣戰,這可不是說出來這麽簡單,一旦真的打起來了,世家必然大亂,連同大半個世界都會陷入分毫不亞於二十年前的那般動蕩中。

    站在後麵的五長老麵色同樣很難看,但他沒有說話,隻是別過頭去看了楠焱瓔珞一眼,瓔珞麵色蒼白,鄭重地搖了搖頭。五長老剛想說什麽,隻覺一股涼風撲麵,身前的二長老和三長老已經化為兩道模糊的幻影夾擊而去。

    “如果閣下是在考驗世家對德蘭的縱容程度,那麽不必了。”白色的符紙帶從袖袍之中激射而出,黑色的符文猙獰狠戾,“老夫沒有那般好的涵養!”

    三長老也沒閑著,在符咒激射而出的同時借力輕身,一個模糊的劍形上蒙著一層藍光,與符咒同時向著洛歐斐當麵刺來。

    “魂符麽?”洛歐斐抬眸,看來封印之杖多少還是有點用的,竟然能再度教出一個會魂符的長老來。

    可惜對上他,這還不夠看。

    下一秒花落,櫻樹之前洛歐斐達伊洛的身影瞬間不見。

    兩位長老驟然一驚,那是何等可怖的速度,但同時二人也顯示出了極好的戰鬥素養,魂符橫掃,三長老借力後躍,二人位置瞬間調換,劍尖所向,空氣泛起一陣劇烈的波動。

    嚓。

    一聲輕響,二長老胸前一痛,低頭隻見那纖細的銀色劍身緩緩抽出,妖冶的紅色血花當胸盛放,下一秒劍身舞出閃光的影,輕易將魂符絞成漫天的碎紙,風吹,灰燼散落。

    洛歐斐以近乎瞬移的方式來到疾馳著的二人之間,右手持劍重創二長老的同時,左手卻伸向了身後三長老持劍的右臂,身形微錯避開了劍鋒,那雙修長卻蒼白著的手彎曲起來猙獰似爪,不帶分毫遲疑地扣上三長老的右肩發力,與王劍洞穿二長老胸口血肉的聲音幾乎是同時,三長老的右臂已經脫臼。

    分毫不理會那或呆滯或猙獰的表情,右手王劍轉向,僅憑劍柄將二長老推出五米開外,左手放開三長老肩胛,手腕翻轉,一股磅礴大力抽在三長老右胸,瞬間將他抽回餘下四人身邊。

    整個過程加起來不過五秒鍾,劍身輕抖,一道銳利的血線潑灑在滿庭落花之上,姿態仍舊從容肆意而優雅。

    長老中唯有四長老頗為擅長治愈,眼看著老三一口鮮血噴出,再看那錯了位的關節,立時就判斷出了傷勢,而二長老還在另一邊努力調息,胸口的貫穿傷並沒有傷到要害,但多少阻礙了他的呼吸。五長老同六長老對看一眼,都無上前的勇氣,身為一階的二長老同三長老重傷如此,他們這些二階又會落得什麽好下場呢?

    無人注意,灩水台高處朱漆的立柱之後,一道身著繁複宮裝的嬌小身影冷冷地俯視著祠堂內的一切,金色卷發柔順如緞,由於呼吸受阻而眩暈著的二長老發現了她,努力想要做出手勢卻沒有了那個力氣。

    寞翎茗哲看向二長老的眼神中沒什麽感情,隻是稍稍點了點頭,二長老當即會意,掙紮中一抹銀光從指尖掉落,手指虛晃地一揮,銀光拉出一道亮眼的弧線貼地疾行直刺洛歐斐,洛歐斐眼眸微淩揮劍橫擋,銀光圍繞著王劍纖細的劍身輕輕震顫終止於劍尖,那是一枚扁圓的銀飾,四周有著像是利齒的尖刺。

    “小心!”靜默裏瓔珞淒厲地呼喊,回頭隻看到一枚盈藍色的光點正在瞳孔中極速地放大著,劍尖已經來不及轉向,「隱羽」探出,麵色已經青紫的二長老慘笑一聲,又是三枚銀光貼地疾行,四個看似毫不起眼的光點拉出詭異的弧度形成合圍之勢,然而就在這時那枚藍色的光點突然爆裂開來,泛著幽幽藍色冷光的細小水霧彌漫開來,飛速刺向還未完全合攏的羽翼之間。

    二長老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直接昏癱在了地麵上,麵上卻仍然掛著詭異的笑容。

    “藍翎雨?”洛歐斐微驚,本已將要合攏的雙翼轟然彈開,三枚略顯暗淡的銀光應聲落地,可那枚藍翎雨卻僅僅隻是遲滯了片刻,並未有停下的意思。

    僅僅是這短暫的不能再短暫的遲滯中,一根粗壯的綠色藤蔓破土而出,以強橫的姿態瞬間撞開飛馳而來的藍色水霧。

    透過細小的水霧他看見了擲出藍翎雨的那個女孩,她站在高樓之上斜倚著立柱,麵上的表情滿是怨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