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萱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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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涎香的苦息悠遠彌散,白霧未清,即使陽光透過窗柵,落在地上仍顯得幾許曖昧不明。

    長久的靜默裏,案上茶水一點一滴落下去,合著心跳,並著那般沉重的思緒,一時間竟無分毫言語,如無人般安寧無息。

    “你要怎麽做?”終究是羅爾列斯開口,這裏到底是東域,當屬楠焱治下轄地。楠焱釋雖言明茗國為四族交匯地,但世家終究知曉,若茗國當真遭難,楠焱家族必定是最先也最有權力插手的一方勢力,不如說茗國實質上是楠焱為東方數個世家備下的客地,隻是他們作為“主人”的性質太過隱秘。

    “幹涉是一定的。”楠焱釋隻是這樣說,卻沒了下文。羅爾列斯微微思索片刻便也了然,當下唯有不語。

    淩瑰在世時東域八族——墨唯,蒲淩,滄舒,青陽,珞嵐,舟玄,千遲,楠焱。時至如今僅存五家,但他們的名字並不會就此在東域的曆史中消湮無形,且不提如今高居世家的楠焱與蒲淩,就是最為沒落的青陽在東域也足稱世族,絕非尋常勢力比及。哪怕今時沒落,僅一名號也足存尊威。楠焱所掌握的信息至多不過是青陽一族中確有族人曾與黑噬糾纏不清,卻絕對無從證明青陽全族都參與到黑噬中去。身為世家將青陽從東域除名固然不難,隻終究難卻萬人之口——楠焱能做的,也隻是幹涉而已,而且必須是不動聲色的幹涉。

    事關家族聲譽,再如何下作的手段,隻要能確保無人可知,都是有理由啟用的,隻是這些委實不應再深問下去。羅爾列斯自知些許失言,終究歎息。

    世家絕不光鮮,他們沉積下的凶狠罪惡不比世上任何惡徒少上分毫,相較而言達伊洛反倒是幹淨些許,接壤八方皆無國家勢力,領土內原住民少至近無,哪怕是確要見血的事務,亦有依達法拉的卓穆爾為之代行。

    但相對而言他們也繼承了德蘭的罪惡,數個千年來十二王族半身廝殺輪轉臨世,近千名繼承人為一登神壇前仆後繼終究屍骨無存。

    生而不易,他也唯有這般歎息。

    沉默裏卻是明雪齋的門扉被突然叩響,二人短暫相視,並無介意。

    門外侍從得到回應將門推開,卻是一道小小的身影斂著裙裾邁步入內,正是楠焱祭。

    羅爾列斯頗感興趣地注目幾許,身為世家族長他自然早在祭出世的那年就已得到她身為至尊之位繼承人的風信。此番前來確有交接之意,但與繼承人相關事宜了解亦不失為理由之一,奈何楠焱身處東域確顯保守,楠焱釋又是在那般年紀才得到這樣一個寶貝女兒,藏得自是極深,除卻族宴,大抵無相遇之期,這次卻是她自己前來了。

    楠焱釋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動了動,看不出喜怒,還未出聲問及,卻是祭先抬頭,隻咬一咬嘴唇,輕輕地喚了一聲父親。

    楠焱釋剛要問,忽聽庭中車輦之聲作響,卻是一輛甚為普通的黃楊木輦車停在族門內,樣子像是剛自外麵回來。

    合著楠焱的規矩,若非是楠焱一族族長及其正妻與嫡出子女,所乘車輦無權停至庭前。現下裏這般舉措自是明示乘車之人是不夠格的,卻也不至停在族門之外。

    釋略有疑惑,祭聞聲響也不由得回頭,一時並未說下去。定睛再看時覺出駕車人是寞翎曦,似有打理過般將滿頭墨黑發絲以白玉流雲冠高束而起,橫插一支琉璃點銀的常簪,一身慣常的水紋勾白墨色廣裾長衫留幾點寫意的霜色花枝,確顯些微傲然,有幾分禮製模樣。他隻跳下車來,往車後迎下兩個年歲尚小的孩子來。

    楠焱釋清晰聽得祭似是長出了一口氣,知是大抵無事,也就不急著問訊。隻看著寞翎曦催促著兩個孩子走近,兩個孩子卻也識趣,一副惹了禍的模樣低著頭往齋內行來,釋再細看,終是看出兩個孩子是誰,那不過四五歲的紮著一頭新葉色雙丫髻的女孩正是側室楠焱柔萱所出的楠焱珞,當下他的眉頭便是狠皺,另一旁的男孩稍微大些,卻也至多不過七歲,一時想不起是誰,卻終是注意到那一色於孩童而言太顯清素的月白長衫。

    鴻鵠……長明院的新生代嗎?他微微思及,寞翎曦卻已經推著兩個孩子進門了,他先向著楠焱釋行了禮,轉眼卻見羅爾列斯與祭俱在,不由些微詫異,卻終究是行禮。

    “出什麽事了?”楠焱釋已換回平靜不驚的口氣,隻這樣問,卻也並不如何在意般。

    “……”曦微微猶豫,卻終是再行禮。

    “稟族長,今晨我曾送人回寞翎族中,適才回時卻見二小姐同灝少爺一道自車中鑽出想要摸上另一輛往東域外去的輦車,這才攔下送了回來。”他略顯不自然地低聲道,“是我失察了,請族長恕罪。”

    楠焱釋在心底無聲地歎了口氣。

    寞翎曦今晨是送誰回寞翎他自然是清楚得很,以曦的得信還有如此空閑自然不乏他的授意,蘭若又無魔力,他駕車時並未以魔力感應,不然僅以這樣兩個毛頭小孩的修行,如何瞞得過衝擊二階的寞翎曦。

    “理由呢?”他問兩個孩子,聲音卻仍平靜。

    楠焱灝一時未言,珞抬一抬頭,怯生生地望了一眼父親,又求助一般看向一邊的祭,祭尚未言語,卻是楠焱釋先出聲。

    “同你姐姐有什麽關係?你隻說你自己。”

    祭原是想說點什麽的,在父親這般言辭下也隻能閉口不言,珞似是驚到了,退了兩步,低頭再不言語。

    反倒是一邊的楠焱灝一步上前將珞擋在身後,雖有膽怯卻終究坦然麵對著楠焱釋的審視,隻道。

    “是我在長文院時聽人說茗國二月裏有祀會的,聽說寞翎家族有族人前去遊玩,便約著珞出來了……也是我帶著珞藏到車上的!和珞沒有關係!是我自己的主意!”

    那聲音稚嫩,卻極堅定。

    羅爾列斯唇邊似有些微笑意,他轉一轉頭看著楠焱釋頭痛似的長歎,彎下腰來同這個不過六七歲的孩子對視。

    “你可想過要怎麽出極東?”67.356

    一心領罰的楠焱灝沒想到楠焱釋會同他糾結這個問題,隻一愣,便下意識地答。

    “乘寞翎一族往東於外的輦車……”

    “寞翎一族較之楠焱不算避世,每日都有多輛輦車往極東外去,你可知道哪一輛是去茗國的?哪一輛是去祀會所在的梅鎮的?”

    “我……”

    “你想沒想過祀會多日你於何處落腳?”

    “這個……”

    “你身上可帶錢財?”

    “呃……”

    “你可知道祀會舉行幾日所在何地?你可思量何處飲食?你可想過如何返回極東?試問偌大東域有那方勢力的車馬敢於直驅極東?你可準備好如何同族中解釋你數日的消失?”

    楠焱灝張了張嘴,最後什麽也沒說出來。

    “是了,你沒想過……甚至連離開的計劃都未曾完備。”楠焱釋看著他,言辭安然。

    楠焱灝隻低頭,無法言語。

    “年輕人,有所擔當,有所向往是好事,隻是在你連保全自身和思量全局的能力都不具備的情況下,這般‘雷厲風行’隻會斷送了你。”他伸手拍一拍楠焱灝的頭頂,言辭裏不乏戲謔,楠焱灝漲紅了臉,終究氣餒。

    他喚過一個小廝,帶著楠焱灝往長明院回去了,隻餘楠焱珞孤零零地在堂中站著,似乎從頭到腳都在顫抖著。

    楠焱釋也不問,隻轉頭看祭。

    “你來尋我可是有什麽事情?”

    祭隻搖一搖頭,“現在……沒有了。”

    羅爾列斯頗為詫異地看了楠焱釋一眼,從表現來看不難覺察楠焱灝是上層族人所出的貴家子,這般先人後己確實理應,但眼下曬著這樣一個女孩子不管反是先問自己無事的女兒實屬不應,他尚在腦海中過著方才對話裏用過的稱謂時,珞極為輕細的一聲輕喚卻是為他解答了。

    “父親。”

    羅爾列斯微微一怔,他的確不知道楠焱族長出有二女,且楠焱釋方才確實提及了,楠焱祭是這女孩的姐姐。

    這樣藏得倒是更深了……比身為至尊繼承人的長姐還要深,自生來幾乎不曾聽聞。難不成這孩子身上也有什麽關乎世家的力量麽?他正疑惑著,就聽得楠焱釋開口,卻是對著寞翎曦,言辭裏淡漠幾許。

    “你去馥若軒,叫柔萱來接孩子回去。”

    寞翎曦微微一怔,旋即試探一般輕道一聲。

    “如隻是送二小姐回去,我……”

    “我是說叫柔萱接孩子回去。”楠焱釋抬眼看了一眼曦,寞翎曦隨他多年如何不知,心下一顫,行禮便告退了。

    柔萱麽?羅爾列斯思量些許,雖不明確,但他至少知道楠焱釋夫人的名諱應是單字,楠焱釋所提之人,顯然不會是楠焱祭的母親。想到這裏他心中多少也有了猜測,而楠焱釋已然轉回案後坐下起筆再寫一封短箋,同時示意羅爾列斯亦坐。隻楠焱祭拉過珞自堂中尋下座椅暫歇,卻也無甚言語。

    隻不過短短一刻鍾間,寞翎曦已將人帶來,羅爾列斯隻看一眼便起身,寞翎曦身後的女子自然是楠焱柔萱,梳洗後不難覺出氣度,隻仍顯謙卑,柔柔弱弱地向著楠焱釋與羅爾列斯各行一禮。

    她的麵上哪怕描畫過了也沒有什麽色彩,隻幹幹淨淨明正著顯著大家出身的風範,隻那身形纖細並虛弱地柔軟著,許是因著舞者多年的習慣,連行走裏都帶了一種特殊的節奏,美而妖嬈。

    可她的麵上是看不出分毫欲望存在的痕跡的,幹淨到看不到渴求的女子卻生著這般柔媚的身段,卻並無不協調,隻覺美極,應是被人所珍視愛重的存在。

    那一式傾髻想是來不及解散重盤,照舊如祭今晨見時的模樣,隻於其上合了兩支祖母綠鸞首含珠釵,零散點幾朵銀箔珠花。著一件淺天水綠色緞衫,下一身滾毛邊玉色描萱草紋的錦裙,臂間繞落花紋樣淺碧色披帛,稱不上失矩,卻也不像是為搏歡顏盡心打理過的樣子。

    珞一見母親來,便從旁邊的椅子上滑了下來,藏於母親身後,隻輕輕抓握著母親臂上垂下的披帛,方是柔萱低聲說教了幾句,這才頗不情願站到了母親身側。楠焱釋並未看著,卻顯而易見地有著不滿。

    “柔萱最近是疏於對女兒的管教了。”他隻持著筆寫字,不鹹不淡地說了這麽一句。

    “妾身知罪。”柔萱再行禮,聲音壓得極低。

    “你無甚罪行可言,隻消留些心看住這滿庭的人即可。”他抬眼,看的卻是柔萱身後兩個跟來的小侍女,至多不過十二三模樣,尚顯稚嫩,想是此前連華安庭前都未來過,一個個連頭都不敢有半分抬起。

    “去長寧院擇一個老實穩重些的助你,華安庭中的族人至少應知何為失矩何為得禮。”他口氣似是緩和了,又像是一直都不在意,隻是轉話說了另一件事一樣,“去吧。”

    “謝族長。”柔萱隻輕輕地道,再行禮,便攜著珞離去。轉首看見羅爾列斯時微一行禮,麵上掛了一點不甚清明的笑意。

    如何形容呢?想是春日裏漂浮的一抹輕絮,輕微到幾乎看不到投影,卻含著一線藏於無奈與禮節下的堅韌。

    她們二人離去,那般清素的色彩,緩緩融化在了春初的些微天光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