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罪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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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樣一副初見驚豔卻久視不安的畫卷,那一灣寧靜無瀾的淺水中倒映而出的,仿佛是另一個世界。
金色霧氣聚合遊散,環繞著無法看的真切的金色長刃,並無繁雜的裝飾,隻是甚為簡陋的一段明金色的直刃而已。它不在祭所能觸及的劍塚中,也絕不存在於那虛幻的淺水之下,可它的形體那樣清晰,縱起波瀾,也無從動搖它的穩固。
赤鬼似生愕然,顯然遊蕩此地的數個千年來,他也未曾見過這樣詭譎的景象,然而僅僅是錯愕,留在他麵上的時間也僅可以瞬間計,隨即便是恍然。
“kalirnimoercrracioi,civeilindsnioigitainlir.”他輕聲說,用的是祭所不知道的語言。
王冕之下,虛無之間,曾被放棄的複仇的劍。
《幻森?王緘》第十三章第三節。
那話語像是咒語,在他脫口的瞬間,那一潭泛著明金色光華的水驟然生出了波瀾,它們閃爍著激蕩著,像是要突破某種禁錮,卻終究是慢慢寧息,重歸平靜。
“仇恨是它的刃而隱忍是它的鞘。”赤鬼輕歎一聲,“那曾是……它的名號。”
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她看得出赤鬼對它的陌生,但又絕不至一無所知,當下也不知從何問及是好。
赤鬼像是看穿了,隻是平淡地笑笑。
“我所知的故事裏,有個少女被騙去了賴以為生的珍寶,她在深林之中無聲衰老,神予她征伐的劍複仇的刃,令她披上戰袍,而她卻將劍埋在了王冠之下,獨自寂靜終老。”
我守信,也失德。
我曾為善,也曾作惡。
我為王,亦是世界的鐵則。
祭似有恍然,終不免偏一偏頭牽住赤鬼的廣袖問。
“然後呢?”
“然後?”赤鬼似有所思,劍塚風起,幹燥荒寂,他火色的長發揉亂了,如紅霧蕩在虛空裏。
“然後,她死了。”赤鬼言辭平靜,“她的王冠戴在新王的頭頂,她的劍被秘密藏起,無人可尋。千萬年來屢屢有想要複仇的人深入秘境想要尋找這把神賜的劍,卻無一不是無功而返。她的繼任者代代將這個秘密藏在意識裏,無人尋及。據說有人得到它,據說有人駕馭它,據說有人死在它之下,卻終究無以證明。它是為複仇者腳下增添的柴薪,燃盡自己的同時,也會將侍主帶去。”
“它不是第二任至尊或是罹……祈願之王所鑄造的嗎?”
“當然不是,它的存在,遠在世家出現之前。”赤鬼答的平靜,“它不應是這裏的東西,連同這裏原存的劍一起,都是被拉拉爾在死前存放在這裏的東西。”
“拉拉爾?”
“拉拉爾?德蘭。”赤鬼輕聲解釋道,“她是那故事中的少女的繼任者之一,也是你父親所持「瑩骨」的第一任主人之妻。”
“……”楠焱祭努力地想了想,“達伊洛?”
“對,”赤鬼回應,“咒語無用,一是因為你我都非達伊洛的血裔,二是我們也無役使它所應有的決心和情緒,它可以回應,但絕不共鳴。”
“決心和情緒嗎?是怎樣的決心和怎樣的情緒?”
“不會是什麽好東西的,”赤鬼轉過祭的身體令她不再看向那個水塘,“隻聽名字便知,絕非值得期望的事情。”
「罪心」,那是王朝留至現世的印記。
孩童心緒,終究不會在一件無關的事上過多糾集,她回歸到劍林之中,步步行進,她的氣息彌散,清晰可查那些自劍中溢出的情緒,或是疑惑,或是排斥,或是好奇。
赤鬼隻跟在她的身後,紅衣翩然,卻不言語。
腳下忽地一絆,幾乎就是要摔下去,好在赤鬼眼疾手快,順勢一扶,才未令她這般難看地倒地。祭踉蹌幾步,退開再低頭看及,卻是有鐵灰色的什麽東西掩埋於地,祭回望赤鬼,他卻並無幫忙的意思。
於是她蹲身,掘開已然龜裂的土地。上部倒顯幾分疏鬆,下部卻已硬結,以她之力自是無法再深掘下去,好在已經可以看出形跡,卻是究竟歲月的劍柄,看不出材質,隻頂端鑲嵌一顆拇指大小的血色寶石,與劍鏜交成一個十字形的中心處,同樣鑲嵌著一枚略顯小的血色礦物。劍脊處埋著一線暗沉的金色,其間仍有血色隱現。
祭伸手握住那冷硬的劍柄,用力推轉,方將它周遭的泥土掘鬆,甚是艱難地將它拔起。卻是一柄刃長高過她身高的長劍,她奮力地拖拽著,卻終是不得不握住劍身才能繼續發力將它拔出。掌間驟生銳痛,手一鬆,長劍便已當啷墜地。
赤鬼上前,才見祭的掌心赫然已留下一線猙獰的血痕。祭將另一隻手掌覆蓋其上,勉強施展咒術治愈,低頭再看,陳舊的劍刃上卻無半分紅跡,而且似如錯覺一般,劍身上的鏽蝕似乎隱去了不少。
祭正怔愣,赤鬼已俯身將見撿起,望著祭的目光閃過一絲複雜。
“你將它拔出,而它無抗拒,如你情願,它不會拒絕你。”
祭不由得錯愕,“可是……它並沒有同我交流。”
“因為鑄造者不同、心境不同、寄寓其中的感情也不同,它們的特性也是不同的吧,它便是這樣了,不抗拒便已經是承認了。”赤鬼頓一頓,“當然,未帶離劍塚之前,一切都是來得及的,你若有屬意,可再擇十二王劍之一。”
他的言下之意便是,這把劍並非是出自楠焱熾之手的十二把王族之劍中的任何一把,權作提醒,要她慎重考慮。
她不由得環顧嗡鳴漸息的數把王族之劍,卻終是搖一搖頭笑道。
“想必它們,也不會願意侍奉一個貪心不足的侍主吧。”
“你確定?”赤鬼問。
祭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許是不了解,又或是……從未真正將這些常人求之不得的東西放在眼裏,再或是切實有意違逆。赤鬼終了輕歎一聲,將劍予了楠焱祭,卻是令她以左手持。
祭糊塗了片刻,隻道,“我是慣用右手的。”
“我知道,”赤鬼神色複雜,“不過往後的日子,你的右手怕是還得拿些別的東西。”
祭不再爭辯,順從接過。
廣袖拂過,她的視野已是一片火焰的明紅。
“閉上眼……你已習過靈祈術,知道怎樣嚐試與它建立聯係,要讓它成為你手臂的延伸,然後像是控製身體的一部分那樣,讓它回到你的身體裏去。”
祭聽話閉眼,感官裏隻剩下左手握著的劍柄冰涼生硬。她試著調動自己的“息”,那一點微薄的靈質,探入死物一般的劍的深處,感受到它的心……搏動著,像是有些疲憊,卻又生著點點光明。
那光,像是種子一般萌發,纏繞,飛速生長,迅速攀附上她的左臂,直入骨血。祭吃痛,一時間的戰栗幾乎令她鬆手,她清晰地意識到這並非是什麽良善的東西,它帶著一種直噬血肉的狠厲。
“堅持住。”織物的輕軟覆蓋其上,赤鬼輕輕合住她握劍的手,耳邊僅有三字餘音。
生長繼續,經久的疼痛後便成了麻木,漫過肩膀,直及心髒,像是魂魄都在震蕩,隻短暫的停頓,再一次衝擊,直入腦海,她的視野瞬間血紅。
她聽見話語……聲音不高,耳邊有風拂過樹葉的聲響,像是林濤葉浪,如海如潮般。
她看見了,隔著淡紅色的薄霧。
那是一個曠闊的湖的邊緣,周遭滿是參天的巨木,卻像是被什麽利刃劈砍,倒伏一片。
距湖不遠的某處,穿著淺淡紫色長裙的女人坐在新劈開的樹樁上,眉目神情裏滿載疲憊,甚至那華麗的衣裙,都已有些破損,沾了零星血跡。
祭試圖上前,那女人確實異常美麗,她的長發呈現出一種瑰麗的紫羅蘭色,直順地披散及地,同色的長睫如鳥翼般開闔,其下的眼瞳,是一種淡雅並清澈著的堇青。
可她不是人類,祭不敢再上前,因為她看見了,那一雙探出她發絲的狹長尖耳,那絕不是人類應有的外形。
她的手邊擱著一柄約是一米多長的長劍,劍柄的頂端與劍柄本身同劍鏜的交互處,都鑲嵌著血色的晶石,劍脊處埋著一線暗金,其上血色濃鬱,卻在劍刃上看不見半分血跡。
她不是一個人,她的麵前站著一個男人,穿著祭再眼熟不過的東域的華服,帶著火焰一般熾烈的顏色。他的領口處幾點藤蔓狀的熔金環繞斑斕的細碎晶石,遍布全身如同鎧甲般,細看下還似有一條金蔓眠龍,將龍首靠在他的左肩上酣眠,身體跨過他的胸前,將尾巴纏在他的腰間。
她看不見他的臉,卻知他是楠焱,即便鎧甲紅衣隱現,依舊得以察覺的,是袖口邊角紋繡的暗紅色火焰。
僅是這樣的側影,祭卻覺眼熟,她見過這個人,以截然不同的模樣。這裏的他,便如尊極的帝王,長裾漫漫,至威至華。
“你是故意的麽?”那女人這樣問他,疲憊到令人心碎。
他沒有回答。
她手中握著一塊瑩白色的碎片,依稀能夠看出是劍刃的尖。
“依達法拉最不擅長攻擊……瑩骨最擅長防禦,原本隻為守護存在的他們,如無你退讓,何致將瑩骨的劍鋒刺進「吞噬」的胸膛?”她垂著頭,紫羅蘭色的長發依依流淌。“是為限製我麽?即便生命漫長,我也隻能留在一個毫無攻擊性的人類家族裏,慢慢消磨時光。”
他依舊沒做出任何回應,隻以沉默相待。
“我以為八年對人類足夠了……”她輕聲說,“足夠令我不再被人處處提防。但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她沉默下去,也不再作聲息。
“人心可畏,拉拉爾。”男人終究是開口,卻帶了一絲歎息的意味,“有些戒備和排斥,是人類生生世世都不會消除的提防。人類生命太短,短到你想深究時,他已成了時光長河裏一抹再細微不過的塵埃,所以我們學會了傳承,仇恨和愛,殘忍或懼怕,全部的惡乃至一切的善良。即便拉芙拉希婭早已不在,即便德蘭不再介懷,可人類,尤其是知道真相的人類,終究是會害怕的。” /~半♣浮*生:.*?@++
“你也會怕我麽?”她笑,銜著苦澀。
“我不會,”男人搖頭,“我隻是不想背叛她,”他停一停,“哪怕身不由己。”
疲憊不堪的女人忽然抬頭,那瞬間她成了猙獰的野獸,原本淡雅安然的堇青色瞳孔驟然拉出刀一般的鋒利,卻是一雙冷厲的堇青色獸瞳。她隻是伸手便揪住了男人的領子,幾乎沒怎麽用力就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前。
“話別說的太滿,人類。”前一秒還猙獰如野獸的女子吐氣如蘭,笑容裏驟生的風華令任何人都無法挪開視線,“那一日到來你會求著我想要見她,卻終究無法得償所願。”
她再不理會男人的驚愕,持劍起身,麵向略顯狼藉的森林。
“我們的時間足夠長,”她說,“所以我們終將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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