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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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靄彌漫的黎明河川,隻有水聲與呼吸尚且可問,安靜而詭異著,連鳥鳴聲都無處尋覓。

    “水會淹沒的永遠都是將它踩在腳下的人……”那人輕輕地歎了一聲,伴著水聲,後退。

    並不是向淺灘走,而是目視著前方卻極堅定地向後倒退著,祭趴在他的肩頭,眼見著薄霧散去,天光漸漸晦暗,那些水也一點一點地重新退到了無法束縛他們的高度。

    她被人放下來,腳下已是幹燥柔軟的草地。那人如新雪般素白到刺目的發色與這般朦朧的環境十分不協調,便如利劍刺破迷霧,卻又像是無質的輕紗一般垂曳於草地。

    “你為什麽在這裏?”她輕聲喃喃著,像是自言自語。

    “我猜到會出問題,”那人垂著眼睛說,“是我的一點失誤……原本隻是為防萬一。”

    “因為什麽?”祭有些迷蒙地思索著,她此番並不是被誰拉到這個境地。

    “是王緘裏的咒語……你在趨近其中提及的‘水之源’。”他回答,向著那條延伸的河川遠遠望去。

    “遺忘之川奧珀利薇恩……飲過這水的人將失去過去的記憶,在河川盡頭足以沒頂之地,便是夢境之王的聖域核心。”他輕輕牽起祭的手,向著夜色彌漫的地方返回而去,“你無法目視,也不應觸及。”

    祭終不免回頭看了一眼,那泛著淡淡紫調的霧氣深處,似乎有某種纖細的建築影綽。

    “那水的映像……為什麽和現實不一樣?”祭雖猶豫,卻終是問了,現實裏那人的發鍍了隱約的銀輝,也無這樣在背後隱現的巨大翅翼。

    “……”他微微遲疑了一下,“奧珀利薇恩也是真實之鏡,被用在某麵很重要的鏡子上,剝離一切偽裝的行跡,有說法人類在降生時忘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那條河,喝下是遺忘,流淌卻是記憶。”

    “隻局限於人類嗎?”祭輕輕問了一句,牽著她的那人的手實在太過冰涼,她沒來由地問了這樣一句。

    他沉默許久,終究輕聲提及。

    “僅限人類而已。”

    “這樣,”她抬一抬頭,夜色前方,已見星辰緩慢匯集,“我還真是沒有辦法喜歡這裏,每一次每一次,留下的都是這種不好的回憶。”

    “你以前來過嗎?”他微微有些詫異。

    祭點一點頭,終究不多提及。遠遠地一點墨紫的光輝自星辰璀璨之地逆行去往黎明,他抬一抬頭仰望著那道幾不可見的形跡,虛幻之地並沒有風,他的白發與翅翼卻都輕輕地飄蕩著,像是浮動在微風裏。

    “領主光臨了。”他微微笑著,帶了些微意味不明的涼意。

    她不由地握緊了那人的手。

    “我們走。”他說,背後翅翼前折,刹那裏黑夜降臨。

    祭再醒過來的時候,卻是極東的黎明,比平日裏蘭若喚她要早了些許。她推開錦被坐起,驟生的寒意讓她微微瑟縮些許。

    她醒來是因為樓下的聲音,盡管輕微,她也聽得分明,是父親。

    平日裏不應這樣早的……大抵是有了什麽事情。她挪到床邊輕輕喚了一聲蘭若,方想起蘭若昨晚睡前所說,要回寞翎家族行笄禮——想是已經走了,近身入侍的唯有芷如,這時應當還在樓下幫父親打理。

    床邊的木架上尚還掛著她昨夜穿過的毛氅,她費力地伸了伸手扯下披在身上,這才往窗邊走去,憐櫻閣之高為華安庭首,依稀裏遠覷的,遠有長明院的辰垣樓,近處嵐滄館自也不是問題。樓館之上燈火已然微明,想是已醒,她正想要縮身回去,卻突然見華安庭高牆之外往長宓院延伸的走廊處,兩道孩童身影匆忙閃過。天色尚不明亮,她隻覺那二人的身形依稀眼熟,卻終究未能看到分明,便也未加留心。正自她將身體從窗邊抽回來時,毛氅厚實的邊角卻刮倒了窗下案幾上一隻小小的紋銀點珠千瓣菡萏香爐,徑自將它自案邊拂落下來,倒也稱得上是擲地有聲了。孔隙裏昨夜燃盡的香灰隨著滾動散落了一地,祭正一驚,卻聽得樓下已然無聲。

    芷如匆匆行上祭所在的四樓時,祭已老老實實地坐回床上了,芷如隻看祭一眼,便像是無奈一般將這滿地爐灰都收拾了,拂一拂香爐表麵沾染的香灰,複細細燃了一線沉水香。做完這些後她才轉頭回來,見祭並無重新睡下的意思,就象征性地問了一下。

    祭搖了搖頭算是否定,芷如為她束一束發,整好衣裝,才低低地道了一句。

    “大小姐今日不必往長明院去了——除三長老之外的所有長老現在都往德昌庭去了呢,想是有什麽極要緊的事。”

    祭微微一愣,旋即問,“父親也是因為這個……?”

    “具體的便不知道了……”芷如搖一搖頭,往祭的發上比著一枚淡紫色的貓眼石垂珠鬢花,“隻是今早蘭若早起要回族去的時候看到曦已在外麵候著了,據說是有從極東外的急信來。”

    祭知再問不出什麽來,隻得應了一聲,衣飾齊全後,便要往樓下去了,卻又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多問了一句。

    “母親呢?”67.356

    “夫人昨夜飲了酒,歇息的那般晚,方才又是一陣折騰,隻道乏得很,”芷如似是有些勉強地笑了笑,“今日上午的事務大抵都推拒了。”

    “哦……”祭稍稍思量些許,“那,七長老也已被召至德昌庭,長文院的族學今日怕也是暫歇了吧?”

    “這……”芷如一時語塞,卻終是點了點頭。

    “那我便去馥若軒尋珞好了,”祭似是滿意般地笑笑,全然不顧芷如的怔愣,隻斂起裙裾往樓下去了。芷如的怔愣不過片刻,回過神來也急忙追了下去,一路追到閣外,方才攔下了祭。

    “大小姐去不得!夫人不會同意的!”

    “母親今日不是休息嗎,怎麽會知道,”祭卻有了幾分不以為然的煩膩,“我隻往月霖池邊上過一遭,與珞說上幾句話便夠了,又不久留,”她頓一頓,“萱姨娘也不是會生事的人。”

    芷如一時說不出理由反駁,卻終是在無奈之下伴著祭一道往月霖池去了。行過水榭便得見一座清雅的二層閣軒,幾名年齡尚不至及笄年歲的小侍女正在院前拋接著一隻粗布縫就的布球玩兒,馥若軒的門隻微微掩著,不像是拒人的樣子。祭隻覺楠焱柔萱確實是一個性子柔軟的人,門外這般喧鬧她定是聽得見的,卻不願拘束,隻由著去罷了。

    芷如先於祭走去庭中,盡管盡是無奈,卻在臉上沒什麽表露。庭中幾個女孩聽見有人前來原不以為意,卻終是不經意間抬頭看清了來人,動作便宛如雕塑一般僵滯下來,頗顯滑稽。

    柔萱庭中的侍女自是同芷如一般出自寞翎的,哪怕少有幾人不是,卻也是出自長寧院數代後的罪籍的。柔萱居庶室不涉族務,自然不需同明雪齋或憐櫻閣爭那些老成伶俐的侍女,她隻挑幾個年紀尚小的,在這清冷的馥若軒裏權作熱鬧。而芷如則大不一樣了,就如那晚曦所言,她與蘭若都是寞翎家族的長老也不得不重視的族人,於楠焱的高位族人麵前得力,待到成婚歸族時自會得到舊主的關照,哪怕原是出自底層,關照之下也便成了族中能被重要提及的人物。畢竟世家的財力與勢力相比實在無需提及,扶持這樣一個破落的家族,不過是幾許言語間。

    蘭若與芷如隨侍楠焱憐身側,在這華安庭中亦是十分得力的,這一幹小侍女如何能不知曉,當下便匆匆引去堂內了。

    祭已很久沒有見過楠焱柔萱了,她素來是願如籠中鳥一般安居於此的,就連女兒的儀式都不曾出席。許是因著不事辛勞,她麵上並無幾分歲月痕跡,加之本身年歲不大,比之憐更是顯得年輕許多。祭看見她時她正坐在屋側一扇鏤花的木窗下,日光傾斜著將原本精細雕刻的花草細紋投成纖細的暗影,如道道細流般逶迤在她玉色薄綢長衫上,其下一襲淺水綠色的常春藤紋雪蘿襯裙,清素如初春飛絮的楊柳。麵上半分脂粉未飾,一張臉盈滿了某些虛弱的浮白,血色不多。絹綢般順滑的茶色長發盤了一個尋常的傾髻,斜一支銀累絲墜珠鸞釵,全一副家常模樣。指尖撚一枚繡針,細細自一麵芽綠色的軟錦上繡著幾點藤蔓的紋樣,那般色澤,祭猜是為珞所繡,一時不免失落。

    母親……從無這般專注的神情,哪怕是撫著她自小修習的箜篌的時候,那神情也並非是專注而是荒寂,仿佛萬事不曾過心般漠然。而她書寫符咒的時候卻又從來都是遊刃有餘的,當世咒術至高的修為不是擺設,額心一點凰羽花印就是證明。

    她不曾了解母親,從來也不將會……她所思所想所念所顧曾經過往,似乎都甘於埋葬般,永無聲息。

    正在她失神間柔萱已覺出人來,自然抬頭一看,見是祭不免微驚,祭行一常禮問安,柔萱這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答應,她的聲音也是極輕,如風中絮般無甚依憑。

    “珞今晨已到長文院去了——還在做秘術的基礎學習呢。”

    她微微笑著,似是已經極滿足般。

    祭不由得一怔,有些不解地道,“七長老今晨被召往德昌庭去了呀,族學今日停歇,萱姨娘不知道麽?”

    柔萱麵上的笑意似有刹那的僵硬,她放下手中繡絹,從屋外喚了一個侍女進來。

    “珞兒可曾回來?”

    侍女年紀尚輕,一時未覺不對,隻不解地道。 星落成塵:

    “二小姐今一早不是去族學了嗎?二夫人您也看到了啊。”

    柔萱攥一攥案上茶盞,努力壓了壓聲音問,“你——可親眼見她上了往長文院去的輦車?”

    楠焱所居朱紫重闕占地廣闊,長文院為正四院之一居中,每日有兩輛獨角獸拉就的輦車分別往上三院與下五院前去接送需來族學的孩童,祭自是未曾乘過,隻是偶去長明院經長宓院前時見過,飾以朱漆描以熔金,不急不緩徐徐行進。除她之外,楠焱灝、瓔珞和娉婷都是多多少少會有些許時日去族學經族考的,自然,對於他們而言並不是拿得上台麵的問題。

    小侍女聽聞才是一怔,良久方訥訥地道。

    “隻經了長宓院廊前,便遇見了上三院的子弟,二小姐不叫我跟著,我便回來了,那時輦車尚還未到……”

    柔萱沒再聽下去,膝下隻是一軟便滑跌在地,芷如忙上前去攙扶,小侍女麵上驚慌不已。

    祭的麵色霎時沉凝。(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