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行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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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扉一時未合,拂進齋中幾點飄零的櫻瓣,帶著一種無質般的輕盈,翻飛著閃爍著零落。就著天光看去,尚顯透明,卻仍無形。
楠焱祭的目光順著那一點淺淡的花瓣飄忽些許,終究沉寂於地,方才驚覺此間已無事,而別家的族長還在這裏,自己實在不應該還這樣站在這裏。剛想要出言告退,便見父親已經起身,將手中方寫好的短箋交給門邊侍立的寞翎曦,說話卻是對著她所說。
“你可願意去茗國?”
此言一出,祭、寞翎曦與羅爾列斯俱是一驚,尤其是羅爾列斯,釋這樣將自己是繼承人的女兒送進可能有黑噬藏匿的茗國那裏,怎樣想都是羊入虎口一般。
而楠焱釋的麵上,竟真的沒有什麽說笑的意味,他低頭看著祭,似是等待答複。
祭張了張嘴,沒能立時答複,隻呆呆地看著父親,並不理解是何授意。
“罷了,這樣問你也說不出什麽,你隻明早給我一個答複就可,茗國二月有祀會,其間有琴會於其中,帶你年歲再長便也要習琴了,去看一看也是可以的。”
祭隻得應下,心中尚還無定數,釋知無事,便也令她回去了。
“此番卻是冒險。”羅爾列斯看楠焱釋一眼,隻評價了一句。
“以祭繼承人的身份……對黑噬及其力量應當會有所反應,”他微微歎了一聲,“這樣來的比任何證據都更切實有效,楠焱在族外也有族人以假名隱匿,隻小心一些,想是無礙。”
“楠焱族長隻這兩個女兒,卻是舍得。”
“至尊之位飄渺無及,與其無所作為直至終局,不如在那之前多少用一用這個力量換得些微寧定,也不枉她為第二任至尊楠焱熾最後一位嫡出血脈的身份了。”
羅爾列斯沉默片刻,終是輕輕道了一聲。
“既然如此,便讓洛歐斐同去吧,世家之外一階不多,這般也是保險。”
楠焱釋詫異地看了羅爾列斯一眼。
“達伊洛族長……倒是比我更舍得。”
“我有信心。”羅爾列斯苦笑著說。
楠焱釋自是知那位愈之世家長子的身份的,當下也無話可說,隻道。
“如是隱匿掉世家身份,倒也無妨。”
“這是自然的。”羅爾列斯苦笑依舊,卻是認出這是一個他不得不中的圈套——楠焱釋自是不會舍得他那寶貝女兒的,就算不提能再延續楠焱千載盛世的至尊之位繼承人身份,單就這唯一嫡出連帶楠焱琳琅一係獨女的身份,都是楠焱家族絕不能夠放棄的存在。但也正因著她那繼承人的身份,身為德蘭後裔的達伊洛更要對其抱以期許而不是讓她在甄選還未開始的情況下不明不白地亡故,哪怕她對於德蘭的力量收回的作用微乎其微也是一樣。
羅爾列斯?達伊洛身為世家族長並星空學院第二十二任院長,這張臉怕是早就為世界各地的魔法勢力所熟知,更何況較之實力他恐怕還不如那個生為德蘭之王的兒子,若要前往茗國,既無族務在身又尚未在世人麵前露臉的德蘭之王自然是最佳的選項。
達伊洛——德蘭一族自然是想要試探繼承人的,但楠焱一族何嚐不想要試探這位新生的德蘭之王?現今的情況又是德蘭因著力量的歸還對繼承人有所求,而至尊繼承人即使今次未能即位往後還會出世永無窮盡,這一條件將羅爾列斯從一開始就置於了被動的境地。
楠焱祭像是一枚食餌被懸在崖邊,楠焱手中握著一線將斷不斷的絲線,教人無以把握他們是否真的有力量能夠保證她的安全。達伊洛如此迫切地需要這枚食餌,最佳選項自然是親手將她從崖邊撈回來。
楠焱的族長……即使是這般溫然的表象之下,其手段魄力也絕非常人所能仰望。世家絕非善類,能當上世家族長的人,也絕非溫良無害。哪怕是統率著愈之世家的羅爾列斯,也絕不敢說手上沒有半分鮮血。
有罪的無辜的,作為障礙的和無故犧牲的。
世家在追求力量的道路上,留下的盡是血跡斑斑。
他輕輕歎了口氣。
楠焱祭自明雪齋後過坤華堂一路追向馥若軒,終是在月霖池邊追到了,柔萱領著楠焱珞不徐不疾地往回走著,聽見響動回頭望去,不由得生出幾分訝然。
祭隻向柔萱行一禮,便向珞言道。
“你想去茗國可是要什麽東西?我沒辦法向父親求情——總是能幫你帶一些回來的。”
珞的麵上先是驚異,而後驟然沉了下來,聲音雖是稚嫩,卻含了幾分咬牙的意味在裏麵。
“姐姐可以去茗國了?”67.356
祭見此情狀便知珞大抵是誤會了什麽,隻得道,“方才是父親問我——”
“我就知道一定是姐姐告訴父親的!”珞喊得極大聲,長長的睫毛不住撲閃著,淚珠也隨之滾落,“如果不是父親的命令曦哥哥怎麽會來抓我!最後還要連累到媽媽身上!都是姐姐的錯!”
祭一時怔住,看著珞站在原地大哭多少不知所措。
卻是柔萱一把扯過尚在嚎啕大哭的楠焱珞厲喝一句,“你怎麽能這樣和你姐姐講話!還不道歉!”
珞隻是一怔,旋即哭得更大聲了。
祭也從未聽過柔萱那樣大聲地講話,知她不是假裝,半晌怔愣後不由笑一笑,道。
“罷了,萱姨娘今日這般折騰也會累的,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改日待蘭若自寞翎回來我便問一問長寧院中可又持重的侍女可幫助萱姨娘打點,往後就不致這般累了。”
柔萱一麵哄著哭鬧的女兒一麵想要道謝一句,卻終是無法兼顧,那一條淺碧色的落花披帛垂在草地上,被揉的稀皺。她看著祭,也隻能苦笑。
“我去和父親說一聲吧,茗國我便不去了。”祭勉強地笑一笑,終是轉身。
柔萱多少不忍,隻開口說一句。
“祭,你不必……”
楠焱祭應是聽得到的,卻終究沒有回頭,隻那樣走了。
待楠焱祭自坤華堂一側繞至明雪齋前時,卻意外看見洛歐斐?達伊洛站在庭中櫻樹之下。
華安庭前櫻樹自然遠不及長明院內結契古櫻那般粗壯,反而多少顯得歪斜幾許,幾線枝幹肆意地伸展著,倒是多了幾分蒼勁的力量感。適時恰逢風過,原本就有密有疏的花蔭在風拂之下更顯零落,少年隻在樹下安然地站著,一頭染了銀輝的長發垂落腰際,如昨日見時那般未束。他今日未披著世家的袍服,照舊是一襲輕盈卻精致著的素白色長衣,合著風息,便如梢頭雪鳥舒展翅翼。麵容始終平靜,那雙令人注目的堇青色雙眸如冬日不凍的深潭,未見欣喜,亦無憂戚,仿若萬事不值入心。
合著那張如神跡的麵容,總讓人覺得他不應屬於這裏。世間塵埃心緒於他,都如耳畔風息,過即無形。
祭原想去尋父親,見他在此,終是到了他的身邊去。
“你怎麽出來了?”她有些微的詫異。
“似乎有爭執,我聽見了女孩的哭音,但不像是你。”他的回答十分平靜。
“不會吧?這樣遠的距離?”祭不免詫異,明雪齋與月霖池之間隔著老遠的距離。
“之前有看到,”他往對麵嵐滄館微微示意,依舊不鹹不淡,“之後自然留心,不要小看一階的聽力。”
祭終是無言,有實力的人總是更有理。
“她是你妹妹?”他問。
祭點一點頭,算作回答。
“你父親似乎不喜歡她,”他停頓幾許,“也並不喜歡她母親。”
“……”祭隻沉默,終究說,“父親也未必喜歡我,若非是嫡出連帶繼承人的身份,我不覺得我能比珞更令他重視些許。”
“這樣,”他像是思索些許,“東域是有嫡庶之分的。”
“西方不會有?”祭些微詫異。
“至少世家不會,”他微微搖了搖頭,“再往西有一些國家,有些君主可以同時結締兩個婚姻關係,自然是以居後位者為尊,隻是對於所出子女並無太多約束。餘下哪怕貴族也無這樣的特權,非妻所出都算作私生,終究是個不好聽的名聲。”
祭沉默許久,終究是問了一句。
“那我是不是應當慶幸珞生在東域?至少她尚有名分。”
“似乎也隻有名分了。”他這樣說。
祭似是不甘,卻終究沒能再做反駁。
“你應慶幸你們生在世家,”他說,“隻要足夠強大,嫡庶無法約束什麽。”
她看著他,良久。
“珞應當會羨慕你的妹妹。”
“但願如此,”他輕聲說,“隻是未到最終,一切都難稱定局吧。”
祭輕輕點一點頭,轉身就要往明雪齋走,洛歐斐隻用一句話就令她僵住。
“那裏已經沒人了,就在我下樓之前,剛走。”
祭隻得刹住腳步,無奈地回頭看他,“去哪了?”
他指了一個方向。
“德昌庭啊……”祭見此情狀隻得歎氣,雖說楠焱並無她不能前去的地方哪怕德昌庭也不例外,但那僅限於不妨礙族務的情況下,比如去德昌庭找哪個長老的孩子什麽的完全沒有問題。但若是父親去德昌庭擺明了就是議事,她自然不可能前往。
“怎麽了嗎?”他偏一偏頭,問。
“父親問我去不去茗國,我正要回絕。”她也並無隱瞞。
“我卻是覺得你應該去,”他微微低了下頭,“你若是要前行,無論是荊棘還是山和海,都不應能阻你。”
祭微微一怔。
“那麽,我先回去了。”他往前走了幾步,回眸看她,“你也早些回去吧。”
祭隻呆呆地哦了一聲,抬頭見嵐滄館上三樓,羅爾列斯在露台上安靜佇立,洛歐斐想是發覺知是有事,所以不等提及就先行回去了。祭正怔愣,忽然想起昨晚的事,便低低道了一句。
“昨晚,謝謝你。”
她知道他聽得見,無愧一階實力。
洛歐斐的腳步停了停,微微側身,陽光從嵐滄館簷角處灑下,他的白發衣角,都沐浴在那般明晰著的明光裏。
“隻要我在,她就不能傷你。”
他離去,祭的麵上,卻染笑意。她知道他所說的,是那個人偶一般精致卻詭譎的少女。
這是他給她的第一個承諾,卻終究沒能兌現。
年華匆忙,三十年後某個仲夏的雨天,絕美如昔的第十王族雙膝跪於白塔之間,為她無以挽回的罪孽懺悔著,為那德蘭的王後,那個年僅二十歲就為了德蘭而死去的東方女子,帶著她曾有的愛恨,以及王所有心痛抑或欣喜的往昔。
隻是倩曼身後站著的,是德蘭的命運。
即使掙紮,終至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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