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長生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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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歐斐的目光並未在寞翎茗哲麵上多做停留,側身避開暴衝的巨大藤蔓,回望向佩瑞恩的眸中盡是深刻的凝重。

    佩瑞恩依舊像是失了神智一般跪坐在櫻樹前,發絲垂落下怎樣都看不到他的表情,無力垂在身側的右手脈門處,一枚拇指大小的綠色印記正散發著頗為人的光輝。而先前歪打正著替洛歐斐擋下一擊的粗壯藤蔓正是從他身邊的土地之下生長而出,巨大的衝擊力讓地麵都下陷了不少。見此情形,洛歐斐心頭瞬間便是一沉。

    此次前來極東帶著佩瑞恩並非隻是由於他是楠焱菁的老師,擅長植物與生命魔法的第十一王族森之王佩瑞恩,也是有些迫不得已。作為德蘭之王輕易不能離開幻森,一定要出行的話身側必有王族跟隨,這幾乎是刻印在這個族群中的規矩,輕易無法撼動。就算真的沒有可用的完態,也一定要有半身陪同,並不是出於對王的保護,畢竟王的力量將遠勝於單個的王族,而是意在隱藏德蘭之王的實力。

    但這一次情況略微棘手,向來隨同出行的倩曼被「吞噬」所傷遣返達坦納休養,若瑞斯蒂娜在協助陪同的同時也還有其他的事務完全脫不開身,切爾利與芙洛爾兩人是一體的必要同時出行,但芙洛爾是決計不能再在任何世家之人麵前露麵的,餘下隻剩半身卻沒有一個實力達到一階,隻能冒險帶佩瑞恩前來。

    說是冒險並不是說佩瑞恩的實力不強,而是他的靈魂和力量都極不穩定,不離幻森的誓言並非隻是由於千年前王族職責所致,更是由於唯有在熟悉的環境和眾多王族的平衡下才能壓製住他隨時會暴走的力量,而在極東,麵對又一次無可挽回的死亡,真正屬於森之王的無上暴力如同開閘狂龍般暴湧而出,就算是洛歐斐,也無力壓製。

    在十二王族之中,這樣極不穩定隨時都有可能帶來大範圍狂暴殺傷的王族隻有三個,第二水之王若瑞斯蒂娜,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第十二雷電之王艾琳。

    若瑞斯蒂娜已經找到了盡可能穩定的方法,而佩瑞恩,顯然並沒有。

    就在他為之警惕的片刻時間裏,佩瑞恩周身地麵再度下陷,兩道粗壯的藤蔓暴衝而起,洛歐斐側身縱躍躲避,而昏癱在地的二長老顯然沒有那般好運,直接就被粗壯的藤身抽飛出去,重重平拍在西側的院牆上,像是煎鍋裏一層攤的均勻的煎餅。

    無論是身為大長老的楠焱瓔珞還是方才剛被接好關節的三長老在看到二長老被抽飛的同時默契地閉上了眼睛,他們完全可以想見這一記平拍的力度,身為一階雖說輕易不會死,但從牆壁的下陷程度看來,就是不死也要脫層皮。

    五長老麵色陰沉地避過藤蔓將二長老從牆上“揭”下來遞給四長老,庭中藤蔓已經呈全麵爆發之勢,洛歐斐也一時也難以近身。見此情形三長老不覺有些幸災樂禍,看來這藤蔓似乎敵友不分,縱使那家夥為德蘭之王,麵對這種情況想必也分身乏術吧。

    正這麽想著的空檔,又一條藤蔓直刺而出,絲毫不帶猶豫宛若利箭一般向著他們直刺而來。六長老輕身而起,一串散發著朦朧光輝的符咒一字排開,光輝流轉成一層淡金色的結界,但真當那條如若巨蛇的藤蔓抽擊過來時,六長老立時發現了不對。

    一股磅礴的巨力重擊在結界正麵,結界表層瞬間蕩起了一層耀目的金色漣漪,心血所係,六長老悶哼一聲不由退了三步,五長老見狀立刻一手搭於其肩背,魔力迅速傾注,漣漪這才緩緩消散。

    那藤蔓仿佛擁有意識,一擊未果也不再強求,緩緩滑落在地麵,砸出一條猙獰的溝壑。而後緩緩地蜷縮回了佩瑞恩身邊。

    楠焱瓔珞的麵色瞬間變得慘白,身形騰挪間來到六人麵前,巨大的白色屏障憑空浮現而出。下一秒原本如同盤蛇般縮回的藤蔓再度閃電擊出,這一次不再是抽擊,而是純粹力量的直刺。

    器物破碎的清脆聲響回蕩在祠堂庭中,白色屏障首當其衝被穿出一個直徑兩米左右的巨大空洞,衝力被小幅度減緩後再度甩上第二層六長老的結界,龐大的藤身瞬間將整個結界擊得粉碎,六長老噴出一口鮮血,跌坐在地。楠焱瓔珞的唇邊也滲出幾絲鮮豔的緋紅,更襯得她麵容慘白如紙,看著痙攣著的巨藤,瓔珞心下微沉,如果再度蓄力一擊,她當真難以擋下。

    然而就在她幾乎想要放手一拚的時候,一道金色的光芒疾行之下化為銳利的箭矢,徑直將那條巨藤釘死在地麵上,金色火焰滔天燃起,瞬間將藤蔓燒成一塊焦炭。

    通體呈現為燦金色的封印之杖以巨大的力量楔入地麵,一蓬明亮的金色光輝從中迸發,構建起一張更為堅韌的結界,無論其餘的藤蔓如何揮擊都不能再度將其撼動分毫。

    “光……”瓔珞輕聲喃喃,這曾深刻在每一個楠焱家族之人的記憶中的強大力量,隻為守護而存在著的魔法,在沉寂了近十五年後終於再度被釋放而出,隻是這一次使用它的人,不再是楠焱家族。

    洛歐斐依舊憑借著「隱羽」衍生而出的速度在最中心的地方躲避藤蔓試圖接近佩瑞恩,速度快到滿庭之人隻能隱約看到飛速閃逝的白影。他的左手正被一層金色的光元素所覆蓋,使用封印之杖無需分神,隻用血就夠了。

    坐在輪椅上的楠焱釋眸中閃過複雜的光澤,娉婷和珞聯手之下擋下了幾次藤蔓的抽擊,但這樣的純防禦完全治標不治本,身為上代楠焱家族族長,他自然知道這些正在瘋狂暴走的藤蔓究竟是什麽東西,同樣也知道二十年前擁有著名為「生機」的靈魂覺醒的慘烈。

    無盡生命這正是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的本體,「生機」的權能。

    但所謂的無盡生命並不是真的不死,而是根植大地以暴力汲取整片土地的生機,雖說短時間不會對土地本身造成傷害,但對於佩瑞恩伊格特蘭德本人的傷害卻是顯而易見的。畢竟就算他的記憶和力量、體貌和性格怎樣無限接近千萬年前的森之王,說到底他仍然有著純粹的人類軀體,這樣脆弱的軀體不可能長時間維持如此龐大的生命力運作,一旦他力竭,就會立即被這些巨藤抽幹。

    畢竟這些藤蔓並非普通的草木,而是幻森存在時僅有一株的長生藤,同樣也是第十一森之王佩瑞恩的原身。

    長生藤可謂是有史以來最為巨大的藤蔓,而且它永遠隻有一株,曆時千年發芽千年成長,千年花盛千年花頹,隨著花朵一同枯萎的就是長生藤本身。隨著老藤的枯萎腐爛,在它某一根須根所及,新藤會悄然生長。

    而黃昏王朝最後的森之王佩瑞恩,就是於長生老藤腐爛之後新生的新藤。七千年前幻森覆滅,生命的周期再一次流轉卻未徹底完結,森之王史無前例地化身為一顆長生藤的種子,於戰亂結束後被伊格特蘭德一族帶往希爾芬半島。按照常理老藤死亡之時就是新藤出世之日,長生藤本不應該存在“種子”這個概念。然而昏漠流轉的千年裏世家的數次更替,終於有人找到了長生藤的秘密,那就是長生藤的種子唯有種植在森之王半身本體「生機」的血肉裏,才能夠真正地重獲生機。但無盡生長的長生藤會逐漸演變為一場浩劫,能夠阻止它生長的隻有同為半身的「頹敗」,所以說到底,這顆長生藤的種子最穩妥的保存之處,還是在森之王完態的血肉裏。

    但同樣不穩妥之處正是在於另一半「頹敗」,同為半身,本體一方永遠要強過記憶,一旦出現劇烈的情緒波動和無法抑製的變故,「頹敗」對長生藤的限製就會失效,長生藤就會在「生機」的催化之下再度暴走。

    楠焱釋偏頭望向女兒,向著庭中的一片混亂點了點下巴,楠焱珞愕然地望著他,咬著牙搖了搖頭。

    “珞,聽話。”楠焱釋眉頭微皺,沉聲道。

    珞隻是搖頭,神色倔強。

    “聽話。”釋重複,聲音裏帶上了幾分鄭重地威嚴。

    “我不要!”珞猛然後退一步,望向庭中那飛速閃爍的白影,麵容猙獰,卻無法掩飾眼眶發紅。“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為了救他!姐姐怎麽可能會死?!怎麽可能會背上現在的罵名?!怎麽可能會被那些混蛋視為叛徒?!”

    望著一瞬間似乎恢複了小女孩心性倔強的女兒,釋也隻能幽幽歎了口氣,完全不顧身邊兩個小輩的震驚。

    楠焱珞在咆哮之下似乎已經崩潰了情緒,她緩緩地蹲下,任憑眼淚橫流。

    “姐……你為什麽這麽傻……這個混蛋……他不值得……”

    楠焱娉婷無言走到珞的身邊,輕輕摟住了她。

    “相信……她的選擇。”麵對滿庭暴衝的藤蔓,楠焱釋並未回頭看哭的淒慘的女兒,但從那一句話裏,分明聽得出遲暮的憔悴和慘淡。“他所能給她的,是任何人都給不了的東西,就算我們……也不行。”

    娉婷別過頭去,輕輕拍打著珞的後背。

    “至少最後的那兩年裏,她沒有再受苦。”她這麽說,語氣清淺。

    曾經,流年輪轉。無數個晨光熹微,歲月靜好。

    隻是現在,一切都不可能回頭了。

    我錯了麽?珞倔強地咬著牙,僅因為他一人,帶給這麽多人的傷害還不夠麽?

    她默默地推開娉婷,抬起沾滿了淚水的臉,右手高舉過頭頂。閃亮的銀色遊絲飛速地匯聚、凝結、雕鏤、變形,最後被她緊握在手裏的,竟是一杆長約兩米、精致而纖細的長槍。無數青白色的翎蝶漫漫而舞,嬌豔不可方物,隻是與德蘭不同,她的翎蝶是純粹的楠焱秘術造物,而非真正鮮活的精靈,但就算如此,飛舞起來的輕靈美態,也絲毫不會遜色於原形。

    縱使是在楠焱家族,也少有人見過楠焱珞的攻擊方式,她傳承了母親柔若止水的嬌柔身段,一直以美貌和精湛的舞技示人。雖說年歲漸長,她已經很少再跳舞了,但如不刻意提起,沒人會注意到她也是個貨真價實的一階魔法師。

    與異母姐姐楠焱祭的全才不同,她所長隻是秘術,在咒術上的造詣甚至不如楠焱朗,但正是這種在如今的楠焱家族已經瀕臨失傳的秘術,卻能帶給她纖美卻壯麗無匹的強悍攻擊力。

    感受到身後魔力的凝聚,釋的麵上閃過一絲淡淡的落寞。

    在槍尖的指引下,翎蝶緩緩聚攏,按照某一個特定的路徑飛行,每一次翅膀的開合,都會令長槍本身的光華更亮一分,在某個力量積蓄著的極值來臨,纖細手臂奮力一甩,長槍拉出一道耀眼的青白色光弧,直向庭中藤蔓糾結之地狠狠砸去。

    無數翎蝶緊隨而去,祠堂庭中下起了一場絢麗的光雨。每一隻翎蝶的爆裂都會炸斷周圍的一部分藤蔓,群體炸裂之下效果更為顯著。洛歐斐側身斬斷一根飛濺而來的藤條,偏頭看向一擊脫力的楠焱珞。姣好的麵龐上盡是蒼白的虛弱之色,淚水未幹,瞳孔中的恨意也並未泯滅完全。

    不會原諒你的,你對姐姐做下的那些事,窮盡一生你也不可能償還的完。

    她用唇形一字一句地說完,眼淚卻仍舊不爭氣地流了滿麵。

    不可能原諒的吧,洛歐斐默然,無論是你,是她,還是我自己。

    借此空檔他快速接近了跌坐在原地的佩瑞恩,風吹起他的發絲和衣角,碧綠的瞳孔卻早已渙散。

    太遲了麽?他的意識已經完全融入土地,而自己並非這極東的主人,又要怎麽把他喚醒?

    短暫的遲疑,他終究將手放在了佩瑞恩的頭頂,魔力傾瀉,盡可能以柔和的方式喚回他的意識。眼前畫麵殘破,那是過往還是謎題?他早已無心考慮。

    而後下一秒,像是遭到了什麽巨大的刺激似的,殘留的幾根藤蔓又開始瘋狂地蠕動起來,它們痙攣著摧毀一切能夠接觸到的事物,卻獨獨避開了那棵櫻樹。

    麵對撲擊而來的巨大藤蔓,楠焱釋的神色顯得出奇的平靜,右手平舉,顏色光輝在手中凝聚成型、緩緩清晰,像是繁花盛於指尖,月輝現於黎明。

    “瑩白之骨,號稱不破之禦……”高台上的寞翎茗哲不由深吸一口氣,這半截入土的老家夥,竟然還有餘力。

    這是傳承自罹辰的古老魔法,他也好,楠焱軼也好,方才的三長老也好,所用的劍嚴格意義上來講並非是一種武器,而是一種約束和塑造的術式。初次召喚時契約者的精神極大程度上決定了劍的倚重和屬性。在具有強烈進攻性的它們當中,楠焱釋的瑩白之骨是絕對的異類,徒有劍形,所帶的一切力量都是為了防禦,但盡管如此,憑借自身對於劍術的極高造詣,縱使沒有魔力加持,仍舊無人能夠戰勝他。

    十五年前的慘烈一戰,於痛失愛妻的楠焱釋又是一次近乎致命的打擊,楠焱祭之死榨光了他的最後一絲心力,多年累積的舊傷呈爆發之勢將他幾乎掏空,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瀕死的垂危,若非達伊洛的暗中照拂,他早就成了一個死人。又逢楠焱軼獲得封印之杖威勢水漲船高,鞏固勢力時以強硬的手段幾乎是將他軟禁,剝奪了所有的實權。以此威脅下楠焱珞不得再在家族久留以防他們加害父親,隻得猶如雁徙一般往返奔波於極東和西恩特。楠焱釋僥幸得以保命,卻幾乎喪失了所有魔力。而今再度使用這樣高階的魔法,從老人幹枯而脆弱的身體中迸發而出的這樣強大的力量,竟絲毫不顯吃力。

    一縷輕薄的紅色煙霧自楠焱朗耳上的那枚小小飾物中飄飛出來圍繞在楠焱釋的身邊,幾經盤旋後落在了他的胸口處護住了他的心脈,同時一絲略顯無奈和惱怒的聲音再一次在他的耳畔響起:

    “老家夥你是不要命了麽?”

    楠焱釋的回答隻是一聲輕笑。

    別人或許不知,但赤鬼還能不知道麽?他是從那久遠的時代就存在了的人啊。被完全約束的劍形是要被絕對的意誌所役使的,在役使它的同時自身的精神也會被極限壓榨,若放在楠焱軼的身上倒還沒什麽,但看楠焱釋的精神狀態,一旦精神力達到極限作用於肉體,老家夥的這顆心髒就會瞬間因心率過速而被撕裂,到那時就算德蘭之王在此也沒人能救的了他。

    絕對意誌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一旦做出就不會動搖的決定,能支撐著他役使瑩白之骨的意誌,是無論如何想要守護某人的願望,至於滿庭如此多的人中,他想守護的究竟是誰,也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你是在逼我出手麽?”冥冥中他感受到一雙溫熱的手抵上自己的肩背,柔緩而淩然中正的磅礴魔力灌注而入,小心地維護著他身體的每一處機能。

    “你若覺得不會被德蘭識破身份大可一試,”釋閉目,微笑,“隨著樹靈的潰散,「極東之壁」進入了衰弱期,對罹辰靈魂上的消耗也會大幅度降低,以你之力做到不難。”

    赤鬼默然。

    “你……還是怕罹辰不原諒你麽?”釋幽幽一歎,“他為你師三年,那三年之前是你人生裏最艱難的日子,你對他敬重如此,難道就沒有想過麽?”

    “想過什麽?”赤鬼蹙眉。

    “你於他為徒為子,他真的會怨恨你嗎?”楠焱釋緩緩搖了搖頭,“還是說是你自己,不能麵對為師為父的他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