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遊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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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惚間凜冬將彌,迅速就有暖息拂入極東之域,一點稀薄飄蕩的晨嵐不住在長明院中凝集消散,恰如某人蔓生愁苦的心緒。

    青翎7740年的春天來的格外早,在這一年的初始時刻已生幾許暖意,似乎像是某些事情將臨的預兆。那日祭照常晨起往殷如的崇靈閣去的時候,離著閣門老遠便聽見閣中似有言語,她也未過多留意,隻如往日般徑直到了崇靈閣二樓去。瓔珞、娉婷和灝已是不在,隻殷如斜在窗下那一張貴妃榻上,白皙指尖擎著那一杆祭已是見慣了的烏木煙袋,鎏金纏枝嵌珠的煙鍋因著久用而鋥亮,那張素來豔麗的臉現下裏顯得多少眉目不清,連帶那一點新妍奪目的狐尾花印都模糊成了一團櫻紅色的斑駁。祭這才剛剛上樓,便聞得見那般嗆人的煙草氣味,帶著濃烈辛辣的味道和一縷隱沒其下的淺香,仿佛一張濁白色的大網,將楠焱殷如束縛當中。寒煙立在一邊低低地勸著,反是殷如有些氣息不勻。

    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便站在樓口沒有前行,卻聽得寒煙輕輕地道。

    “大長老還請安心……即便是來此,也沒有這樣實現的道理,說到底那不過是預言罷了,做不得數的。”

    殷如聽聞反手重重將煙鍋磕在窗簷上,聽得寒煙與祭俱是一個哆嗦,接著便是殷如著怒一般的聲音。

    “預言——還是預言!他們做下的預言還少嗎?!又有哪一個是沒有兌現過的?!他們連自己的死都預言過了!如何會在至尊一事上作假!他們上門來就是討債罷了!”

    祭正聽得糊塗,又聽寒煙低聲急道。

    “大長老不能這樣說話呀!族長與其他長老都是絕不允的!別的不說,單是三長老就絕不會當做是沒聽見的!”

    殷如便是沒音兒了,但不甘之色卻是顯而易見地浮在麵上的,祭隨殷如學習魔法已有兩年,少有見過她這般將情緒直接寫在臉上過。

    “鴻鵠之血到底是屬於‘非人之物’的……”殷如沉默良久,仰麵呼出一股白煙,“我也是如此……未曾切實見過就不能肯定,如果到時候連我也因此怕了呢?這楠焱偌大世家,難道就再無人能阻他們了麽?”

    “大長老且安心吧……”寒煙好生勸慰,“說到底——大小姐也是楠焱的大小姐啊。”

    祭聽得便是一驚,一退之下,發上簪就的一點紫玉攢珠鬢花打在樓口赤色的瑪瑙珠簾上,劈啪作響。

    窗邊寒煙霍然一驚,直起身來便向著外麵張望,殷如也轉頭往這邊看過來。祭自知避無可避,便伸手撩開珠簾撥的劈啪作響,裝是低著頭剛上樓來的樣子,走了幾步才抬起頭來,看著寒煙與殷如一並抬頭望著自己,不由愣住。

    殷如似是放鬆下去了,揮手散去了那團煙氣,拂一拂衣袍站了起來,寒煙似有遲疑,但終究沒有說什麽。祭一時也不及多言,便見殷如已自一邊的青玉案上拿了一個木盒子下來,打開來卻是一隻羊脂白玉雕就的鏤空玲瓏玉球,玉球的上下頂端各綴一條晚煙紫色的流蘇,殷如隻拿出那隻玉球遞給祭。

    “這便是我上次向你說過的‘引物’了,楠焱卻是不太常用的,我花了些時間從七長老那邊尋了一個過來,若有興趣不妨一試。另外這個形態的引物適合輔助的心法多是影響環境的一類,練習時還是找一個僻靜些的地方為好。”

    她這樣說著,指尖已然轉出些微泛著淺淡櫻紅色的薄光,像是雪白的生宣被兌開到極為稀薄的朱砂染就一般脈絡漸現,絲絲縷縷的薄紅像是樹木伸展根須延伸開來,漸漸將整隻通透柔潤的羊脂玉球都渲染成一種美麗的淺薔薇色,其間零碎鑲嵌的晶石微粒被魔力觸發,透出幾點隱晦的光。

    那情景極是眼熟——如赤鬼帶她自那陰雨巷道直入劍塚時一般的情景,虛空裏展開異象,將祭已然熟悉的崇靈閣一點一點蠶食成舉目無盡的櫻樹花蔭。

    祭伸出手,輕輕觸到近在咫尺的某棵櫻樹的枝幹,那種真實的粗糙感,絕不是幻象所能帶來的。她回望殷如,那隻玉球正在她的指尖流轉著隱光,隻是殷如的表情似乎並不輕鬆,祭不由得愣了一下,她記得殷如的心法早至無心,已是絕對能夠稱之為頂尖的境界,沒有理由撐不起這樣一個簡單的心法術式。她猶豫著想問,卻最終是恍然。心法是由心入境——殷如現下的心緒顯然沒有看上去這麽凝定。

    是因為什麽?那個一定會應驗的預言,還是她口中的討債者,亦或是……我?

    她這樣想著的時候,無盡花蔭的盡頭,洶湧而來的,卻是狂潮般的亂風。殷如似是沒有意料到這般變故,一驚之下閃身便到了祭的麵前,雪白繡紅的堆花廣袖隻一振,便排出十二張符咒列在身前抵下遊風。單手托在掌心的羊脂玉球上延伸而出的薄紅隨之飛速褪去,這般幻景也隨之被狂風絞碎,二人仍舊站在崇靈閣當中,隻是殷如略微顯得有些狼狽。

    珠簾再響,殷如與祭同時抬頭,卻見是著了素色苧羅軟緞裙的小侍女碧雲立在簾外,似是有些許惶然。

    殷如定氣,抬一抬聲音問道,“怎麽了?”

    “回稟大長老,”碧雲細聲細氣地道,“華安庭差人來請了。”

    祭眼見著殷如的麵色便是一沉,一雙異色的妖冶瞳中似是閃過了幾分憤懣,卻終是安定下來吩咐道。

    “準備更衣。”

    “是。”

    簾外的碧雲再度答了一聲,人影一閃已是不見,殷如似是才想起祭在此處一般,自覺失態,掩飾一般地伸手將玉球遞給祭道。

    “我今有族務——便是不能再教你什麽了,基礎的你已習會,隻在這邊試一試就好,切記量力而行。”

    祭正要應,便見著殷如似是想起什麽一般,再度細細囑道。

    “今日正庭有人來訪,如無必要還是不要去了。”

    祭微微一怔,正庭即是華安,以祭的身份自是無甚禁忌的,但一想起殷如的神情,點一點頭算是應下。

    “大長老。”簾外碧雲再喚,殷如再不說什麽,匆匆地去了。祭亦不願留在無人的崇靈閣中,捧著那隻玉球就離了瀲水台。環顧周遭簷角,卻不見紅影依舊。67.356

    她微微地歎一口氣,自那日赤鬼說要躲之後,他便是真真切切地再沒有出現過。他卻是說到做到的人,說要教她便教,說要帶她擇劍便擇,如今說要躲,便也確實再不露臉了。

    庭中如往日安穩靜謐,隻是失了一朵盛綻的扶桑,清素不已。

    不多時,便見崇靈閣中寒煙與碧雲隨著殷如一道往長宓院處去了,著一身銀線密繡的白底銀紋鳳舞長裾禮服,邊角精細紋繡著如若活物的暗紅色火焰徽飾——力量與權威並存,第一咒術世家楠焱家族——正是東域特有的寒蟬衣,二等特典夕鳳舞,隻餘一脈金線勾勒的茜色柔緞襯裙尾裾漫出,合著臂間挽著的淡緋色描金芍藥披帛,施施然如天邊一映霞光;緋色長發攀折成規整的歸雲驚鴻髻,一隻赤金曲首鶴形步搖端端正正地插在發髻當中,垂下一線紅玉髓磨製的細密碎珠,正連到她額心的那一點狐尾花印上,襯得她精致的麵龐潤光如玉,她麵上含了一線似有似無的笑意,當中無甚情緒,隻是一個如麵具一般慣常的模式而已。

    是了……她到底,是楠焱的長老,縱使如何不願不甘,她也絕不會在人前失矩,她描著精致的妝容著了隆重的華服持著再合宜不過的笑容,做著她認定了當做的事。

    或許長大就是這樣一件身不由己的事,便如曾為父母千般寵愛如今隻偏居馥若軒小心存活的萱姨娘,再如曾居要職曾掌重權而今卻居閑的三長老楠焱淳澈,亦或是持著仁慈之劍卻學著秘承中最為暴力的承天的父親,還有麵前這般隆妝盛容微笑合宜卻不曾甘願的楠焱殷如。

    這或許從不是他們想要的生活……可他們偏偏都做了這樣的選擇。

    生命中總有些什麽比好惡重要得多。

    女孩持著玉球站在原地,偏一偏頭,一縷鬢發垂落下來,似是思索。

    此間裏,卻是有著一輛白色的馬車正刺穿東域尚顯寒冷的空氣,兩隻獨角獸步履輕快,堇青色的長鬃在風中飄蕩起來,微微閃爍著藍紫色的光澤。

    極東之西為萱城,亦有楠焱的門戶之稱,事實上早從踏入萱城西的茗國起,便已是屬於東域三族絕對製約的地域,然而隻有行過茗東的桑熾關真正踏入萱城,才算是切實進入了楠焱所統率的領土。

    車中一對父子相對而坐,父親的模樣卻顯得比同齡人年輕幾分,雖不難尋見歲月痕跡,卻也不過是三十多歲的樣子,銀灰色的長發垂束肩脊,海藍色的瞳孔深處微微泛著些紫色,是十分沉凝卻美麗的色澤。霜色的長風衣細看之下可見藤蔓紋樣的精致暗繡,更顯奪目的卻是其上邊角紋繡靈動的堇青色火焰徽飾——力量與撫慰並存,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

    對麵坐著的他的兒子,是個十六七歲的精致少年,一襲筆挺純白的長衣外裹了一件紋繡著世家徽飾的及地長袍,蒼白纖細的指尖捧著一本暗黃色漆皮的古籍,軟繩簽頁末端銀箔刻出一片鏤空的葉的脈絡。白色長睫柔軟地垂著,目光靜靜灑落在古舊的紙頁上,同是白色的發絲卻不知為何地鍍了一層略顯曖昧的銀輝,不加修飾地散落下來,尚不至腰際。他微微地低著頭,白發散下,略微有些看不真切眉眼,卻仍能看出那種引人窒息一般的精致,自額前行至下頜的線條都是果斷利落卻不見絲毫僵硬違和的,足以想見與他注視將是一場如何令人久盼的驚豔。隻是他的膚色未免過於蒼白,比之父親甚至略顯病態,連帶唇上都幾無色澤,令人想起牙色的薔薇新盛時蓓蕾當中的一點柔和暖色。

    萱城景物在窗外模糊出幾團富麗的色彩,父親隻是望著,然而眉目空曠,似乎並未真切看在眼中一般。萱城往東便是楠焱所居的極東秘境,越是往東,樹木就越多地從視野中將人類大肆改造過的痕跡奪去。最終成了夾道的林蔭,隻憾此間冬時,並無綠林接天的盛景。

    再往東,某些模糊的界限,已然能夠清晰地出現在了感知裏。羅爾列斯收回目光卻看得分明,對麵的洛歐斐分明在感應邊界的時候狠皺了一下眉毛,但即便是這樣,也並未令他的麵上生出什麽不協調。

    見此情狀,他的眉頭也不由得微微蹙了一下,終是覺得有必要強調一下。

    “繆勒。”他喚他,口氣裏有幾分不容抗拒的嚴厲意味。

    “我記得我早已經過了十六歲了,父親。”少年靜靜合上書本抬起頭來,那張恰如新雪晨露般精致的麵上神情平靜,隻是那雙柔軟的雪白長睫之下,顯出的卻是一雙微涼而鋒銳的堇青色眼睛,像是湖泊上凝了一層薄冰一般,寧靜而不乏危險。他的聲音裏沒什麽情緒,隻是以強調年齡的方式要求父親不要再以中名稱呼自己。

    羅爾列斯並未予以理會,“平靜是最起碼的尊重。”

    “尊重?”他像是輕笑了一聲,麵上卻並無笑意。

    “繆勒!”羅爾列斯不得不提高聲音。

    “並不是這樣,父親。”洛歐斐卻顯得十分平靜,他安然地將書本放至身邊,神情仍舊平靜。

    “我對楠焱是從無好感的,”

    ——長明燈火不失為初始契機,但世家千丈繁華無不建立在德蘭王族的屍骸之上。

    “不過是因為楠焱是十二世家中最會拿捏身架的一個。”

    ——這不是世家的初衷,無法令人釋懷於心。

    “但是,我對罹辰不惜以擬影分身遊離萬年的這裏,十分感興趣。”

    他突然笑了,便如曇花月下驟綻,晚秋林間逢露,早春晨間新雪。一切驟然生出的美感,稀薄到無以言喻,卻又無法回避。

    ——十分有趣。(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