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疏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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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木輦車在獨角獸的牽引下順著枯枝疏影一路向西疾馳而去。
祭有些遲疑不定地望著那兩張一眼看去就知絕不是一點相似的臉,心裏有了大概,卻也沒有多問——她知道楠焱軼有個姐姐,儀式上聽過,昨天碧雲也提過了。隻是這位思晴小姐麵上卻無太多不快痕跡,盡管對於昨日長文院事她算是親眼目睹。
洛歐斐卻是沒什麽興趣的樣子,照舊翻著他隨身帶著的那本《王緘》,盡管這書他十年前就已經能夠從頭到尾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於他而言,書籍已是靜心的儀式,而不再是文字勾勒的記載。
從林道脫出之後,視野裏就依稀有了人煙。一同跨過「極東之壁」的河川已經拐遠做一條尚算平靜的河流,遠望可見村落,偶也有高門大宅。越是往西,這些經由人類構築的痕跡就越明顯,大片的田野和林地、屋邸零落,房屋擠壓著越來越近,待到眼前掠過朱簷青磚時,村落田野都已不見,唯街市漸繁。鬧市區有了叫賣的聲音,攤店層疊,大道漸窄。
但輦車始終未停,祭隻從窗中窺探幾許,就見即便是輦車已過,街巷之後許多平民也都還伸著脖子遠觀輦車直至消失,麵含敬畏之色。
盡管世人大抵都知滄舒從於楠焱,但在萱城裏,作為城主家的滄舒已是尊極,楠焱離他們太過遙遠,即便實際距離委實不算多遠。
輦車穿行得尚算順暢,最終拐離大道,在向南的街巷裏馳過。這一帶大抵是高門大戶的聚集地,市井之聲漸漸消失,透過院牆依稀可見冬時花木顯出頹態,令祭驚異著的同時也不由得有些想念那看慣了的四季不變的櫻盛。
輦車駛過一長段高牆之後最終停了下來,思晴的指尖在縐紗上輕做盤折,便又恢複了遮麵的模樣。車門再開,洛歐斐先行下到階前,再伸手將祭抱下來。而階前侍立著一個尚不到三十的男人,一頭墨灰色的長發束在腦後,著一件極精細的淡蒼色寬衽長袍,想便是出「極東之壁」後接替思晴駕車的人,神情是恭順的,隻是那個模樣絕不是普通的侍從罷了。他見洛歐斐望過來,並不接話,隻深行一禮算作是敬意了。之後便是軼,是被他抱下來的,輦車的高度對於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尚顯勉強,虧是先知的曉事,他果斷沒有死撐。
最後便是思晴,卻像是換了一副樣子一般,與在重闕之前輕身下車截然不同,輕輕拿捏著高門小姐當有的作態將手搭在那男人的臂上才被扶了下來,軼看著,嘴角似乎是抽了抽。
“歡迎回來,晴小姐。”男人深深行禮。
楠焱思晴,或者是滄舒晴一麵丟出一個深感無奈的眼神,另一麵卻以一種優美的姿態邁進了滄舒家宅的大門,門內侍從見一行人來多少交換了幾個驚異的眼神,卻終究向著來人行禮。正庭前小步跑來一名侍從到了方才那男人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祭眼見著那人的眉頭多少有些皺了起來。
滄舒晴顯然也注意到了,隻輕聲問了一句。
“什麽事?”
“白家。”男人迅速地答了一句,“今早來的——說是要見晴小姐。”
她不由得頭痛起來,隻無力地問了一句。
“還是那個白家?”
“茗國白家。”
“……”晴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額角似是想要振奮一下精神,發出的聲音卻還是有些虛軟,“待我更衣之後……”
“不必了。”正庭那邊已有聲音過來,卻是帶了訝異的驚喜一般,祭尚被洛歐斐抱著,目光越過晴與侍從的肩頭看見從廳堂出疾行步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看衣裝知約是哪家的貴家子,三步兩步便到了晴的眼前,隻行一禮,麵上滿掛笑容地道了一句。
“許久不見了,晴小姐。”
晴隻輕輕回禮,卻記得分明,在被召走的那日晨時這家夥也像是來請安一般定時黏上了滄舒家的宅邸。
“白公子可有指教?”她努力令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還算是柔順禮貌。
“自是今年琴會一觀的名帖——”那人恭維一般地笑著,從隨行小廝那邊取出一副小卷軸來,的確是高門貴家琴會近觀的名帖,如以正常途徑確實難尋,但今次琴會是白家主場,拿來向滄舒這樣的魔法大家獻殷勤卻顯得誠意不足了,滄舒不似茗國三族,那三族皆是無甚魔力的。說到底琴會這種含金量,也就是世代不被魔力眷顧的墨唯遺脈和幾乎沒什麽確定性魔力流轉的三族還會感感興趣,滄舒,那是尋樂都不屑於前往一觀的。
晴的心下卻是微微動了動,楠焱要阻青陽,絕不能讓青陽若歌奪去琴會魁首娶得茗國國主,最保險的方式自是派遣滄舒清芷這個琴境已至琤琮的三階魔法師前去,雖然名聲裏未必好聽,但楠焱的命令,滄舒基本都是無條件服從的。這邊楠焱才敲定下來,白家的小子就親自送了名帖過來,雖不失巧合,但終究微妙。
心念微轉間,晴仍舊不動聲色隻淡淡言。
“我非琴師——前往琴會與否,終究要過問長姐的意思。”
隻見那白家的小子眼睛一亮,連帶著聲音都高了幾分,“可否請晴小姐引在下一見清芷小姐?”
晴頓覺怒火,清芷那是什麽身份?實權上已是滄舒家族的家主,是楠焱下轄這萱城的主人,不要說是一個從無魔力的白家了,便是茗國國主親至,清芷也有足夠的底氣不見。
她張口幾欲嗬斥,就聽見堂側一道低沉的女聲傳了過來。
“何人敢於庭中喧嘩?”
庭中數人同時轉頭,卻見是一個有些年紀的女人從廳堂邊角裏轉出,一頭散下曳地有餘,束起也足以及膝的銀霜色長發盤成古雅的朝雲髻,一雙墨藍近黑的眼瞳很是有些精明的銳利,一領蒼色鸞尾緞裙外罩著一件灰狐短氅,單看衣裝便覺是掌事的風度,合著那一絲隱現的壓力,令白家的來人俱不由得退了一步。
洛歐斐的目光隨著那垂至鸞尾袍裾的發梢停頓了極短暫的一個瞬間,旋即望向了楠焱祭,祭迎著他的眼睛,大抵知道他要問什麽,便輕輕點了點頭。
果然,洛歐斐閉了閉眼睛,一階也拿出來外駐,楠焱也真是舍得。
滄舒晴卻是極大地鬆了一口氣,用一種帶了些撒嬌意味的聲音喚了一聲。
“彌夫人。”
那女人迎著她的目光微微笑了一下,便一步步地從階上行下,直向白家的來人逼去,她隱現著的魔力如此強盛,白家之人難以抗住威勢,都不由得小步小步地退著。
“清芷小姐早間習琴,最是受不得打擾的。”彌夫人的聲音禮貌而節製,卻不難聽出一種不容抗拒的堅決,“少小姐已經看不見了,還請貴家予我們小姐耳邊一片清淨吧。”
那白家的少爺早已撐不住了,現下裏有著現成的台階,哪有不下的道理,隻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冒……冒犯了!……告辭!”
隻是話落的瞬間,那翻湧著的魔力在瞬間全數消失,連帶著彌夫人麵上的某種精明和堅硬一並軟化,仿佛她隻是一個與世無爭的東域貴婦人。
“那便不多留了,”她微微地笑著,墨藍色的眼瞳在銀霜色的長睫下勻成模糊的風景,“瑞,送客。”
方才迎眾人進門的男人答應了一聲,禮貌地向著白家眾人往宅門處比了一個“請”的手勢,便跟著連滾帶爬的白家眾人一道往族外走了。
“你倒是也硬氣些,”彌夫人淡淡地看了晴一眼,“這樣不推不拒的,什麽雜碎都敢往滄舒家來了。”
晴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玩著袖角。
“這些是?”彌夫人看這邊事了,轉首看了一圈這些個生麵孔,卻在目光落在祭的麵上時不可置信地定住。
晴無奈在衣袖裏捏了一張符咒,空氣微微戰栗了一下,將眾人與滿庭仆從隔絕開來。
“是遵族長的意思,自重闕裏接來的客人,”她低聲解釋著,旋即怔怔,“彌夫人?”
“沒什麽。”彌夫人將目光從楠焱祭的麵上挪開,轉首看到晴腰旁的楠焱軼,“這是你的?”
“我弟弟,”晴笑一笑,“向族長央了才帶來的。”
楠焱軼極不樂意地甩開了晴的手,隻自己站在那裏,垂著頭也不言語。
“生得極像你,隻是性子倔了些。”彌夫人輕輕撫一撫軼的發絲,“天賦上好,定是會有成就的。”
“承您吉言了。”晴揉一揉眼睛笑道。
“這位?”彌夫人的目光落在洛歐斐身上的時候顯而易見地有著遲疑,雖然從她到他們中間來的時候就大致上感知到了世家的氣息,也大抵猜到是自楠焱帶來的,但等閑下來細細感受的時候頓覺不對,兩個孩子也就算了,學習魔法尚沒多久,世家氣息模糊不定也是應當的,但這個明顯已有十七八歲的少年身上竟也感受不到世家特征的氣息——比那兩個孩子還過分,根本是半點都沒有,隻能覺出是世家中人。加之這般與東域人沒半點相似之處的形貌,絕對不會是楠焱家族。
這是很難做到的,隻收攏氣息中定向的某個部分,必須要極其精妙的掌控才行。
晴微微有點遲疑,正想著要不要說的時候,卻是洛歐斐已經禮節性地微微躬身。
“達伊洛。”
彌夫人毫不猶豫地輕退了一步,待到少年重新注視著她的眼睛的時候,隻垂著眼眸道了一句。
“原來是愈之世家的少族長,失敬了。”
她微微頓了頓。
“在下楠焱彌,在重闕外不稱姓氏,隻是彌而已。”
祭並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方才認出大抵是靠著氣息,洛歐斐自然更不會聽過了,也隻是禮節性地應下,旋即便見楠焱彌的目光再次觸及楠焱祭。晴隻鬱悶,祭的身份,大概是真的介紹不得。
“和一位貴人生的極像。”她隻這樣說,手指輕撚間便破去了晴的咒術,向著堂後示意。
“少小姐在堂後園裏。”(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