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五章:隱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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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文院秉承了朱紫重闕一貫的恢弘華靡,庭中遍植櫻樹,卻因著孩童頑劣無甚老舊,大抵是數十年至數百年的新株——隻是比之長明院前的那一棵,足稱為“新”了——梢頭也常常懸著些色澤鮮麗的紅綢緞帶,以淡墨描畫了些美好的願景,風過時猶如蛇舞,甚是悅目。

    楠焱思晴隨著院角那一長廊走走停停,隻回想著,卻多少覺得記憶不清。家中敗落後她在長文院中的日子也變得不好過起來,也不失為她最終該決定提前結束在族學中學習的理由之一。

    可是人總會有意識地避免記憶裏最慘痛的那些部分,大概多年以後想起依舊會覺得難過或是憤怒,卻終究會忘卻一些細節。

    她從離了長文院再到離族再到如今,已然快有六年。現下裏的崇文堂,已不是她當去的地方,此間裏並無聲息,她回憶著,當是學習咒術的孩子們還在描摹咒文,著了袍服的族人穿行在矮桌之間,不時彎腰審視;晨時的日光透過窗後懸著的竹簾依稀照進,遠遠地在紙麵桌角或是衣袍之上,柔弭成模糊不清的光影;矮桌當中的白瓷細頸瓶中,春時當插幾許含苞的薄櫻,夏季淺灘落日流紅無形,秋月裏一點丹桂留香久彌,冬日中擇去庭中竹葉尚存碧青。

    本是那般靜謐安穩的情境,而今想來,如存夢裏。

    她最後看了崇文堂緊閉的門扉一眼,徑自去了那之後的慧寧齋——七長老的居地。

    雖離崇文堂如此之近,但踏足的那一步,僅有三階之力的思晴亦覺出某種征兆,像是跨越了某個界限一般。

    她還是知道的,現在的七長老楠焱致成,是位在結界術上頗有造詣的咒術師,有些精妙的結界,足以在不妨礙任何人穿行的情況下將空間分隔開來,隱去一麵的嘈雜,甚至風景。

    她並未顯出詫異,隻往齋前去,兩名不過十二三歲的侍童見有人來也不多話,行禮,請示,放行。

    門啟,日光落進齋內的刹那,依稀得見灰塵稀薄飛舞分明,壁上掛了些很有些年頭的字畫,案上置著堆疊成山的書本典籍。門扉在她身後輕輕合攏,轉首見老人坐在東窗之下,持著一杆蒼玉紫毫筆,似是在謄寫一份殘缺的卷籍。思晴並未出聲打擾,隻安然地立著。老人的眉毛低低地垂著,麵上溝壑盡顯年歲痕跡,不覺興致,亦不顯無趣。

    似是一短章畢,楠焱致成方得空抬起頭來看了看來人,這一看卻是怔愣,待回過神來似是想要說些什麽,卻終是低低地笑了一聲。

    “罷了,你總是最聽不得那句話的。”

    思晴微微一怔,卻覺心頭生了些微暖意,小孩子昔年置氣般的話語,卻被老人憶及至今。她笑一笑,隻依依行了禮。

    “長嘉院雲瀚樓,楠焱思晴,前來拜會七長老。”

    “何拘禮數。”致成亦笑,示意她坐在案前。致成卻不問她為何歸族,顯然僅是昨日,長老院中關茗國事已然有了計較。

    “此番前來,可是為了幼弟?”他笑著卻歎,“這般多顧慮,想是辛苦你。”

    思晴並不詫異楠焱致成知曉她的來意,那一道結界所為,絕非隻是隔絕喧囂而已。

    於是她便垂著頭謝道,“多謝七長老提點。”

    “以他之能,自然是不用我提點的,再過兩年統一評定核驗,早晚是會被通曉到德昌庭中去的。”

    思晴不解微怔,卻終究在眉梢上染了喜意,“您的意思是——”

    “四階穩過無疑,合著這樣的年紀,想來在十二三歲乃至更早時就能衝擊二階了,長嘉院,終究不是能夠拘束你們的地方啊。”他似是感歎,卻又欣慰一般。

    思晴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衝刷到了呆滯一般,高於長嘉院便是德昌庭,是長老席無疑。楠焱致成竟是如此中意於他,認為他已然有望重回長老席了嗎?

    良久良久,她唇邊也綻了些微笑意,雖知先知大抵不凡,但終究未能奢望企及,她隻壓下眼中酸澀幾許,輕輕地道了一句。

    “如此,我也不負雙親囑托了。”

    楠焱致成看著她,眼中點染悲憫幾許——長老席又能如何?若想迎她回族,終究是決定於族長的。

    他的榮華與鼎盛,終究無法與她存在同一個世界裏。

    “待茗國事了,族中大抵要為新一輪劍術師的甄選做準備了,你在滄舒當也知曉風信,大小姐是至尊之位的繼承人,非是咒術亦非劍術。早在這幾年的儀式上,族長那裏就已經開始留意能繼咒術至高與劍術至高的新生代了,若能從塚中得劍,華安庭是不會無視的。”他似是勸慰般言道,思晴卻隻是苦笑幾許。

    “那般事情終究天定——七長老,我無意回族,正如我離去的緣由般,隻是為軼鋪一條走出敗落的通途而已。此番族長允我攜軼同往茗地,若無意外,當是最後相與了。自那之後我會安安穩穩地留在族外,以滄舒晴的名姓做著楠焱的眼睛,這次就當是我最後的任性罷了。”

    楠焱致成慢慢慢慢地沉默下去,良久道,“晴……你不是最憎這個字了嗎?,為何還要在本無人識你的地界兒,重新用著母親的名字稱你?”

    “許是想開了,”思晴安安穩穩地笑著,卻生悲意,“便是想不開又如何呢?人都不在了,字,也隻是字而已。”

    楠焱致成隻是無言,猶記昔時族學中女孩著一襲素衣,並非出自高門,卻仍是嫻靜大方,安靜在桌前描著符紙,掛著一點點笑意,卻從無聲響。晴空裏日光灑下,落在她的發上,像是春日裏急速抽生的綠,無聲強調著她的名。

    而今她已長眠,是他帶過的無數學生中及其平凡的一個,她的女兒攜著與她如此相像的麵容,同樣安靜地走了一條決絕的路。

    終歸是……十分相像的。

    “此次前來也不盡是為軼的,”思晴似是斟酌了片刻方開口道,“前夜我歸族時被一個長仁院的孩子幫了忙,今也是想要來問一問七長老的——可曾聽過瑕這個名字?楠焱瑕?”

    致成是花了些功夫來思索的,卻是微微有些怔愣的樣子,然後便見著眉目裏那點因著年歲帶來的慈祥一點點如溶霜化雪般消失了。

    思晴見他神情覺是有些不對,便試探性地問了一句。“瞧著樣子並不寬裕的,是失了至親撫育麽?”

    致成隻搖一搖頭,頗生硬地道,“他的父母俱是在的。”

    “那——”

    “終是有些由頭的,”致成搖一搖頭,“雖打問不得,但天賦尚好,總不致在那長仁院裏消磨終生的。”

    思晴眉目見似是有著疑惑,卻也不像是想要追問下去的樣子,隻是聽了楠焱致成的話,多少鬆了口氣。

    “你卻還是這般樣子,”楠焱致成似是無奈,“隻要能幫的,終歸是願意去幫一幫的。”

    “就當是還願了,”少女笑容淺淡平靜,“為著當時,尚還有人記得我們姐弟。”

    致成無言,隻垂首望盞中一汪溫水,似有思及。

    那天下午蘭若自寞翎族中回憐櫻閣時,麵上還帶著些微愉悅的神色,麵上妝粉雖已無幾,但唇上那般新妍的玫色卻還是留存著的,淡紫藤色的長發盤成規整的圓髻,點了零星珠花,隻簪一支極簡素的珍珠點蕊合歡花如意紋銀簪,雖生喜意,卻終是記得禮矩的。她上樓時祭正在二樓的書房閱著幾本舊籍權作明日出行前打發時光的消遣,隻珠簾響動,她便見著蘭若回來,還未及說什麽,卻聽著對麵的珠簾亦作響些微,卻是憐撩開自己房前的珠簾來看。祭隻作不見,複低下頭看書去了,憐隻細細端詳,終是讚了一句。

    “不錯。”

    蘭若似是羞怯,卻也斂著裙裾行禮道謝。她垂頭時憐正好看到她發髻上那支不事華彩的銀簪,隻微微怔了一怔,唇角便浮了一點零星的笑意,隻道。

    “你才回來卻是要麻煩你了——我在坤華堂中遺了出閣前的妝奩,若是得空,可幫我去尋一尋。”

    蘭若乖順地應了一聲,對麵楠焱憐已是笑笑,轉首回自己房裏去了。蘭若往三樓跑了一趟置下了自己帶回的衣裝,正要離了閣中往外去時,就見祭已然無聲無息地等在二樓的樓梯口,那般連氣息都隱匿了的樣子,卻嚇了蘭若一跳。

    “大小姐在這裏站著做什麽呢?此間風大,也怪嚇人的。”

    祭隻微微笑了一下,接著便開口問及,“你可是要去坤華堂?”

    “是啊,”蘭若點一點頭,“鑰匙在芷如姐那裏。”

    祭輕輕地“哦”了一聲,便要求道。

    “那我也去看一看吧。”

    蘭若本想推拒,祭卻隻是看著她,沒有命令也沒有征求意見的意思,那雙略顯空泛的水晶般的眼眸隻平平地望著她,蘭若忽地驚覺祭並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見,隻是極平淡地說了自己要同去的事實而已。

    似乎有著什麽地方不大一樣了,她也不及細想,隻下意識就答了“是”。

    問過芷如取了坤華堂的鑰匙,蘭若便直接攜著祭往庭前去了,不過幾步路的距離,耗不了幾點時光。

    坤華堂——自重闕中華安庭與長榮院始建時便是作為族長正妻的居所存在的,它的第一位女主人名喚楠焱羽桐,是第二任至尊楠焱熾之前的那位楠焱家族族長的女兒,彼時楠焱尚是排在東域八族之末的小族,這等身份算不得多麽高貴光耀。隻是楠焱熾在族中出身不高,以至尊之位回族承下族長之位總需堂正由頭,因此才在各方安排之下迎娶了這個他在師從罹辰前基本就沒怎麽說過話的女人。

    楠焱羽桐的天賦倒是十分優秀,出閣時便已是貨真價實的一階,楠焱熾對她似乎沒什麽感情可言,隻當一個裝飾物一般供著,堆金砌玉地抬出一個女主人的形象罷了——真論門楣而言,她是遠遠不及有一個淩瑰皇親身份的三夫人千遲語的。 :(.*)☆\\/☆=

    但無論如何,她居著一個正妻的名位,披著楠焱至今也隻有一襲的流焱霞嫁入了華安庭裏,即便後來遷離,也不影響坤華堂象征著的至高地位。之後代代族長正妻,幾乎都是在坤華堂裏消磨餘生的。

    憐卻是例外。

    上代族長並不是憐的父親,而是憐的祖父,她與雙親以及祖父祖母一道生活在坤華堂中,直至幼弟降生,母親難產而亡,幼弟一直體弱,終在五歲上夭亡,父親連失愛妻愛子,縱有強大魔力也抵不住精神上的摧殘,終究是隨著二人去了。顯赫千年的琳琅嫡脈三年間連失兩人,楠焱憐自此更顯得是老族長的掌上明珠,被祖父母悉心嗬護著在坤華堂中長大,卻不想及笄時竟染重病,雖然痊愈,卻終究是落了弱症。

    老夫人堪堪熬到了憐的婚典,老族長亦在其婚後隱退,直至7725年壽終華安庭。

    坤華堂於憐而言,是她尊貴無匹的出身和幼年無慮的時光,卻也是她無助地看著她的血親一個個消逝眼前的絕望之地。憐櫻閣固有其他用意,卻也終是助她脫卻了些微痛苦回憶。

    即便尊貴無匹,終不免白璧微瑕。

    祭看著蘭若開鎖,啟門扉。顯了些微陳舊的稀薄香氣撲麵而來,祭抬頭,正對上的卻是一雙瑰麗的火紅眼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