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隱光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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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裏不管是如何顯貴人家的庭院裏,大抵都是荒寂的,滄舒自然也不例外。一行人踏著滿地破碎了的枯葉繞過廳堂到了後園裏,盡管有著仆役清掃,卻總是趕不及風的過境。
一處琉璃瓦覆頂的八角小亭精致地立在一塘淨水旁,日光斜斜灑落,遠遠便可見一道素白的身影坐於亭中,隻聽得琴箏之聲隱現,大抵是在撫琴了。
晴與被彌夫人稱為“瑞”的男人先行了幾步到了亭中,還未踏入,琴聲便停了下來。亭中女子隻抬一抬頭,自雪白的狐裘中揚出頸項優美的弧度。
她的年歲看得出是不至雙十的,卻帶了一種許是雍容許是從容的氣度和姿態,一頭天水青色發絲比之白狐裘微微泛藍,搭在月白色連煙錦裙上又微微生著些綠調。梳著尋常的平髻,合一雙鬆石藍蓮點翠垂花釵,另簪一支藍晶流蘇銀簪,是極清素的打扮。隻這幅樣子任誰也能看出是名門出身的女兒,但暫且應當聯係不到滄舒這般世族中去。
“長姐,我回來了。”晴隻柔柔地喚了一聲,便見那女孩的麵上生了稀薄的笑意,似是克製,又或許她天生不擅感情。她站起來,晴身旁的男人急忙想要伸手攙扶,但女孩隻是擺一擺手,低低道了一句。
“瑞先生,我可以的。”
男人沉默了片刻,終究點了點頭。
女孩十分從容地繞過石桌石凳,向著來人一行微微行禮。
“萱城滄舒家長女,滄舒清芷。”
彌夫人無不痛惜地長歎了一聲,清芷隻微微笑,旋身回去坐在琴後,那身連煙裙的裙角微微卷起,柔軟到似一朵初綻的白蓮。沒有人說話,因為他們看得清楚,自始至終,滄舒清芷的眼睛都沒能睜開過。
固然是靈覺優異,但她也一定是真的看不見了,不像是外傷的樣子,隻是極自然地輕輕合著。
晴小小地後退一步,側過頭用著傳音魔法輕輕地問了一句。
“可以治嗎?”
洛歐斐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晴的麵上劃過幾乎是無法言說的失望,卻終究信服了第八愈之世家達伊洛家族的三大醫者世家之一的身份,也信服了洛歐斐?達伊洛本人的一階實力。她垂著頭,餘光瞟見軼倚著亭子的一根立柱,打了個哈欠。
“小公子似是累了呢,”清芷卻是微笑著發話了,旋即轉頭望向晴,“勉強小孩子旅行可不好,趁著還有時間,不如去補一補眠吧。”
晴微有窘迫,卻終是隨著彌夫人一道去安置楠焱軼了。小小的亭子裏現下隻餘滄舒清芷和侍立在他身後的男人,以及麵對著她的洛歐斐?達伊洛,還抱著楠焱祭。
清芷的指尖極是隨意地撥過幾根琴弦,奏出一點不連貫的音調,卻在某一刻忽然坐的端正了,向著洛歐斐欠身。
洛歐斐即使不回頭也知道緣故,她在計算著楠焱彌身為一階的聽力範圍,直到確定楠焱彌不可能聽見了,才要正式相談幾句。這小小的舉動,足以說明她的靈覺感知範圍早已超出了一階魔法師的聽力範圍,這般資質確實難尋。
“一直沒有介紹,”她微微笑著,拉一拉身後男人的袖角,“滄舒瑞,與彌夫人一道是我的老師,彌夫人教我習琴同詩書,瑞先生則教授我魔法——畢竟楠焱的魔法大多是不外傳的。”
“少小姐言重了,”她身後的男人隻極平淡地回了一句,“我不過是個護衛而已。”
滄舒清芷沒有反駁,祭卻覺得清芷唇角的笑意裏染了一點苦澀的意味。
“我尚不知閣下身份,”清芷輕輕地道,“但憑從極東中來,就足夠認為閣下是世家中人了吧,如有冒犯望見諒,但晴方才是不是問過閣下一句,我這雙眼睛還能不能治?”
不僅是祭,便連清芷身後的滄舒瑞麵上都出現了震驚之色,而洛歐斐卻仍舊平靜著。
“的確。”
滄舒瑞似是有些著急了,隻問。
“那……”
“滄舒小姐過謙了,我尚不如小姐年長,不需以閣下相稱。而且小姐這雙眼睛……”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應當還是看得見的。”
滄舒瑞麵上震驚更重,想要斥責卻終究要顧及對方的世家身份,還未想好如何開口,便聽到滄舒清芷平平淡淡地回答。
“的確是看得見的。”她說,“但,也隻能看見一片漆黑了。”
“滄舒小姐的眼疾非是內因,”他也未理睬她所言是真抑或是諷刺,隻輕聲道,“人類……會在注視著不願注視的景物的時候欺騙自己,最好欺騙的便是自己的心,但如果已經知道緣由了呢?如果已經知道所有的源起,隻差一個結果,再騙不過自己的心了呢?
小姐難道不覺得……欺騙自己的身體也是一個好辦法嗎?”
錚地一聲顫音,滄舒清芷的右手無名指狠狠在一根琴弦上劃過,細嫩指尖霎時綻開一道猙獰的血痕,那殷紅的血順著指尖向著手腕蔓延。
“少小姐!”滄舒瑞急忙伸手想要為她治愈,滄舒清芷的動作卻快過他,卻終究是為她拭去了手上的血跡。
“滄舒小姐大概清楚得很吧,”洛歐斐隻這樣看著,微微垂了垂眼睛,“是什麽時候,什麽緣故,因為誰做了什麽你已經認定卻不願相信會發生的事,最後生出了這樣的後果?”
“別說了!”清芷雙手狠狠壓住石桌的桌沿,咬著嘴唇,似是極痛苦一般,“別說了……”
“請適可而止。”滄舒瑞終是擋在了石桌之前,極是節製地道了一句。
洛歐斐點了點頭,轉眸卻見晴已經再找過來了。隻禮貌地向亭中的兩人道別,向著滄舒晴遠立的地方去了。
“你怎麽知道的?”楠焱祭在出了亭子的時候要求被放下來,順帶問了一句,帶著些微好奇,回首見卻也生了些微憫意。
那不會是裝出來的,滄舒清芷的痛苦是真實存在過,並一直纏繞她至今的。
“我看見了。”洛歐斐說,他極是自然地牽住祭的手,引著她往來時的地方走去,日光相錯時交互的飛簷下串出一痕斑駁的隱光,洛歐斐行過陰影裏時略微回首望著那一線清晰可見的光明,“這個家族……因著愚蠢的固執而不幸。”
祭沒有要求,他也沒有解釋,隻是一道前行。
亭中的滄舒清芷並未因著洛歐斐的離去就此平靜,她緊緊地撕著一把琴弦,從石凳上跌落,無聲卻劇烈地哭泣著,眼淚從她那再未睜開過的眼睛裏一滴一滴地滾落下來,無聲洇入雪白的狐裘裏。
“少小姐,請冷靜。”滄舒瑞無不痛惜地勸慰著,伸手想要鬆開清芷抓握著整把琴弦的手。滄舒清芷還算順從,一點一點地鬆開,隻留下滿手或是勒痕或是劃傷的慘狀。他低低歎了一聲,將少女的手掌合在手心,再放開時,已如傷前光華平整。他半跪下來想要將她扶起,女孩卻突然倒在他的胸前,痛哭失聲。
“那不是你的錯啊。”他無聲地念著這句話,卻知道終究沒有用。
不會有用。
“族裏的意思,果然是要滄舒參與琴會嗎……”楠焱彌聽完了晴的講述,終究是低聲歎了一句。
“長老席是不會冒失掉茗國的險的。”晴無奈地笑著,望著已經熟睡的幼弟,神色溫柔。
“倒也不是難事,隻是說出去不會好聽就是了。”楠焱彌搖了搖頭,“茗國的琴會……說到底應是無魔力的平民們從他們身邊選出優秀的人,連魔法師都很少去參與,更不要提滄舒這樣的名家了。”
“青陽也是八族之一,”晴無奈地提醒楠焱彌,“且如果所聞不差,青陽若歌現年十七——比清芷還要小一歲,卻已經是二階了。若非是清芷琴境因故已是琤琮,隻怕楠焱就要從族中派人與會了。青陽若歌的琴境和現狀我們都探聽不到,與會已是唯一也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青陽的主勢力在北芸,”楠焱彌看她一眼,“所以萱城和南檀這邊聽來的多是他的美名,我且問你,公子若歌何以享譽東境?”
晴微微一怔,旋即不太確定地問了一句。
“是醫術?”
楠焱彌點了點頭,“滄舒家也原是為此才關注青陽若歌的,可你也知道了,他隻有十七歲,不過二階——”她看一眼晴的表情,“——二階的水平很難在任何領域做出什麽大成就,但他做到了,他做到了哪怕是曾有一階的青陽文脈也未能做到的事,因為他持著二階不應有的力量。”
晴微微一驚。
“青陽所有的勢力喚作‘留青’,以北芸溯城為基,直至東萱、南檀乃至西澤多少都有他們的力量,這也全憑了青陽家族幾千年的經營,但即便如此,青陽若歌在此之前也從未離開北芸,因為他知道一旦離了自家勢力的盤踞地,他根本就保不住那個東西。”
“是什麽?”
“不知道。”楠焱彌苦惱地揉一揉額頭,“此前楠焱對青陽家族沒有足夠的重視……我估計杜德絲知道的都比楠焱要多。我們隻知道那是一種可以化作力量的東西,與治愈和恢複類魔法有關,十分稀有,卻能為不少人所用,可以輕易易主。哪怕青陽若歌長居北芸,也少不得應付覬覦之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對青陽若歌出手的人,絕不僅僅隻是楠焱?”晴緩慢地問著。
“對。”楠焱彌閉上眼睛,“這原是好事的,我怕的隻是……哪怕滄舒此去淌了渾水敗了名聲,都未必找得到青陽若歌,倒時候沒準還要為別家做嫁衣。”
“但終究是……”晴微微有些苦惱地笑著,“也得要先去了才有可能知道結果啊……”
楠焱彌沒再回答。(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