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所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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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騰起的肅白光亮,將燈燭的光輝都掩蓋了下去,像是深山晨時翻湧不息的一片雲海,奪目且無垠。
寞翎曦大驚之下一步退開,他隨楠焱釋多年,雖沒有學過楠焱家族秘承的劍術,卻總有些了解。他自是知曉族長手中這柄瑩白之骨並不像大多數的劍一般富於攻擊和侵略性,但若強行征用它執行破壞,它所能釋放的力量還是遠遠超過一般刀劍的。
楠焱釋本人亦不喜過多武鬥,但因著繼承十二世家之首的族長之位,無論如何也要有令人信服的實力,因此擇了承天——即便是在楠焱家族的秘承中,也是以暴力而稱的劍術,他雖會,隻是極少用罷了。
令寞翎曦震驚的自然不止於此,雖然即便是他幾乎也沒怎麽見過楠焱釋用承天,更令他無法理解的是這明明是大小姐的東西,說不定還是自那他無法觸及的劍塚中而來的,而楠焱釋這樣一劍下去,這般陳舊的物件兒,怎麽看也不可能捱過這一劍吧。
他這樣想著,卻突然花了眼一般看見在那肅白魔光劈及舊劍的瞬間,其劍鏜與劍柄相交處的那枚血石中發出了一聲空洞而幽深的長嘯的同時,似有一雙蒙著血色的透明狀翅翼自其中迸發而出,迅速合攏承下瑩骨一擊,複又大力彈開,將瑩骨連帶持劍的楠焱釋一起生生揮退開來。
白光幻滅,寞翎曦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雙驟綻的翅翼,它緩慢地褪去了血色,留下了一絲淺淡的、非藍非紫的顏色流轉其上,之後徹底褪色,連帶翅翼本身,無聲破碎、消散。
寂靜無息。
寞翎曦恍然,隨即轉頭望向方才被推了出去的楠焱釋,瑩白之骨平舉身前,仿佛是卸去了那一擊之後的絕大力道,竹青發色些許淩亂,而那之後一雙素向溫默的眼瞳,驟生了幾分獵人一般的冷厲之感。
那是寞翎曦未曾見過的,這位素來都安默溫潤如青玉一般的族長,竟有著這樣懾人的神情。
隻一時怔愣,楠焱釋已經重新收拾好了神情,收劍,理了一理不甚規整的發絲,返身,行至案前。
這柄舊劍雖然憑著自身古怪抵下了瑩骨一擊,但桌案本身卻悲慘地未能在沉璧一劍的威勢中保全自身,幾條猙獰的裂隙貫穿桌麵,整張桌案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揉搓過,甚至看都不用看,寞翎曦都知這張桌案肯定是廢了,隻可惜了上好的香楠。
楠焱釋似乎於此並無自覺,他重新以紅帷將舊劍裹覆,隻提著它便離了明雪齋,寞翎曦正要跟上,便聽楠焱釋出言道。
“今日不早,你去休息吧,不必跟著了。”
寞翎曦聞言,知道縱有一萬個好奇也得按捺下去,於是無言,隻命齋內侍從將燭火紛紛滅去,歸於平靜。隻是後來又好奇地轉頭張望一眼,便見著楠焱釋提著劍出了家族大門,徑自往東去了。
東麵……除了長寧院,也隻有個誠明祠了。
待到楠焱釋穿過祠堂影壁之後的暗廊、被上千盞靈燈白燭的灼亮火光包裹的時候,赤鬼正伏在正中黃金樹的梢頭,如一線輕煙般,幾乎沒有重量。這情境分外詭異,隻不過楠焱釋全然沒有什麽追究的心情。
“來了?”他不回頭,但隻合著時間和氣息,便推出了來人。
“這是……你的授意?”楠焱釋覺得自己的言辭裏已經壓抑不住這般怒氣,也知無論於家族於自身,這般與他說話都是決不允許的,但就一個父親的立場,足令他將前麵所有,暫時忘卻。
“當然不是,”赤鬼回眸,萬丈燭火映著那一瞬絕豔的風華,明明是這般躁動的色彩,卻奇異地帶了令人心靜的魔力。
“她擇了劍,劍亦擇她,”赤鬼望著楠焱釋,聲音極輕,“那是即便德蘭之王前來,也無法改變的事情。”
釋一頓。
“更何況,她拒絕了祈華。”赤鬼似有歎息,“如我授意,祈華不會違逆,反是她,先將祈華留在了劍塚裏。”
釋無言,隻將手中劍,無聲握緊,良久才道。
“……你未反對,也就是說,這一柄,的的確確是……”他深吸一口氣,“是拉拉爾的「嗜血」。”
“如假包換,”赤鬼垂眸而笑,笑意裏卻有些悲切,“你既已肯定,便是拿瑩骨試過了?”
“……”楠焱釋錯過目光,道,“承天十三,沉璧。”
赤鬼一怔,旋即了然,“你下手倒是夠狠的。”
“瑩骨不擅戰鬥,但以承天之強,如非十二王劍絕無相持可能,而十二王劍我已基本見過,它絕非其中之一,卻能持下瑩骨一擊,甚至還能令我吃虧,必然是十二王劍之上的某種東西,既然王祭不再,「嗜血」便已經是最後的可能了。”
“「嗜血」自然是強過‘十二王劍’的。”赤鬼輕笑,“它到底……不是人造的東西啊。”
“如非人造,自然不當人持。”楠焱釋盯著赤鬼,分毫不讓。
“確實如此,”赤鬼淺言,“所以她暫時還用不了,我也沒有嚐試令它融進她的血肉裏。”
“幸好你沒試。”楠焱釋言辭不善。67.356
赤鬼知悉楠焱釋的心情,並未多說,隻望著樹中高懸的長明燈,緩緩言及。
“誠明祠所藏之物有三,一為長明燈,一為王權杖,一為嗜血劍,隻有這三件東西都到了它們應有的位置,德蘭曾書寫下的未來,才會真正開始運行。”
燈盡,杖歸,劍碎。
“楠焱為十二世家之首,關乎權勢,關乎尊位,關乎恩惠,也關乎這三道‘保險’,”赤鬼自黃金樹上俯視被燈輝籠罩著的楠焱釋,“劍已動,若她即位,杖也不會在此安居,唯有燈尚不是至尊抑或德蘭可以左右,但是他畢竟是‘長明’,而非是‘永明’。”赤鬼微笑,“如拉拉爾所言,德蘭終將歸來,神殿終會重建。”
“那是你一直期望的事吧。”楠焱釋垂眸,終究沒了氣焰。
“算不上期望,隻是……愧疚罷了,”赤鬼輕笑,似有深意,“不過……‘你們’是從沒讚同過的。”
楠焱釋握劍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授劍之事,你便無需記掛了,”赤鬼淡淡言及,卻極不可抗拒,“承天於她自是要學,卻絕不是主要的部分。”
楠焱釋反駁不得,卻仍驚於他的安排,赤鬼知他所想,卻未發一言。更多精彩小說閱讀請到書*叢*網:
“如是你授意,我自當聽從。”良久,他似是放棄了,終是欲走,隻回身看一眼背對著他複又倚回黃金樹枝頭的赤鬼,長明燈輝下,那一道赤影褪去豔麗,頗顯孤寂。
“我不如他,”楠焱釋承認道,“若非我持瑩骨,這一係至高尊位,絕輪不到我觸及。”
“這是他希望的,”赤鬼漠然,“你隻知道你當知道的,足矣。”
“……”釋垂眸,“無論前因,我仍敬他為師。”
赤鬼突然笑了,就在楠焱釋想要邁入暗廊的那個瞬間,他像是聽見了一件極好笑的事情一般,他聽聞,也不問及,隻默默站定,千重靈燈的光輝,將他的身影拖曳的很長很長。
“敬師?”赤鬼好容易才止住笑意,卻像是咬著牙才發出聲音一般,“你我敬師的方式,倒還真是如出一轍呢!”
楠焱釋持著那柄嗜血,似是無言地低下頭來。隻餘赤鬼的笑聲遠遠地從永明之地傳入黑暗,碰撞消弭,回蕩的久了,便如厲鬼嚎哭一般。
他突然有些分不出麵前這般紅衣絕豔的男子究竟是誰了,明明確認了的身份,事實上也無人敢問。他似是傳說中遊於東域的千麵魔物,時似稚兒,喜怒無常,卻又如古時帝王,居至高之位俯瞰眾生。
許是他生前,這一方樓閣宮闕,從不允他喜怒於形吧。
他似是累了,笑過之後,便是針落可聞的靜默,他不曾言,楠焱釋也隻是靜立,未及退卻。
“罷了……”
良久之後,他才這樣出聲,合著幽長的歎息,連帶可以輕易覺察的疲意。他微微側過臉來,輕聲言及。
“人生在世,誰敢說自己未嚐辜負過任何人呢……你如此,他如此,我亦如此,”他緩緩地道,“他的方法我不讚同,但你的作為也絕不值得寬恕,如是她有知,也定是如此。”
“她不會知道的,”楠焱釋望著麵前暗廊的眼神有些昏惑的空洞,聲音卻異常堅定著,“至死不會。”
赤鬼再度輕笑了一聲,聲音低微地像是懺悔般。
“女人呐,是相當小心眼兒的,”他說著,淺淡笑意疲倦慵懶,“你的好,她隻字不提,但你的承諾,她卻字字句句銘刻於心。若是你辜負於她,無論是否有意,是否身不由己,哪怕已久經年歲磨洗,終其一生,她都無法真正釋懷於你。”更多精彩小說閱讀請到書^叢^網:
“這是勸誡?”楠焱釋回首,似有詫異。
“不,”赤鬼輕輕應他,回首望著黃金樹枝葉迷離,白玉八角琉璃盞千年熠熠不息燈火長明。
那一點遊離的熾白火焰之中,唯一線血色永生不敗。
“這是教訓。”
楠焱釋的身形狠狠一顫,千丈燈火傾瀉在赤鬼那一襲明豔的赤色華衣上,極是明媚盛華,現下裏看去卻如同雪霜,愈是華美,便愈覺蕭瑟了。
他竹青色的眼瞳無言地黯淡下去,便如黃昏終止時驟降的長夜般。似想辯駁,似生不甘,可終究溢出的,卻還是一聲微不可聞的長息。
“你尚幸運,”赤鬼的聲音在祠內幽幽回蕩,那樣輕那樣輕,似僅以一線殘絲相係,又似那香爐中嫋嫋升起的一行稀薄白煙,隻消一絲氣息,便可生生吹散而去。
“縱然心有芥蒂,縱然人生苦短,你們日日相對,終究留有顧惜。”
“而我,縱得永生,縱舍前塵,於她,都再無相見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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