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王之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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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約有四五分鍾之後,暗廊裏再度有了氣息,含著一種圓滑的鋒銳,不露聲色。

    不一會兒,便見其中轉出一個人來,竹青直發半長不短地垂在頸側,卻梳理的十分整齊,眉眼溫文蘊著些平和之氣,便好似一碧通透溫潤的青玉,素錦銀線疏繡的長袍如流水般垂曳於地,零星以暗紅色的火焰徽飾點綴邊角,修長的手掌中握著一塊成色極好的翠玉藤花佩,平添幾分閑適的書卷氣。

    赤鬼甚至懶得回身,隻揚一揚聲調。

    “楠焱的族長何致光臨這等冷僻之地?”

    楠焱釋一愣,麵上不由染上苦笑,“你就不必這般折殺我了,不過是聽說他病了,想來看看而已。”

    “以他的性子,想必不會見你。”

    “猜到了,所以我連辰垣樓都沒進,卻撞上了殷如,說是祭同族裏的一眾孩子打了一架。”他微微皺了皺眉,沒多說什麽。

    “我授意的,你可有意見?”赤鬼冷冷看他一眼。

    楠焱釋一愣,旋即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道,“她說祭往祠堂來了,我想著是你,於是就過來尋,剛到庭中,便見祭已一路出去了。”

    “所以?”

    “如何了?”他輕問。

    赤鬼的眉梢輕巧地一挑,原生豔極的麵孔便如白燭漸息一般冷卻下來,凝成一種難以言明的盛大氣度。一分貴氣三分傲然,六分無以壓抑卻如深潭般無可觸底的平靜與強大,一如古時尊極的帝王,隻是安然地站在那裏,便盛大得令人不敢久視。

    “甚好。”他的語調也沉穩下來,再無趣談之意,盤雲騰螭在長裾上穩穩地伏著,隻有邊角透明。

    “心性尚可,做事也知輕重緩急,隻是年歲尚小不經情事,看不出太細的東西。”唇邊浮出一絲笑意,落寞著疏離。“情之一字上,偏折了多少人的命運。”

    楠焱釋見他悵然,亦不由輕歎了一聲。

    “但願不會。”

    “這不是你能做主的事情,”赤鬼看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攏了攏廣袖,“愈是早曉事的孩子,便愈不能拿你的規劃牽係,魔法師的孩子本就比尋常人類早知人事,更何況是先知。”他頓了頓,“弦校的太緊,總是會斷的。”

    他微怔,終是點了點頭。

    “那年你入劍塚,我便遠遠地看著,你沒受王祭蠱惑,隻從旁擇了一把便走,也著實令我驚了一驚,”赤鬼轉眸而笑,“其一自是因你不貪王祭,其二麽……便是你如此輕易便得了瑩骨,沒讓它生出半分抗拒之心。”

    “德蘭的物事不是我等能觸及的,”釋的唇邊亦銜笑意,“至於瑩骨,我是真的沒在意。凡事論緣,避過該避的,自會得到應得的,滿世界冷硬的殺意裏,唯有它回應了我的心意。”說著他伸出手來,一息白光流於指尖,後凝做劍形。劍身瑩白若骨如玉,散發著柔和的白芒,擾動著祠堂中被燭火烤到極幹的空氣。

    赤鬼接過,指尖流連輕撫於劍身,似有緬懷,又似哀極,末了終是一聲輕歎,將之還予了楠焱釋。

    “明日我領她入劍塚,”他神色平靜,“由我陪同,至少不會讓她空手而回便是,隻是你作為父親,可有屬意?”

    白光彌散指尖,釋想了想,終是一笑。

    “如不是瑩骨在我手裏,我情願她能得這個,其次便是你曾持的祈華,”他笑起來分外溫文秀氣,“說到底祭也是個女孩子,至尊之位飄渺無及,想承族長之位也並不十分容易,而你的祈華早被族中認定是族長佩劍,如若現世,自當無人異議。”

    “你想的倒是太好了,”他沒好氣地道,“祈華是有脾氣的,七千年來所有祈華的持有者即便算上我也不夠一手之數,”他微微一頓,摩挲著袖口繁密的刺金,似有黯然,“祈華千裏寄惘思,未免寓意不佳,你若隻是為族中那些看法,我再鑄一把送她便是。”

    “你卻不怪我貪心。”楠焱釋倒像是早有預料一般,聞言不由失笑。

    “你不受王祭誘惑,已是最大的不貪,”赤鬼抬眼看他,“每代入劍塚的才俊不知凡幾,凡是進的去的,十有八九都是折在了王祭上。”他輕嗤一聲,“未免太不自量力。”

    楠焱釋像是忽然想起一事,眉頭微蹙道。

    “此番你入劍塚,怕是見不到王祭了。”

    赤鬼似有訝異,“為何……”餘音未了便息,他望向楠焱釋的神色裏,盡是錯愕。

    “——嗯。”釋低低地應了一聲,“現下裏算來隻怕也有了十六七,過一階評定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這樣的他,如何不能役使王祭。”

    “能夠役使王劍,便是被幻森與整個德蘭家族承認的證明,”赤鬼輕道,“德蘭王劍不僅是‘力’的劍,更是‘位’的冕,也就是說,現下的他,已是能令整個幻森聽令的德蘭之王了。”

    “餘下隻剩下‘權’的杖了麽?”楠焱釋定定地望著赤鬼,“德蘭所有的盛世。”

    “對。”赤鬼轉過身望著那棵甚至沒有嬰兒手臂粗卻極修長的黃金樹,目光有些飄忽,再望一眼那之上的長明燈,不由得低下頭去。

    “——這筆債,終究是我們虧欠德蘭的。”

    釋悵然一歎,終不言語。

    次日一早,祭便被蘭若直接送到了祠堂裏,待到她退去,祭便合著禮數向著黃金樹拜了下去,長明燈火流光熠熠,映得她一身淺雪青色襦裙分外柔旖。正當她起身,便覺空氣中微微一顫,便如一注朱砂傾入水底,那一線豔極的紅,再次浮現於她的視野裏。赤色衣裾鋪展於地麵,豔若凰羽。

    “來這裏,我帶你去。”他向祭點一點頭,祭看他卻無從堂中離開的意思,雖然不解,卻也乖順地聽從。轉眸卻見他手上捧著一隻赤榴纏枝嵌芙蓉石的小香爐,爐中正升起一線煙霞白色的嫋嫋煙氣,待祭近前,他隻吐息,那煙霧便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地向著祭罩了過來。

    祭隻一驚,便發覺那煙氣在近身的瞬間驟然轉紅,隨之化作漫天赤色的絲狀花瓣如雨降臨,耀目豔極。忽狂風起,祭便被那繁花落雨迷了眼睛,在睜開時,已置身於一片落日花海無盡。赤鬼便如一杆赤竹,身長玉立,遙望著渺遠天邊一抹將墜不墜的霞色。

    “這裏是……哪裏?”祭不由得輕聲問及,仿佛有某種巨大的力量強行逆改了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律,時間空間都不足為題。遍野盛開的赤色花朵層層密密,整個世界仿佛隻有她與赤鬼兩人而已。

    “我的精神領域。”赤鬼安然地答,順手將祭從幾乎沒頂的落日花叢中抱起,長裾輕揚,自如地穿行於仿若無盡的境界裏。

    祭有些驚異地望著赤鬼,抱著她的手臂溫暖有力,再不似初見時一團冰冷的霧氣,她猶疑片刻,終是伸出手來,輕輕碰了碰他鮮豔到宛若燒灼起來的發梢。

    赤鬼似是覺得好笑,扭過頭來看她。

    “好神奇……”祭喃喃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也帶了一點透明。

    “這裏是精神領域,一切所見自然都是精神體,就是靈祈術中所說的‘息’,”赤鬼撫一撫她的頭頂,“你我自當不會例外,這樣的狀態下能夠接觸並不稀奇。昨日也是一樣,以短暫共鳴的力量相互連接,也會令我暫時成為你可觸碰的模樣。”

    祭呆呆地看著他。

    “我原是想直接從你精神領域過去的,隻是你年紀實在太小,即便不提儀式上所留舊傷可能未愈,本身精神領域也並未構築完畢,自是承不下我的,所以隻好繞點路,從我這裏過去。”

    “精神領域?”祭有些茫然,“為什麽要從精神領域。”

    “因為那些劍的本體早已崩碎,失去依憑的情況下原本就是精神體,”赤鬼答道“能夠安置它們的‘劍塚’,自然也不會是現世之地。”他頓一頓,複又道,“我有‘鑰匙’,可以帶你過去。”

    祭猶不自解,卻見麵前景物驟然一花,紛雜的色彩與冷暖一並,輕易衝破了滿目極盛的赤色,重見天日。

    她就這樣茫然地被赤鬼抱在懷中穿行於朱簷交互的鬧市長街,當中不乏路人往來穿行,卻絲毫不覺赤鬼這般極盛華服有異似的,與同路人說笑著自身邊走了過去。祭極力分辨著這裏的景物特征,來往之人衣飾甚為雜亂,但無不透著幾千年前才有的古意。

    “這裏是罹辰的精神領域,”像是知道她疑惑一般,赤鬼輕聲地回應她,“這裏並非現世,也無生機,卻因著罹辰身為祈願之王的特質而自成世界,與東域市井也是無二。”

    “可是罹辰不是早就已經……”祭略有猶疑地問出了半句話,她已經接觸過幾許攝靈術的毛皮,自是知曉精神領域是因著自身的潛意識極深凝結,終沉為自身最熟悉也最清晰的一副景物,便如一盞長明燈火,人死則燈滅。而罹辰身為七千年前黃昏王朝的末代祈願之王,早在幻森覆滅時便同時任德蘭之王及另十一位王族一道身死,他的精神領域,無論如何也沒有留下來的道理。

    “罹辰與眾王族不同,”赤鬼柔聲解釋道,“他非集天地而生就的‘靈’,而是人為造就的一點虔信,集三世祈願得塑人心,他自人類中來,終會回歸人類中去,他的力量便是人類的每一絲心念,而每一絲心念又會對這領域做出細微的改變和推動,因此縱然罹辰身死七千年有餘,他的精神領域卻在世人的推動下仍未消弭運作至今,幾欲獨立,連我們這樣的外人進入,都不會出太大問題。”他平和地笑笑,“又因著罹辰最似人類,也同人類最為親和,時常以擬影分身遊蕩人世,所見所聞都會生動地刻入精神裏,天長日久,最終成就我們如今所見之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