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半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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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雙眼睛染著流轉了淺淡金色的火紅,如火焰,亦如光明,帶著一種平靜的傲然,注視著來人的眼睛。

    祭大驚之下幾乎要退了一步出去,卻終是反應過來那不過是一張繪製的極是精致逼真的畫像而已。蘭若亦被驚到,半晌,終是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轉回身來對著祭言道。

    “這大抵便是琳琅小姐的畫像了。”

    祭隻怔怔地看著那副畫像,根本無需蘭若言及,少女的額上明晃晃地印著一痕凰羽花印,卻與母親額上的殷紅不同,泛著新妍華麗的紅金——那是琳琅獨有的殊榮,自她後再無有著如此強大光魔法天賦的凰羽花印之主。

    至於她的畫像為什麽會掛在這裏,卻也不難思及。

    楠焱羽桐為至尊正妻,終是為楠焱熾生下了嫡長女,便是後繼族長之位的楠焱琳琅。隻是這位嫡小姐並不是名滿天下,集萬千寵愛地度過她的童年的,因著襲罹辰血的緣故,琳琅生就些微讀解心緒的能力,母親如何不甘又如何畏懼著,她都看的分明。羽桐害怕這樣的能力並厭棄這個女兒,隻要是楠焱熾不踏足坤華堂的時候,尚年幼的琳琅便被關在一個隻有半扇小窗的房間裏,日複一日哭鬧叫喊著。

    隨著年歲漸長,琳琅力量漸強,憑著那點同與父親源自罹辰的王血,慢慢與身為至尊的父親建立了聯係,終有一日羽桐的符咒再攔不住女兒的聲音,琳琅的哭喊直接藉由王血傳達到了楠焱熾那裏,一切都再也掩飾不及。

    楠焱熾由此暴怒——哪怕他之前未必有多重視這個女兒,但楠焱羽桐終究是被遷離坤華堂置於長榮院裏,尚有妻名,待遇卻與妾室無異。自那以後,楠焱琳琅便是這坤華堂的主人,由楠焱熾親自撫養——這也是第二任至尊的十三個子女中唯一的一個。

    直至出閣,坤華堂一直都是琳琅的居地。

    祭的怔愣並不是由於她認出那是琳琅——畢竟琳琅的畫像在這裏並不稀奇,真正令她驚異的是琳琅本身,幾乎無以辯駁地和某個人及其地相似著。

    畫卷上的少女尚不至及笄年紀,微揚的眼角裏已然滿蘊了慵懶而妖嬈的意味,可她的驕傲也毫不違和地溶在其中,卻生平靜。下頜如月,瑩白似雪,一頭不知是遺傳自誰、分外惹眼的火紅色長發因著光元素影響在末梢流溢著飽滿而明麗的金,規整著盤成一雙垂髻,一雙赤金鏤花鳳飾以澄澈的鴿血紅寶石點睛,耳上綴著一對細巧的紅翡團風釘。項上繞一條南珠紅髓並瑪瑙穿就的緋色瓔珞,一身正紅色的織金舞鸞紋錦鳳尾袍逶迤於地,手裏持著一麵以赤玉為柄的扶桑描金圖紋團扇,廣袖堆疊,露出其下一截皓腕如玉似雪,上套一隻九連玲瓏的珊瑚手釧。隻一眼望去,這般衣著,幾如盛嫁的嫁衣一般。

    細看自是能覺出不同的,隻這般衣裝做常服穿著,就足見楠焱熾對於長女的專愛。

    那豔極的風姿,祭隻一眼,就覺出了是像誰,連帶著扶桑的紋飾,合著眉眼裏滿滿盡是赤鬼的痕跡。

    隻是與赤鬼不同,她的風姿乃是天成,而赤鬼則是有意掩飾一般,輕浮著慵懶。

    “果然是……嫡脈吧。”祭低低地念了一句,琳琅之後,有一子繼其位,代代承襲至祭,便是琳琅一脈。

    赤鬼無疑是嫡脈所出的子嗣,而且會是離琳琅相當近的一位。

    蘭若沒有聽清,隻回頭問了一句。

    “大小姐說什麽?”

    “沒什麽。”祭趕忙掩飾一句,心下裏卻打定主意要在下次見到赤鬼時好好問上一問。她最後再看了這畫像一眼,便隨著蘭若往房裏去了。

    那還是祭第一次去到母親出閣前所住的房間。

    並沒有什麽太過值得驚異的東西,慣用的想是已經搬到憐櫻閣去了,隻留幾許落滿灰塵的擺件零碎,一重園門後置著一張七尺闊的檀木纏藤雕花床,帷幕自鏤出鳳紋的木架上傾瀉下來,是極淺淡的茜色,用同色的綢帶鬆散地縛著,空無一物的床麵上已然積灰落滿。

    窗下置著一架空然無物的繡架,大抵出閣前不擔族務還有時間描繡以打發辰光,現下裏到底是沒有那般閑散了。角落裏立著一個月白色的瓷瓶,幾許枯萎的花枝立在裏麵,那脆弱幹枯的姿態,叫祭覺得隻消稍微碰一下就會粉碎成塵埃。

    立在房中的桌案上,青玉筆架下還懸著數支原用以描畫符咒的筆,筆尖還染著嬌柔的緋色——浸得久了,便是再用心也無法洗去——一樣落滿灰塵。

    她正這般漫無目的地打量著,便聽到外間有響動,想是蘭若已經開始翻找,她環顧內堂一眼,確定再沒有什麽值得一看的東西後,就往蘭若所在的外間去了。

    妝台上亦是一層厚灰,祭簡直辨不出桌案原有的顏色,蘭若想是已經翻過,數個抽屜綴著的鏤花銀拉環上的浮土都被蹭去了,祭一眼見著最下麵的抽屜沒有關嚴,透著一線紅色。

    許是出於好奇,她伸手拉開了那個抽屜,把那個不過兩個巴掌大小的紅錦盒取了出來——它的上麵卻是沒有什麽灰塵的,這顯著有些不尋常。放在案上後,祭才覺出錦盒前掛著一把拇指大小的銅鎖,她伸手輕輕碰了一下,頓生一絲觸電般的感覺。

    看樣子是有抵抗符咒保護的……抵抗術遇強則強,觸摸時的戰栗隻是警告,如果將其無視試圖強行打開的話,後果將是可怕的。

    祭委實不覺得這會是母親重視的東西——如果真的重視就當帶去憐櫻閣裏,丟在這裏多年不管不問,何嚐有半分重視的意思。

    但若要說是絲毫不上心,祭也不覺可能,畢竟符咒會隨著時間慢慢減弱它的效力,她大抵知曉父母完婚的年份,青翎7716,算到如今已有二十來年,想到這個時間祭不禁哆嗦了一下,如此長的時間後還會有著效力的符咒必定是會有供體的,作為它不會失效的力量的源泉。

    如果是禁製的供體,大抵是“回環”,將紋章封閉其中,最大限度地保證魔力不會流失;封印的禁製,多數是血脈,就像封印「吞噬」所用的那個力量一般,是依靠著十二世家的血脈所供給的力量,十分微弱、微不可察的一點。

    那麽咒術呢?咒術很少具有循環的特性,除卻楠焱與這片土地所結的契約以外,祭也沒聽過哪種咒術是需要血脈維係的。

    這樣看來,所謂供體,應是某個活在世上的存在,它的力量不滅,這個魔法就無法失效。

    最便捷也最容易想到的,就是血。

    憐的血。

    或許是她在寫這張符咒的朱砂裏摻了自己的血,或許是盒子裏的什麽東西附著著她的血咒,以此作為動力,致使這一咒術在二十多年後的如今,仍未失效。

    這一魔法是不能強力拆解的——供體本身會出現感應,如果是以血書符,憐會察覺,如果是其中有血咒存在,在拆解的瞬間,裏麵存放的東西說不定就會隨之損毀。

    好在不難。

    祭上上下下翻著那個盒子又看了一遍,確定沒有什麽其它不對勁的地方,又回頭看了一眼搬了八角凳在牆邊的紅木立架上眾多盒子裏翻找的寞翎蘭若,她輕輕將食指送進口中,從邊角撕開一個細小的口子。

    以血為書,自然是以血為解了。

    隻有極其細小的一點殷紅,祭輕輕將它點在銅鎖上麵,她是憐的血親,相似性會騙過符咒,令其顯形。

    果然,一點紅光從血染的地方如細蛇一般遊走起來,發著熒熒的光伸展爬行,像是密信上被水浸透後顯出的字跡一般,密密麻麻的符文像是繩索將錦盒牢牢捆紮,祭努力辨析,也沒找到她能認識的咒文。

    祭不得不對母親的能力表示歎服——這樣精密繁複的抵抗術是她首次所見,若非自己的血能騙過它,想解這個咒術絕對比想象起來麻煩得多。而憐成婚後就搬離了這裏,也就是說憐在施下這道符咒時隻有十六歲,甚至更小。

    她可沒什麽信心在那個年齡達到這種程度。

    她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咒文的邊角,從某個接縫處將一層輕薄的物質揭起——那咒文附著在上麵,卻在離了依憑的瞬間褪去色彩化成灰燼,祭極小心地將這一道長長的符咒撕了個幹淨,之後僅是一把普通的小黃銅鎖,就更不是能攔住她的東西了。

    錦盒裏是一塊雪白色的柔軟素錦,與錦盒本身的紅色反差極是強烈,而那素錦之中躺著的東西,卻令祭都愣了一愣。

    那像是……一隻水玉鐲被分作兩半後留下的半個圓環,近乎透明的淺淡白色並不純粹,其間流轉著新流動的的血一般豔麗的殷紅色,在素錦的襯托下像是雪地上置了一塊沾血的冰一般。

    半環的中段上縛著銀霜色的絲繩,其間似乎還擰著幾縷銀線,上方是簡單的花結,下麵是綴了一顆羊脂白玉珠後垂下的一線流蘇。祭小心地將這枚怪異的玉佩從錦盒裏拿了出來,才看見玉佩下麵還壓著一張小小的、已然泛黃的花箋,上麵以極是清逸的字跡描了一行小字:

    應彌昔時憾。

    毫無厘頭,且也沒什麽實際意義的短句,單看字麵意思,大抵是勸誡某人應當彌補曾經留下的遺憾而已。

    祭正不解,就見那邊的蘭若已經抱了一隻桃花心木點羽的飛鳳盒子從八角凳上下來,想是已經找到了要找的東西。見祭在這邊,便湊過來看。祭也未閃躲,隻將玉佩和花箋拿給蘭若看。

    蘭若雖長了祭十年不止,但真論學識,寞翎底層出身的她怎能同楠焱華安庭裏精細教育的嫡脈相比,當下也唯有搖頭,至於那半隻鐲子做成的玉佩,她倒是仔細地看了許久,終是有些不確定地道了一聲。

    “這個東西,我應是聽過的……”

    “是什麽?”祭極好奇,卻見蘭若麵上微有難色。

    她指一指手鐲的斷麵,極是光滑,並無凹凸,絕非是磕碰所致的斷裂。

    “這樣的切口,除了某些極為沉重的兵刃,大抵也隻有魔法能造成了吧,如是夫人的東西,大概就是夫人親自拿魔法將原本完整的一隻鐲子分作兩半的。

    我不是很清楚楠焱的習俗……但在寞翎乃至是東域的絕大多數國家裏,如果兩個極為要好的女孩分持一隻鐲子的兩半,便是一個約定的證明——”蘭若為難地頓了頓,“——她們各自的兒女在日後結作連理的證明。”

    祭麵上的不解變成了呆滯。

    “這個!”蘭若看了祭的表情急切地想要解釋,“怕是做不得數的……夫人做這件事大概是在出閣之前了,那時候哪知道會生就現在這般尊位……而且夫人就大小姐一個女兒……還是至尊之位的繼承人,這麽草率的約定,是萬萬不能遵守的……”

    祭隻覺無力地擺了擺手,從蘭若手裏將玉佩和花箋都拿了回來,複位,掛鎖,重新放回底層的抽屜裏,長長地吐了口氣。

    “雖然不知道母親留在這裏是何用意,但終歸當是沒有看見吧。”祭苦笑著道了一句。

    “這樣也好,雖不知另一半在誰的手裏,但以夫人現下的地位,怕也不會冒失地持著半隻鐲子就來生事的。”蘭若彎身牽了祭的手,另一手攬著剛才尋到的妝奩便往外走,祭隻順從。

    看著蘭若重新把坤華堂的大門上了鎖,祭隻揉著廣袖的邊角,卻漫無邊際地想到了一件事。

    以母親華安庭嫡女的身份,能與她如此交好到為兒女結下婚約的女孩,門楣也絕不會低,隻是現下裏那些位高的夫人們,至少據祭所知,並無與憐關係極好的。哪怕是來訪多些的殷如,也不過是客套。

    那麽……會是誰?為何現下裏,再無半分聲息?

    她還和母親有聯係嗎?

    或者是,她還活著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