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輕揉搓散亂了原本規整高華的盤發，朱釵微斜，帶了幾許沉澱於年華的寂靜酸澀。天光晦暗，女人的麵容有些模糊著被淚水衝刷，隱約所見的是某種幹淨柔潤的瓷器一般的質地。

    “……你也感受到了，身體發生了變化。”珞俯下身來輕輕將少女眼角的淚痕一點一點拭去，“禁製破碎，你與這片土地的聯係被重新建立而起。這樣大的聲勢，其他世家很快就會注意到你。我們這裏的所有人都會對自己的家族暫時隱瞞，但總歸不是長久之計，就算你不離開西恩特，這幅樣子早晚也會被看出來的。在那之前你必須學會適應並操控這個力量，不隻是為了保護你，更是為了保護整個家族。”

    貝拉將臉埋在臂彎中，輕輕點了點頭。

    珞原本還想說什麽，看著她的這幅樣子，不免歎息。

    “……好好休息。”言罷起身，轉頭離去。

    蜷縮著的少女忽然伸手，扯住了珞紋滿暗紅色火焰的袍裾。#_#67356

    “……怎麽了？”珞稍微頓了頓，回頭望向蜷縮在白色軟床上的少女，恢複成原來初具規模的高挑身形緊緊蜷縮起來仍舊顯得嬌小稚弱，隻是原本寬鬆的白綢裙再也蓋不住她的腳踝了。

    “珞姨……”少女的聲音聽起來含了幾許微末的悲意和虛弱，“第三任……不，是我媽媽她……真的像外麵說的那個樣子嗎？”

    “什麽樣子？”珞轉回身來，看著少女牽著她的袍角，卻仍舊將臉埋在膝上的臂彎裏，聲音沉悶不已。

    “媽媽她……殺了很多人吧。”貝拉聲音輕細到幾乎掩蓋不住顫意，“瑞格特全族……附屬的支係，加起來，無論如何也有上千人吧。有罪的、無罪的，成就高位的基石，攔路的人，無辜的人。”

    珞很久沒有說話。

    “我……曾經在一個夢境裏看到媽媽殺死了一個人。”貝拉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靜下來，將燃燒著的刑場的可怖圖景拋去，“他們……都跟我說了不要信，但我現在反而想不明白了……分不清夢裏和現實中的人。能為了父親擋下黑箭，能夠以自身鮮血鑄陣破解必死之局，明明是很好的人……可是瑞格特全族……還有逃婚的事情……卻不是一個身居高位之人應有的作為。”她捏著一綹垂到腳邊的發絲，聲音越變越輕。“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楠焱祭？如果她行善，為何不被承認，如果她作惡，卻仍保留著榮耀的痕跡……世家的悖論，死者承擔一切但又坐擁尊名，到底哪些是她確實做過的事情，又有哪些……隻是為了僅存的的一點名譽而捏造……”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終聽不到了。

    “貝拉，你要知道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善和正確。”長睫微微下垂，珞的聲線也隨之低沉，“哪怕黛斯特尼以近神之名象征著這些‘絕對’，他也清楚地知道不會有人終其一生都保有這些東西。第一任至尊自初代的德蘭之王拉芙拉希婭手中得到光明，卻失信未還，這才導致後來世家的血液中都流淌著光明。人類隻看見了他所帶給人類社會的生機和力量，卻無人關注幻森深處苦等不至獨自死去的拉芙拉希婭，未曾關注德蘭一族被生生斬斷的命運；第二任至尊建立了十二世家的體係，在戰場上將「吞噬」封印，同樣沒有人看到他背棄了他的「伴侶」建立了「極東之壁」，榮華闌珊之後的寂寥無人，長明燈火燒灼殆盡後殘留的虛弱靈魂，因為未曾徹底殺死而導致的多次動亂和戰爭，流離失所……”

    “即使是已經過去的曆史，也在被不斷地改變著，你要相信世家有這個能力。”珞輕聲勸慰，“‘罪’抑或‘無罪’，都是被後人編篡而上的東西，也許之前有人做過比這個更過分的事情，但到現在已經被徹底抹去。至尊和世家，都不是書本上記敘的那麽純淨，我們生於‘失信’，終究要以‘鮮血’償還。這世界上，總得有人拚命把黑暗擋在另一些人目所不及的地方。你和我，現在停留在這星邸的每一個，無論過去未來，都要麵臨這樣的東西。為了重要的人也好，為了素不相識的人也罷，我們的手……總要染上血腥。”

    風息微涼，馥鬱迷離。

    要學著視而不見……無從否認的罪行，千年萬年，總會有人悄悄為你修整抹平，最終淡忘下去。

    “最後一個問題。”貝拉輕聲說，“逃婚，是不是因為父親？”

    珞輕輕一怔，模糊憶起舊年朱紫重闕，花蔭流溢。細膩如脂玉的肌膚上，一點赤砂綻成絕豔的明麗。

    “我想是的。”她的唇角微微牽起笑意，“不管其他的評價和事宜，他們是彼此摯愛的唯一這一點，永遠無需置疑。”

    那是戰火裏煉就的愛情吧，柔軟而堅硬，悲壯著平靜。

    那些真相被記敘於觀者的記憶，縱然無法言說，卻一樣被深深銘記。

    珞最終離去，空氣裏淺淡流溢著的，是東域淺淡而柔婉的微妙香氣。#6.7356

    門鎖扣合，發出一聲輕微的金屬撞擊的聲音，那樣輕那樣輕，像是害怕驚擾到了誰的夢境。

    貝拉輕輕抽了抽鼻子，斂去最後一絲淚意的同時，也嗅到了些許從緊閉著的門窗邊角傳遞進來的些許潮濕涼氣。

    下雨了麽？她緩緩放鬆蜷縮著的身體，挪動雙腿下地，但或許是躺了太久的原因，盡管魔力充盈，全身上下卻幾乎提聚不起一絲力氣。連搖晃都沒來得及，直接跌坐在了微微泛涼的硬木地板上。

    微微往窗戶那邊挪了挪身體，她終究懶得再費力氣，伸長了手臂去夠那扇通向小陽台的落地窗的窗鎖，渾身上下都泛著一種難過的酸軟。

    隨著哢地一聲輕響，外界的風息帶著林地的馥鬱衝入她的房間裏，細密的雨絲斜斜地飛向她的身體，為鬢發和裙裾都沾染了些許零星的濕意。她呼吸，從雨水下落的痕跡中捕捉到的輕靈韻律一同調停，微妙共鳴。

    雨絲淡淡地衝刷著她的身體，裸露肌膚上的溫度被零星帶走了些許，指尖早已沒有了人類柔潤的薄紅，取而代之的是微微泛涼的精致白色。即使衝刷在雨裏也並不過分寒冷的身體，同那色澤一起，都是她並非人類的證據。

    光的歸還，想來是加劇了德蘭的力量自靈魂反滲到這具身體裏，十五六年下來，還說是人類自己大概也沒法相信。

    雨絲在獸瞳映出的世界裏沉凝如同輕軟的煙羅帷幔，淡淡的，帶著些許帶走溫度後升騰而起的霧氣。

    她也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身世和結局。不想再想，卻又不能不在意，所謂罪行，絕不是輕易地一句等同就能抹消而去。流淌在她指尖的鮮血帶著人類的灼熱，透過她胸口的黑箭同樣把這份屬於她的灼熱帶去，連她一同帶往另一個世界去。

    她默默地坐在這樣淺淡的雨幕裏，星邸離地距離大約八百米，這個距離顯而易見不可能看到森林，她所看到的也隻有被蒙在雨幕中的濃重夜色而已。

    突然……很想見見柯琳，想要聽聽他的言語，這一切的一切，於他是否也有著別樣的殘酷記憶？

    僅因過失而未能保護好的……他的母親，那個柔弱的蘭希。貝拉竭力從記憶裏搜刮著那個女人的身影，和雪琳的相似之處很多，還原起來還算輕易，隻是她的眉眼永遠溫順地垂著，泛著同柯琳一般溫默的水藍色。叛國的貴族之女……沒有魔力，隻是側室而已。

    她生有利斯特唯一的一個兒子……就是柯琳。為了兒子的安全，也為了她自己，她極少離開塔樓，隻在下午的某些時候，看見她在窗口眺望過故國的方向而已。

    對於利斯特而言，這樣沒有倚仗的、聽話的寵物一般的女子，顯然比世家嬌養下貴氣的路易艾拉來的得趣，也正是為此，這麽多的年頭下來，路易艾拉膝下所出唯有瀾琳。對於失去世家血統被剝奪所有回歸之地的她而言，女兒是一生僅有的依憑。

    她不比阿德琳娜……格朗德的軍神，無論是自身實力還是脾性，阿德琳娜無論依不依靠世家，都能過的很容易，更何況她生下了熙琳……阿爾澤唯有的嫡子，無論是半身身份還是公爵的地位，對格朗德而言都不能隨便舍棄。

    現在的路易艾拉應該還被塞在那個勉強修葺過後的王城裏吧……對於那個叫了七年母後，實際上卻是自己姑母的女人，貝拉還勉強保留著些許同情。被珞改掉記憶的她對自己的嗬護與其說是母親對女兒的嗬護，不如說是又抓住了一根能讓她停留在王城中的稻草而已。

    也許蘭希才擁有著整個普林賽斯家族最類似常人的感情也說不定。“蘭希”是蘭沼貴族的姓而非名，在嫁入普林賽斯之後仍被稱為“蘭希夫人”實際是一種蔑稱……即使她擁有了王室的頭銜和尊位，也仍舊不被國民承認她是蘭沼的人。

    她大概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好結局，因著自己連累了兒女。無論將來繼承王位的是柯琳還是“娜琳”，她大概都會被當做叛國的異端悄悄處理，曆史上也會將她的痕跡抹去。

    她帶著兒女逃離，就是放在貝拉想來也明白不合實際，就算沒有那場大火他們也逃不過聯軍，就算因為柯琳逃過了聯軍，蘭沼的大門也一樣會為他們關閉。

    蘭希並不聰明，她隻是像一個普通母親那樣想要盡可能地為兒女爭取一線生機而已。珞出現在她的麵前的時候她應該很害怕吧……就連母國也要懼怕著的世家中排名第一的楠焱，還是至尊的妹妹。一階的實力想要抹殺掉沒有半分魔力的她，隻需要一個意念而已。

    沒有人憐惜弱者。貝拉默默地想到，她死了，不過是在呈上各大世家案頭的報告上多費幾滴墨水添了一個姓名。

    想著自己這五年來因為沒有母親而遭到的嘲諷同質疑，貝拉的手掌不由默默握緊。

    對於柯琳而言蘭希也是個溫柔的母親吧，既然他守得住被聯軍攻破的王城，應該也不難察覺到這些事情的背後都有著世家的痕跡。他來這裏，認出自己，但為什麽不抱恨意呢？如果自己沒有去普林賽斯的話，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她輕輕笑了一聲，雪琳的欺辱……現在想想也算得上是理所應當，多少也能讓她想來稍微好受那麽一點點兒。可是柯琳呢？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不是嗎？為什麽要對自己那麽好呢？他就不恨嗎？

    戀人的身份……大概不僅僅是出於年齡的考量。像是突然有所感悟一般地意識到了，他大概也是憑著這樣的身份試圖回憶一些沒能從某人身上得到的東西。

    他看著自己的模樣，永遠都帶著一些難以言明的悲傷，不是憐憫不是同情，而是感同身受一般的……悲傷。

    柯琳……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呢？

    她無言地挪動自己的身體重新蜷縮起來。

    想見你……

    好想見你。^_^67356（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