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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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微暖,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安靜灑進手心流轉在一把看上去頗為老舊的鑰匙上,其上鏤刻的繁麗藤蔓裝飾和鑲嵌的零碎珠飾,都流轉閃爍著細碎的光芒。

    凱瑟琳看看那把鑰匙,再抬頭看看滿麵無奈的珞,一時有些呆滯。

    “……哥哥居然肯把這個給你?”凱瑟琳的聲音有些奇怪。

    “是蘿絲轉交的啦,”珞的麵上無奈更甚,“你覺得剛被你揭穿那種事,他怎麽可能會見我。”

    “呃……抱歉。”

    陽光透過初春裏剛剛豐盈起來的樹木的枝條,在廊盡兩個低聲討論著什麽問題的女人的身上勾出淡淡的痕跡,或許是為著如此多的外族人在的原因,凱瑟琳換上了頗顯規矩的廣袖白長裙,袖口和裙裾之下層層密密地堆疊著柔軟纖華的蕾絲,襯得她好似被盛在甜品碟上的精致茶點。而向上延伸著、保守而古板的袖口和裙擺部分從最末端開始就繡滿了熊熊燃燒的堇青色火焰徽飾力量與撫慰並存,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而珞也似乎終於可以卸下防備了一般,也換上了自己世家的袍服,不比族中廣裾的禮服,而是稍顯靈便的長裾,同樣燃燒著的火焰,呈現出沉凝於鮮血的暗紅色澤力量與權威並存,第一咒術世家楠焱家族。

    不得不說這兩種色彩並不調和,但至少是在她們之間,幾乎從沒有過針鋒相對的時刻。

    “這是姐姐住在這裏的時候用的房門鑰匙吧?”珞的聲音似有悵然。

    凱瑟琳遲疑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把這個拿給你做什麽?”

    “是蘿絲留給姐姐的一樣東西,但姐姐沒有來得及用。”珞的神色黯然,“大概能夠稱之為‘回憶’的某種東西,通過一些特殊的魔法使之凝成實體,可以通過直接將其暴露於空氣中的方式還原成一段‘過去’的信息流,在極短時間內灌注而入的某些東西。原本是留給貝拉的,大概是為了從一個比較客觀的角度呈現過去。但是姐姐……沒有熬到她出生的那天,若不是血契存在,貝拉大概根本就活不下來。”

    凱瑟琳像是勸慰似的摟了摟她,盡管毫無光澤的暗紫色蝕化痕跡仍舊在她的發絲上蜿蜒流轉,但她今天的精神狀態似乎很不錯。

    “要把這個拿出來用嗎?……給那些孩子?”

    “他不是個會解釋的人吧,”珞的指尖繳著一綹泛著淺淡綠色的長發,“不然一切也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

    凱瑟琳隻覺得捏著的那把鑰匙重若千鈞。

    隨著喀嚓一聲輕微的聲響,門內沉寂許久的金屬鎖舌緩慢收回,那扇大概關閉了足有十五六年的房門,終究是被打開了。

    並沒有想象中嗆人的灰塵,滯澀了許久的空氣驟然開始流動,撥撩著潛伏於此的暗息。

    淡淡的……十分安穩靜謐的香氣,卻也隻是瞬間而已,過後無論如何深嗅,也再尋不到一絲一縷。

    兩個女人並肩站在門口,沉默著並未冒進。

    那是出於對強者的敬畏哪怕她已經離世了數個年頭,她的威名和強盛仍舊閃著光留在典籍深處;同樣也是出於對親密之人的緬懷即使再無相見之地,她的笑貌音容仍舊深鐫於她們的記憶深處。

    與達伊洛居所星邸截然不同的風格,帶著一種久積的馥鬱濃厚,絳紅色的櫻木地板拋光微涼。綴著流蘇的紗幔在重疊間隱約可見或金或堇的淺淡色澤,從天花板上柔軟地垂落下來,將整個房間包裹成柔軟而迷幻的夢。

    這個房間是帶了些許東方的氣息的並沒有西方風格過於繁重的細節,透著一種微妙的盛大,卻不十分明顯。

    第三任至尊在她僅有的二十年的一生中,第一個十年承擔著高壓在極東的朱紫重闕深處長大,第二個十年背負著盛名罪惡血腥戰火靜靜守望於這世界最古老靜謐的角落。

    她並不完全屬於這兩地之間的任意一處,她的存在猶如風息一般彌散聚合,隻環繞於眷念之人的身側和指尖。

    珞在深深吐息之後,終究是先於凱瑟琳一步邁進,那一世繁華疏離的闌珊背後,安靜隱匿著的,是怎樣的思緒和因果。

    外間基本是空置了的,除卻占據了半麵牆壁的硬木書架上整齊地擺滿了或晦澀或生僻的書籍之外,難以尋見舊主遺留的自我。畢竟,這是至尊的居所,難說什麽時候就會有人前來拜訪,怎樣她都要在人前撐起一個蒼白卻端莊的空殼。

    珞伸手握住鑲了貓眼石的黃銅門把,微微用力,內間並未上鎖,洞開之後綻放的,如同完美表象之下真正綻放開來的絕麗花朵。

    那泛著淺淡鮮嫩的碧色瞳孔,瞬間被珠光霞色,映成一片瑰麗美豔的煙火。正對門扉的木架上從朱紅到暗紫霞色重疊款款而落,織金鏤花的邊角細密綴以琉璃玉珠,金線編就的流蘇隨著風息流動緩慢輕舞,如夕陽,亦如流火。

    珞顫抖著掩住口鼻,卻無法組織眼淚從眼角處紛雨而落。她死死地注視著遮蓋在其上的一層薄柔的紅色輕紗,無力地跪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好美……”即使是凱瑟琳,也不由在這樣盛大的豔麗下呆滯片刻,那是怎樣的存在,流霞勻成的微妙色彩。

    珞無可抑製地抽泣著渾身顫抖,她當然知道,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多少東域女孩自閨閣就心念所向的迷夢,於它則施加了一份世間絕無僅有的豪奢,帶著楠焱特有的豔麗和張揚,絕美異常。

    世間僅存兩襲,如此華裳。

    “……流焱霞,這是……流焱霞啊……”

    凱瑟琳緊緊地抱著哭到渾身戰栗的珞,不解卻又無法挪開目光一般流連於那天邊飛揚的霞色。

    “到底……是什麽?”

    “那是……那是姐姐的嫁衣啊!”珞聲嘶力竭地哭喊出這樣的回答,帶著無以挽回一般的悲意。

    隻有在東域擁有最頂級身份的女子得以穿著的寒蟬衣,其中無以僭越的巔峰,一等特典,流焱霞。隻能用於至尊婚嫁的,東域最盛大的禮服。

    一襲連城。

    這世上僅有兩件流焱霞第一件原為第二任至尊楠焱熾正妻所有,自七千年前便被封入楠焱家族重闕深處,那是曆史的遺痕,楠焱極盛時無匹的尊榮。

    第二件則為第三任至尊楠焱祭所有,自戰前逃婚一事遺落在外,那是無以洗涮的恥辱,榮極之後的沒落。

    而原本象征著極盛的那一襲華服,成為一絲微懦樹靈獻祭自身時如血的冠服,那是楠焱的肆意和惡毒。

    而原本昭示著沒落的那一襲華服,如今曆經塵埃紛亂幾經轉手靜靜佇立此處,那是德蘭的長情和思慕。

    本以為隨著楠焱菁的身死,世上再無這般華服,就如至尊,也成為無以重提的記憶的刻痕,卻從未曾想見的,原以為遺失在外無法尋回的漂泊赤紅安靜於此停佇,為舊有的盛世,奏響一曲哀祭的亡歌。

    而那個人用了多久和多少心思將它們一一收回聚攏,隻為拚湊亡人的故容。

    他的情深,不曾也從未來得及言說。

    “哥哥一直視祭如妻。”

    像是震撼於此又像是安撫,凱瑟琳也極力斂去流轉於眼瞳深處的潮濕,喃喃輕語。

    哪怕他們從一開始都心知肚明的,無法交代也無法延續,命運從不曾給予他們未來。

    但他們固執相守,任心如舊。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那二人的默契,無以言說。

    但看這一襲華服便知,戰後三年他所獨自踏上的旅程,看似隻是為了清剿「吞噬」殘黨和為愛人複仇的旅程背後,也是在通過他獨有的辦法,將這些拆分開來流落的東域精細織物,一點一點無聲尋回。

    他不善言辭,亦,不善辯駁。

    “……你還在怨他麽?”

    新啟的窗縫中注入一息流風,滿室的輕紗帷幔,隨之優柔而舞。

    星空學院第二十四任院長同至尊的妹妹就這樣坐在故人房間的地板上,歎息著哀悼,流連寂寞。

    珞輕輕地搖了搖頭。

    “在茗國的時候……就已經不怨了。”

    凱瑟琳不禁有些微訝異,盡管珞與她的關係甚是不錯,但她也清楚知得,她對於姐姐的亡故、以及造成姐姐亡故的間接原因一直抱有怎樣的憎惡。而這樣的憎惡在貝拉以達伊洛家族唯一繼承人麵世之後,幾乎到達了頂峰。

    並不是因為她也如同族中長老們一樣暴怒於至尊血脈的外流,而是怨恨他能夠為姐姐所出的女兒冠以族名,卻無法真正站出來給姐姐以一個端正的名聲。

    楠焱事後,她多少也知曉自己想法的幼稚和錯誤。

    他不能承認絕非不想,無論是他自己因著戰後的虧空還是貝拉尚未完全成長,德蘭最正統的王脈都無可爭議地處於一個虛弱期裏。以遠不如王朝時期的王的身體,在沒有至尊的幫助的情況下重布十二禁製,他的身體究竟受到了多大的損害,恐怕也隻有他自己和黛斯特尼清楚。

    至少從那時時縈繞周身的血香看來,出血的情況一直都有,想必傷及髒腑。

    雖談不上到無力自保的悲慘境地,但一旦世家在這個時候出現紛爭,他很難以一人之身製裁所有。

    撇開「落日」拉拉爾?德蘭重臨的身份不談,至尊血脈也足為誘惑。名義上十二世家出現至尊繼承人的幾率均等,但世家中人也都大致清楚,上一任至尊沿襲而下的嫡係血脈,才擁有著最大可能成就新代,一如楠焱祭為楠焱熾沿襲而下的嫡係一般。

    而至少這一血統保存在楠焱的時候,世上是無人敢覬覦的。

    拜「極東之壁」所賜,燃燒第一王族祈願之王罹辰靈魂而生成的附屬產物在魔力根源上隔絕了楠焱一族的血脈與外界血脈相溶的可能,自燃的慘狀,七個千年來被以身犯險的人們無奈地實踐著。

    直至他,才出現了第一,也是唯一一次的例外。

    無論是何種緣由初代德蘭之王拉芙拉希婭與失信的第一任至尊曾歸還的承諾實踐於血液壓倒了區區第一王族的幹涉,亦或是二人相結的血契已經讓他們不再被約束於這世界規章的範疇。

    貝拉特莉茜婭?拉爾?達伊洛這個存在,以及她的血脈,都是極端容易失守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