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夢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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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跳蕩在泛黃的書頁上時流淌出的時光似乎都在無聲無息中變得粘稠起來,每一個古老的文字,或短促或拗口的音節,都在無形中組成了某種繁雜的篇章。
那黑色的花,隻會盛開在終末的夢境裏……
水的源頭,停留的將是思維與幻象的樓邸。
為王者,身披白色的法衣,以杖尋跡。
《幻森?王緘》第十章第五節。
洛歐斐?達伊洛念到這裏的時候發覺祭已然生出了些微困意,微微搖晃著靠在了他尚還握著書卷的臂上,眼睛不時無力地眨一眨,確實有在聽,不過看上去已是有心無力,偶爾直一下身子,卻差點栽到另一邊去。
他有些無奈地歎了一聲,伸手將她圈住,雖然有些別扭,但終歸不至於就這樣摔到地上去。
祭不時按著他的要求複述,語速雖慢,但發音上卻沒有太大問題,許是年齡原因,兩種截然不同的語係之間存在的隔閡尚且無法影響她。這一節念完他便伸手自長衣口袋中掏出一隻懷表來看了看時間,發現確實已經不早了。
那隻懷表讓祭不免些許留心,她並沒有明確見過東域外的計時工具,那是一隻頗有年代的懷表,邊角裏有些許磨損的混跡,呈現出一種略顯鋒銳的八角星形,而非是慣常所用的圓形,似乎有什麽象征意義。
“這已經是很舊的東西了吧。”祭看一看那隻懷表,又看了看洛歐斐。
“這是我們家族與姻親家族聯姻的信物,”他一邊將懷表收起一邊解釋道,“共有兩隻,尚未婚配的當主或繼承人持這一隻,而身在另一家族的婚約者持有另外一隻,這是初代沿襲下來的傳統。”
“初代?”祭有點迷糊地算了算,微微驚到,“那已經有好幾千年了吧?不會壞掉嗎?”
“兩隻懷表的時間經過魔法進行‘絕對矯正’,因此麵對時間一類的魔法時異常有用,任何時間魔法也無法欺騙它的時刻,因為它是‘絕對的’。外殼是後來製作的,真正的內核也被魔法保護著,即便外部已經破損,內部卻能保持幾乎是永久性的完好。”
“像是羅諾普斯的輪盤?”祭對方才翻過的王緘第七章還稍微有點印象。
“輪盤”是羅諾普斯的象征物,類似於若瑞斯蒂娜的王冕,以及倩曼的思維權杖,代表王族本身的鑲劍石被鑲嵌其中,被德蘭之王征用的時刻才會交由王保管。
“沒錯。”他回答,或者說,這兩隻懷表正是以羅諾普斯的「時間之輪」碎片為碎片早就的才對,當然他不會直接說出來。
那日王冕丟失,輪盤崩碎,藤蔓枯萎,權杖損毀。
那是承載在每一位輪轉而生的王族乃至德蘭之王的記憶深處中最為慘痛的往昔。
那猩紅的雨降臨了,潑灑在王城素白的牆壁上,無聲坍圮。
掌握著命運的王們被埋在瓦礫之下了,連帶著他們的罪惡和善舉,以及謎一般的源起。
隻有那素色的花盛開在廢墟上,它們無聲標記著曾有的光輝,以及未來的重遇。
《幻森?王緘》第十三章十八節,也是整部王緘的尾聲。是含著些微希望,卻又極端無情的終局。
他在心中微微歎息些許,耳畔卻已經捕捉到了什麽人踩踏在木樓梯上的聲音。他推一推尚且顯得有些困乏的祭,祭揉著眼睛,似有不解。
“大概是有人過來找你了。”
祭微微怔了一下,估摸著世間已經不早,隻得乖順地點了點頭。洛歐斐剛剛從桌邊起身,房門已然叩響,祭早已熟識的兩名侍女站在門外,寒煙神情平靜,蘭若卻畏縮些許。
“時間不早,我是來接大小姐回去的,”寒煙聲音平靜,“少族長也當早些休息。”
他點了點頭,祭回望了他一眼,便也朝著那邊的寒煙走了過去,兩人微一行禮,帶著祭從嵐滄館離去,並無過多言談。
再到明雪齋時,宴席已有終了之意,芷如候在廊外為祭裹上那件毛氅,正要回去,卻是寒煙蹲了下來,輕輕道了一聲。
“大小姐聽我一言。”
“嗯?”祭回過頭來,卻見寒煙麵上盡是未曾見過的凝重。
“若是大小姐為家族著想的話,還請不要與達伊洛家族有太過緊密的關係。”
祭微微一愣,旋即不解,“為什麽?不是說世家之間有良好的關係是很重要的嗎?”67.356
寒煙似是一時語塞,卻終了低低地道了一句。
“寒煙……不應多說,但這一句話,還請大小姐時刻記得。”言罷起身,也不容祭再多問幾許,終究是被帶離了尚顯喧囂的明雪齋。自齋後過坤華堂,再到憐櫻閣已無長路,祭隻回到閣中稍作梳洗,便見著樓間響動,芷如亦在楠焱憐身後,一道回來了。祭也不及令蘭若通報,便往樓下去了。此間憐正在待著芷如為她拆解發髻,將鬢花簪釵一類收拾妥當,卻在鏡中反光裏瞧見了祭,也不回頭,隻淡淡斥了一句。
“這麽晚了也不休息做什麽?這樣跑過來,也沒有些禮節規矩,早先就教你的東西,可是全忘幹淨了?”
祭無言著垂頭施了一禮,咬著嘴唇也沒什麽聲息,隻看著芷如已將憐的簪釵鬢花拆了個幹淨,正持著一柄檀木的小梳子一點兒一點地為她梳著長發。憐半晌未聽見聲息,眉頭終是蹙了蹙,問。
“怎麽了?”
“我隻是想問問母親,”祭抬頭,“我……應和其他世家的族人保持距離嗎?”
此言一出,祭身後站著的蘭若卻是微驚,寒煙的話她亦是聽得分明,卻不想祭在這時鬧起了小孩子脾氣,硬要將這件事拿到明麵上提及。正為憐順發的芷如手下也不由得滯了滯,正要再梳時,憐卻抬手製止了,她一手攬過自己長發挽在臂上,這才站起身來。
祭退一步,卻不由得有些微驚異,便是她也幾乎沒有見過的,母親的長發這樣散落下來的樣子,即使在臂上挽過一重,卻仍是堪堪及地的長度,極為驚人。連帶著閣中慣用的沉水香焚過後的氣息,以及宴飲過後的些微酒氣,醇厚卻醉人。
“是誰跟你這樣說?”她問著,祭垂一垂頭,卻終是沒有說出寒煙的名字,有些是非曲直她多少懂得。
“罷了,你不說我也是知曉的,左右不過是殷如那邊的人,剩下的誰還有膽子這樣說。”見祭不語,憐終是歎了一聲,搖一搖頭,並不驚異。祭聞言重新抬起頭來,似是等一個答案依稀未明。
“她總是擔心的,”憐有些落寞地笑笑,“她比誰都願著這個家族好——幾乎到了偏執的程度。這樣說也未必有錯,隻不見得是你想的那般,世家同世家之間,總歸不是一個關係好便能解決一切的。譬如我族同拉比德,離得這樣近,多少年了也沒什麽交情。”
祭不由得一怔,發覺確是如此,若提世家,拉比德的信息終歸是少到可憐的。
祭正思索著,卻見芷如前行幾步到門外去了,卻是一個庭前的侍女站在門邊,附耳向芷如說了些什麽,遙遙向憐行了一禮,便匆匆退走了。芷如回過身來低聲向憐說了什麽,憐微微頓了一下,似有些微笑意,卻帶疏離般。
“終歸是要掌握一個度吧,”憐輕輕搖一搖頭,“你同那位年歲也不相近,他又是——”她張了張嘴,沒有說下去,“總歸,隻按常禮相待就足夠了。”
祭點了點頭,卻總有個小聲音在心底輕輕提醒著她,寒煙所言,絕不是這樣簡單的意思。
“今晚鬧得這樣晚了,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憐轉身坐回妝台前,“燃上一卷安息香,終是有些用的。”
蘭若知憐這樣說話就是要令祭回去了,當下也隻是上前將祭帶走,祭最後行了一禮,便自房間中退了出去。她方歇下時便聽得樓下又有人言,知是父親回來,也未多想,隻嗅著那一息淡泊的微香,沉入夢境。
許是多想了幾遍今晚所學的咒語,又是夢境之王的章節,她睡得極快,夢裏依稀風景。
她知道那個地方,從劍塚回來的時候,被那個人偶一般的詭異少女拉去的地方,這次卻像是在半空裏沉浮遊蕩一般,匆匆行過遠地。
背對著星辰匯集之地,她以極快的速度匆匆掠過墨色的荒原,走獸的骨架如生前般在廣袤的原野上奔馳,帶起一串灰黑色的塵土,她看見鳥的白骨揮動著早已不存在的翅翼無聲劃過夜空,可她仍未停息。
她看見亮光,在遠離星辰的彼方些微被薄靄籠罩的光亮,仿佛長夜褪盡,自靈魂遊離之地重返人世一般,由心生就一點難卻的愉悅。她覺得自己在下降,黑色的荒原上貧瘠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雖顯枯色卻仍柔軟的些微低矮植物,其下的土地色澤也愈發淺淡了。
然後是水聲,自四麵八方而來匯集在某處,她尋去,最終所見的是淺水匯集成一道淺淺的河川。祭踏著這一點無法覺出溫涼的水前行,天光漸亮,霧氣遠遠地繞在前方,那水漸漸漫過她的腳踝、小腿、膝蓋,再到腰際。她卻沒有那種再往前可能會被淹沒的危機感,隻要往前就好了,像是有什麽在吸引著她,令她無法生出抗拒之心。
偶然間的垂頭卻讓她狠狠吃了一驚,映在水中的自己卻是完全不熟悉的模樣,一頭極為淺淡的金色直發,連帶那陌生的、銀色的眼睛。若不是輪廓裏依稀還能尋見自己的模樣,她早就認定那絕不是自己。
她再仔細堪堪,卻見自己漫入水中的長發也已是那般淺淡的白金色,驚異之下她將發絲撈出,卻又是熟悉的沉凝紫色,而且分毫不見濡濕的痕跡。
祭忽覺不妙,這裏似乎有問題。
她轉身,想要找到河岸離開,走了許久卻發現自己無法近前,河川就如一道無形的屏障,無法回轉。另一邊的情境也是如此,而往來時的方向看,稀薄的霧氣早已掩蓋了來時的景象,她嚐試往回走,卻也沒有河水變淺的跡象。
她不由得有些焦急,往前絕不可行,左右亦是徒勞,她隻是閉著眼睛努力向來時的地方跋涉,即便並無成效也未放棄。她突兀地對夢境生了恐懼,似乎隻要一到這裏,就從未發生過任何好的事情。
“你不該在這裏的。”
正當她幾乎要落下淚來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了這樣的聲音,一雙手將她從水裏撈出來,帶著如此明晰卻驚人的涼意。
她垂眸看著水中的倒影,盡管並不明晰。
一點耀目的素白在水中蔓延,仿佛鳥兒被晨露打濕的翅翼。(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