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域之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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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至走夫販卒,上至名臣古帝,無不被留存在這裏。”他在長街正中停下腳步,兩旁路人紛紛向街邊退去。隻見一架銘金嵌玉的帝輦自長街盡頭而來,兩隊侍從高高舉著明黃的長幟和鬥大的銅鈴一行一頓,極盡莊嚴富麗。
高居帝輦之上的男人墨色長發被純金鏤花南珠冠高束而起,纏劍龍簪正於發冠,珠輝華耀。自冕上垂下的絞金綠髓攢珠冕旒細細垂至額前,正金色的蟬冰綃紗自輦上華蓋處通天徹地一般垂落下來,致使那男人的眉目反而看不真切,隻餘一襲同是明黃的織金舞龍雲錦長衣輕輕垂滑,在風裏輕輕搖著。
祭似是有些不安地在赤鬼的懷中動了動,眼見著那盛大的陣仗行至麵前,赤鬼卻無半分退避的樣子,唇角還噙著冷笑些許。
“無需驚慌,”赤鬼似是安撫一般地輕聲勸慰,“無論他活著的時候多麽位重尊極,現下裏也不過隻是一具飾以金玉衣以華裳的枯骨罷了。”他抬起閑下的左臂平舉至身前,輕軟華豔的雲褶廣袖邊角處紋繡著沉凝威嚴的暗紅色火焰,纖長指尖素若冰玉,直直迎向帝輦的儀仗。
“總有一日你所成就的尊位,令他終其一生也無以仰望。”赤色的花的狂瀾席卷過長街的時候,赤鬼這樣告訴楠焱祭,隨他指尖所及,侍從與長幟、帝輦同綃幔一道無聲迸裂成千千萬萬片赤紅色的花瓣,狂風過境。隻在冰綃錯開的某個間隙裏,帝王的麵容如一痕仲春的風息不著痕跡地明晰起來,溫潤尊華,但早無生機。
是啊,無論生前如何位重尊極,現下裏也不過隻是一具枯骨,徒具人形。
便如那朝盛夕頹的花,無聲零落到長河泥塵裏。
無可歎息。
待到視野中所有的赤色凋零殆盡,長街上仿若停滯的時間似乎才再度流動而起,那些做著不同時代打扮的行人商旅,又開始蘊著匆忙的神色往他們本要到達的地方行去,仿佛並無人見到方才迸裂成花潮的帝輦儀仗,亦無人注意仍佇立長街正中的赤鬼豔極。
“他們沒有生命,”赤鬼將懷中的祭向著肩頭送了送,一襲紅衫如極盛的雲霞,逶迤。“精神領域這種東西,本就是十分微妙的存在,罹辰高居十二王族之首,雖然並不是最擅長武鬥的一個,卻一定是最富玄妙變化的一個。欲司王權,先攝人心,比起第六王族感知人念善惡、輪回不息,第一王族所司更接近於人類的本性,藉天生就的每一絲虔信,都是他力量所及,他糾集起這樣龐大而幾無窮盡的力量才為這裏構築了規則,即使他身隕,此地仍可自行運轉,萬年不息。而這樣的一切,都不過是劍塚的防禦而已。”赤鬼微微頷首,“這亦是他生前,贈予自己門徒的最後一份大禮。”
“因你同我一起,這樣模擬著人世的機製無法幹涉我們,但對於曆來入內碰運氣的新生代們,這已是相當厲害的一重防禦,如果迷於人世就會漸漸忘記來此的目的,在他人的精神領域裏緩慢耗盡。因在楠焱家族,自是有辦法救急,但如此一來,也會引得領域的排斥和銘記,想再來這裏,基本便已是無路可尋。”
“是因為‘鑰匙’麽?”祭輕聲問,“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姑且算得上是某種入內許可吧,”赤鬼隨意地答,“不是物體,也不是任何像是印記一樣能被直接看見的東西,那是罹辰本人的肯定,統共也隻有那麽幾人而已。除初代十二世家族長外,餘下的大部分都是他們的血裔。‘鑰匙’的保管人每代隻有一個,也無法隨世家更替而更替,也就是說除了咒術世家、心法世家和愈之世家外,餘下世家都已失了這份肯定。由上代保管人傳給他所選定的子女,如楠焱熾擇了瑾瑜,你父親擇了你。”
“我?”祭微微吃了一驚,“我有……‘鑰匙’?”
“你,”赤鬼答得很平靜,“我的感覺不會錯,‘鑰匙’之間,也的確存在共鳴,隻是你年幼,無法感應也無法啟用而已。但你已是楠焱一族在這一代既定的保管人,隻是族中除了你父親,大抵也隻有那麽一兩位長老知道而已。你持著‘鑰匙’,便不會被領域排斥,未來也要靠你,將新生代們引入此地。”
“不會被排斥,就是說入內次數不限麽?”祭偏了偏頭。
“對,但‘鑰匙’的作用,隻能惠及你自己。”赤鬼淡然笑笑,“所以無論是出於對第一王族亦或至尊的敬意,再或是領域本身的特性,保管人都不可能舞弊,這也是為什麽即使楠焱擁有著‘鑰匙’,劍術師的人數卻仍不見增長的原因。拉比德的心法術士中存在劍引,他們中亦會有人來此嚐試,盡管原嫡係如今早已不複嫡係,拉比德也仍舊為曆代的保管人留下一個長老的虛席。自魔法特性上而言,這一重防禦對拉比德幾乎沒有意義,心法要義,便是心定。而依達法拉持有的‘鑰匙’盡管至今傳承明晰,卻因著醫者集團的特性不曾啟用過幾次,幾千年下來,也不見得能有一個涉足此地。除掉這原三族之外,還有流落到世家之外的幾許——世家更替中退位的情況,鑰匙仍舊留在原家族裏,隻是到了如今即使血脈無絕,也大都失了魔力,盡管偶爾也有例外,但對世家已不值一提。此外作為罹辰所侍之主,德蘭家族亦持其一,不過隻能在德蘭之王身上啟用而已。再然後,便是司掌萬物夢境與思維的第十王族,”赤鬼沉默許久,後輕言道,“既是她所擅,她執其一並不稀奇。”
楠焱祭默默地消化著這個概念,驀地想起一事道,“如果我父親也有那個東西……那他來這裏不也輕而易舉?他能得「瑩骨」也是由於……”
“你父親得「瑩骨」時不過十四餘,其父尚還未將‘鑰匙’傳至他手裏,你是因情況特殊,才會現在就給你。”赤鬼掃她一眼,“楠焱熾正妻楠焱羽桐出一子一女,其中以長女琳琅襲族長之位為嫡,而瑾瑜一脈雖不及長姐,卻也曆來長駐德昌庭居長老席,如遇琳琅一脈無人可勝任族長之職時,也唯有瑾瑜一係得以代之,盡管仍有分別,這兩係卻都是楠焱承襲七千年僅有的嫡脈。而你的父母分屬於瑾瑜與琳琅的血脈,當年楠焱熾擇了瑾瑜不過是因為琳琅身為女兒家又是咒術精專不喜這些東西,而在瑾瑜血係中誰持著‘鑰匙’便是一係之長,過早顯露委實不是個好主意。到了你這一代的嫡出隻有你一個,早些晚些都沒有什麽關係。”他唇角綻出一絲玩味笑意,“況且,若想被‘劍’肯定,如果自身不及要求,就算有‘鑰匙’也不過是無用而已。”
“再過些時日族裏自會組織開劍塚,”赤鬼抱著祭沿街邊一條不甚起眼的小巷拐離長街,“屆時沒有保管人的影響,這個領域會比現下更接近於現世,而且入內的新生代們也大都不會被告知這隻是一個精神領域,它的力量才得以真正發揮,絕大部分入內者,甚至連劍塚的存在都無以觸及。”
小巷不長,但極曲折,赤鬼卻如同在自家庭院一般輕車熟路地轉過一處處暗巷小徑,最終邁上了另一條沾滿青苔的石板小徑。天氣似乎也驟然一變,遠空中烏雲堆積,晚春時分淅淅瀝瀝的雨混合著草木的苦息流淌隨意,分外詩意,卻極冷清。 8☆8☆.$.
“能見到雨景,便是成功大半了。”赤鬼單手一撐,一把沉香木柄的油紙傘便擎在了手中,依舊是襯他風格的豔紅色傘麵,幾點扶桑點綴其間,一條墨跡淋漓的寫意黑蛟肆意盤踞,祭就著天光瞥見那一道矯躍的蛟影不由微驚,龍蛟螭虯一類紋飾在東域曆來用作示以尊極,楠焱一族以世家自居,遵守著世家之間的古老規定——不為王,不稱帝。東域皇室慣用的紋飾,在楠焱族內難覓行跡,而餘下的類龍之形,如非盛典,便是族長也不會輕易用及。
雖然現下裏隻是精神領域,這柄紙傘說不定也是隨手幻化撐起,但這絕不是成心僭越,隻是往昔慣常而已。
用度已是這般等級,本又生得這般風情,他,在楠焱一族史上絕不會籍籍無名。
但楠焱從無任何一本史籍能夠講明赤白二鬼的來曆,他們原身的前生,在楠焱一族中又是何等尊極。又是怎樣的力量,才能夠將生死的界限都強硬地撼動,令他們以虛幻的靈體堅定地留在生者的世界裏。
楠焱祭隻覺得鼻子發酸的有些莫名,無以得生,無從赴死。數個千年裏長守宗祠,是何等的孤寂與悲意淋漓,那襲豔極熾熱的華服下,又是何等蒼白空虛?或許正因如此,見證衰微,亦證榮極,往來風雲無解人心,於他,都已無甚意義。
那是楠焱祭此生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意識到一種空虛——無論藉由時光亦或人心所帶來的,比死亡更可悲可懼的東西。在這樣飄渺的世界裏赤鬼的身形竟是前所未有的凝實和堅定,他的手臂托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華服豔麗逶迤,他的氣息帶著暖意,以及一絲清苦卻馥鬱的龍涎香氣。
她靠在他身上,發梢蹭在她的臉上,微微有些發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