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隱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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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極低,像是一聲歎息散落於風裏,祭並未聽得分明。
他低下頭來看著祭,似是欣慰,似又憂慮些許,末了終是問及。
“他授你流雲——如今已是第幾式了?”
祭隻垂著頭低低地道,“已是垂雲其七,隻是……現下裏還沒有上手罷了。”
赤鬼並不意外,也並未有責怪之意,隻是細細思慮良久方得回轉,“流雲……這一則秘承算是難學的,你未與劍融合,它尚不能輕易如你心意,不必灰心,隻慢慢來就是。”
“隻是越向後便覺得越吃力了,”祭聽得出赤鬼的安慰,尚稚嫩的麵上不由顯出苦笑些許,“我覺得……流雲十四,我未必能夠學到終末,尤其是第十四式隱鋒,按三長老所言,便是他也難以保證這一式不出紕漏。”
“流雲與承天是大不相同的,”赤鬼隻輕笑道,“承天亦是出了名的難學,他能習會十六式全部,足稱天才,這般天賦,家族中數個千年也甚是少有。這般情狀下再難對隱鋒有把握,大抵是因著流雲本身並不是以武為長的。”
“我倒是聽過,”祭仰臉看著赤鬼,“流雲……原是族中舞者的舞劍術。”
“不錯,”赤鬼輕讚,“經過數代舞者與劍術師的糅合方成族中秘承,自是難習,舞者乏其剛,武者失其柔。”
祭微微一怔,旋即道,“我記得……萱姨娘在出閣前便是族中的舞者,似乎也有習劍舞吧。”言辭裏不乏些微憧憬。
“楠焱柔萱麽?”赤鬼微微笑笑,卻帶了幾分不難察覺的不以為意,“流雲……自是劍舞者的首選,隻不過她們習得的流雲,隻是毫無意義的花架子罷了,甚至難以砍透土石類魔物的皮甲。”
祭隻覺有些尷尬,便不再接話。反是赤鬼四下裏張望片刻,忽問。
“你想要學‘隱鋒’麽?”
祭一愣,旋即不安道,“可是……我才剛開始習第七式,聽聞習劍切忌好高騖遠……每一則秘承所載數式,都是循序漸進的。”
“話是不錯,”赤鬼點頭,“但看一看卻是好的,畢竟隱鋒對心性要求也是頗高,你早作準備也好。”
祭正不解,便見赤鬼抬起手來,向著某個方向微微地抬了下手指。祭訝然轉頭看去,便見是樹下那尊黑銅蝕刻騰獸四足方鼎邊上一座小巧石龕邊,斜斜歪著一把竹枝紮就的掃帚——想是掃院子的仆役做到一半不知上哪躲懶去了的緣故。
她轉過頭去看見金色的火花略顯突兀地閃了一下,便自掃帚上截了甚長的一段竹枝下來,赤鬼一引,那竹枝便順從地滑到了他的手裏。
祭不由得噎了一下,擎著自己的那柄嗜血,隻道,“還是用我這個吧。”
“它擇了你——便是會在你身故前排斥別人的,即便它尚未與你融合,真正成為你的所有物,卻也是我也用不得的。”赤鬼輕笑,“你也不必太小看我,真正的力量,從來與刀劍無關。”
祭正不解,便見赤鬼右手抬起,將那一根纖細到可憐的竹枝衡舉胸前。
“saril.”他垂眸輕言,仍是祭所不知的語言,然後便看見光華流轉,像是那日虛空的夢裏指尖析出翎蝶一般,璀璨的明金色紋路自他持劍的手那裏開始流出,隻消片刻便爬滿了整根竹枝,枯黃的竹枝上密布著明亮的秘紋,華麗詭譎。
他抬眼,紋路便不再延伸,隻片刻的恒定裏,赤鬼舉劍。
明明是一根再尋常不過的竹的枯枝,但在祭看來,分明是一把握在手中的細劍。
他隨意地向著地麵堆積起來的殘花揮了一劍,祭自然早在他的提醒下退了幾步,眼見著那漫不經心地一劍劃下,卻好似平地風起,驟然展開的風息將滿地殘花卷起,劍風吹得古櫻之上銀鈴紛響。
溯影其三?亂風。
祭剛剛辨認出來,赤鬼卻已罷手,他安靜而平和地笑著,斂去了一貫裏的風姿和明豔,赤色翟紋廣袖長衣的長裾在滿是落花的地麵鋪展開來,像是王座被血染般。
他的雙臂在身前交疊,那雙很是好看的手掩在長衣的廣袖裏,隻右手持著的那根竹枝上,光的秘紋熠熠生輝。
他再未動作,如結束一般,麵上含著笑意,站在原地,看著方才被亂風激起的落花,紛揚落下。
像是什麽地方錯開了……空間似乎直接斷裂了一下,祭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邊角枯萎的柔嫩花瓣上無聲地自己裂出數條細小的縫隙,一片指甲大小的花瓣,硬生生被某種不可見的力量撕裂成了三片。
赤鬼笑意未變,在祭看來,卻有著某一瞬,那般危險。
花瓣落下,祭匆匆查看,凡是所見的花瓣,無不被撕裂成了細小的瓣片。
流雲十三?隱鋒。67.356
祭不由駭然,花瓣紛墜已矣,赤鬼持著劍站在原處,那密布的秘紋卻越來越亮,終究在他的手裏,直接綻放成了一團光的烈焰。
“果然這般隨手取素材太隨意了啊。”他像是早有預料般地笑了笑,吹去指尖的最後一點煙灰。
祭呆立在原處怔怔地望著隨風而過時依稀飄零的幾點殘瓣,如煙如雨般。她方才的的確確沒有察覺到赤鬼出劍,也沒有察覺到任何經由術式而釋放出的魔力痕跡,若不是他出劍的速度遠超自己所能覺察的極限,便是他真真切切地未曾出劍。
卻在此時聽到了赤鬼的一聲輕笑,虛幻的手撫一撫她的頭頂,所能被覺察到的實感正飛速變得稀薄,由此可見他方才施加在那根竹枝上的,也是與光魔法同出一脈的某種術式,隻是力量極淺,無法形成穩定的結連。
“傻掉了?”他笑著看她。
祭猛地搖了搖頭,卻仍未能掩去心中愕然。
“剛才的是——”
“隱鋒。”赤鬼的笑容在她看來高深莫測,“真正的隱鋒。”
祭不由得又糊塗起來,想要深究一下其中意味,卻又覺得自己從始至終也未能明白。
“你不需為此心急,”赤鬼遙望遠天,鳥雀鳴聲依稀漸遠,“不為多數人所有的事物,終究有著不被擁有的原因。隱鋒亦是如此……比起持劍的穩,更多是殺伐的意。”他看她一眼,“若非是你……我情願這一式徹底消湮在楠焱的重闕裏。”
“習得隱鋒者絕非善類——”他向著辰垣樓的那一脈簷角揚了揚下巴,“那家夥也是如此。”
祭不由得默然。
這話中雖有明確意指,卻也絕不乏他的自嘲之意。
“話雖如此……”她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赤鬼話鋒卻是一轉,“我們這般世家裏出來的人,又有幾個是良善之輩呢?”
就在祭對這般情狀自覺無措的時候,自西邊天空劃過一道模糊白影,伴著一聲悠鳴,直直落到緊靠著長寧院牆的秋瑾塔那邊去了。祭知那是世家所飼養的信使,秋瑾塔足高七層,一為收納些不便示人的舊物,二為監視長寧院罪籍,三為雪鳥提供落腳之地。
果然隨著這一聲似比往常悠長而喧鬧的鳴叫之後,崇靈閣的大門便被匆匆推開,楠焱殷如隨之便急急地往秋瑾塔去了,大長老的禮服雖然素淨,卻也壓不住那一抹櫻紅新妍的襯裙裙角。
祭正想問問赤鬼,轉臉便見赤鬼正望著秋瑾塔的塔頂,銜著一線略顯落寞的笑意道了一聲。
“看樣子我得躲一段時間了。”
“躲?”祭微微一愣。
赤鬼點一點頭,向祭比一個噤聲的手勢。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隻記得別和人提起我就是。”
未及祭再多問,赤鬼便向她笑笑,長裾輕拂,卷著幾點殘花往誠明祠的內裏去了,隻幾步,便化成了一縷赤紅的薄煙,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與此同時的達坦納,因著地域偏北的緣故,嚴冬的寒意尚未有消匿的跡象。黑色岩石堆砌而出的庭院顯得荒寂而蕭瑟,連著圍攏在外的一片密林,都顯得寂靜而頹廢。
但就在僅僅是一道城牆相隔的先知城西莉絲?蘿絲琳莉之內,嚴冬卻仿佛永不光顧。小巧的、人工開鑿的湖泊之濱,月桂樹叢投下一串細碎的葉影,牝鹿在樹蔭下安靜而優雅地站立著,耳朵時不時輕輕甩動一下;她的孩子則臥在草坪上小憩,她們的眼神都是那樣溫和不驚,長睫之下盡是柔軟的馴從;湖泊隨著日影流轉著晶亮細碎的波光,兩隻羽翼墨黑的天鵝悠然浮在其上,一旁的蘆叢中幾枝零散生長的菖蒲已經抽出了嫩綠色的花序,時間仿佛被凝結在了某日夏初。
雪白岩石砌成的石橋之上精細雕鏤而出某種極盡繁麗的蝶翼的形態,以無人能識的古語寫就銘文訓誡,白橋的倒影在波光中微微動蕩著,細碎光芒流連其上。一隊白發白衣的少女低低嬉笑著從白橋上匆匆跑過,她們的裙角上捎帶了初夏的風,引得庭中白蠟樹下正在練習簡單魔法的少年們不住回頭。
倒映在湖光之上的永遠不隻有天鵝、白橋和年輕新稚的祭司們,高大華麗的黑色公館亙古矗立,無論是那誇張的鋒銳尖頂還是那般沉凝深重的色澤,似乎都冰冷地顯示了那裏並不是庭中這般允許喧嘩和玩鬧的好去處。
公館的最高層以黑色的吊橋連接起一座孤零零的高塔,幾乎難以察覺的、高塔的露台上,一道纖細的身影迎風站立。滿綴纖華蕾絲的黑色紗緞長裙在風中輕舞如蝶的黑翼,連帶一同飄飛起來的還有她頭上輕薄的黑紗,藤蔓荊棘密繡其上,像是某種祈願的銘文,透過繁密的紋樣隱約可查,她的發是那般柔嫩的櫻色。她仰著頭,下頜連著雪白纖細的脖頸彎成一個高傲而優美的弧度,在她目光遠及的遠天深處,透過蒙住雙眼的黑色緞帶,一點堇青色的辰光越來越顯奪目。(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