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靜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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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時風起,庭中邊角裏幾痕枯葉便合著風勢再度飄蕩起來,驟然聽起,幾乎要覺得這裏不是什麽大家世族的別邸,反倒像是荒庭了。幾絲風信自門扉間流蕩進來,引得屋中燭火些微閃爍,隻是屋中的二人誰也不曾在乎就是了。

    舟玄雁的話說的很平靜,仿佛並不值得提及也不值得隱瞞似的,但聽進耳中的舟玄哲可就不是了,他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瞬間將睡意掃了個幹幹淨淨。

    “滄舒家?清芷是有危險了嗎?!”

    “三公子請冷靜。”舟玄雁聽得出舟玄哲的激動,隻微微側過臉來看他,她的五官是東域不常有的深邃,便如刀鋒蝕刻,連帶著眼角銳利的緋色,令她整個人都淩厲如一把出鞘的長刀般。

    “如果清芷她——”舟玄哲完全沒有聽,近乎是喊出這句話的同時,舟玄雁終於是完全轉身過來,似是有些不耐地注視著少年的失態。

    “三公子。”她喚他,十分平和沉靜,隻是那雙如墨般漆黑的瞳孔裏,似乎驟降了一場冬時的深雪。

    舟玄哲微微晃了晃,似乎失了大半的力氣,他微微退了兩步,輕聲抗議。

    “請你……請您,不要再這麽做了。”

    舟玄雁抬了抬下巴,似乎是滿意於他的語氣。

    “隻要三公子不做多餘的事情,我們自是無意為難的。”

    “如果阿芷有危險,我去救她是多餘的事情?”他垂著頭問,言語輕輕似有笑意,像是嘲諷,又像是質問。

    舟玄雁偏一偏頭,向他行了幾步,扶著他重新坐回椅子裏去,好言勸慰似的說道,“滄舒小姐是不會有危險的——她身後有著楠焱庇護,即使黑噬想要動她也得考慮考慮,再者,我去滄舒家,也不是為她而去。”

    舟玄哲微微抬了抬頭,“那是?”

    舟玄雁微微笑了笑,合著她這般容貌,再真實的笑容到了她的麵上也得帶些冷意,唇齒微啟,極輕地道了一句。

    “自是為了滄舒家的‘客人’而去的。”

    哲微微一驚,“他們……有問題?”

    舟玄雁又笑了笑,像是不急著走了,轉身坐到離舟玄哲不遠的一張椅子裏去。

    “我隻能說對於西方的魔法,我的了解要比東域的眾家多得多,昨日那位‘客人’為著夜家的那位治愈所施行的術,與數個同為此類的魔法被統稱為‘刀鋒愈療術’,泛指一類以非可視性的傷害換取傷病痊愈的治療類魔法。”她把玩著自己染了暗紅色的指尖,慢條斯理地說著,“雖然不至於稱之為禁術,但也是絕大多數治愈精專類魔法師所極力避免的,這一魔法所造成的傷害即使放在魔法師身上也遠遠超過它所帶來的治愈效果。”

    “他說是因為夜闌沒有魔力——”

    “這是實話,”舟玄雁輕輕地說,“卻不足以成為理由。滄舒家的那位先生沒什麽見識自然不會明白,這世上的治愈魔法多了去,隻要足夠對症,並有著足夠強大的施術者,隻是那些毒,造不成什麽太嚴重的後果,而且其中一些的難度,甚至比刀鋒愈療術要小得多——那本是殺人的魔法。”

    舟玄哲猛地一噎。

    “從得到的統計來看,二階以下施用,在被施用者不反抗的情況下幾乎是必死的,”舟玄雁掃了一眼哲扭曲的神情,補充了一句,“因為傷害在治愈之前,相當於是在破壞到幾乎徹底的時候施予治愈直接複原,如果在‘破壞’執行到徹底時沒有或者已經無力再去治愈,它就成了醫者的暗殺術。他拋卻許多可能更保險也更好看一點的魔法直接選擇了這一種,不僅說明他對自己的魔力十分有自信,也說明這是他慣用的魔法,收放自如。”

    “在二階以前……?”

    “應該吧。”舟玄雁淡淡地應著,“他是見過血的,和你,和那日庭中的大部分人都不一樣。”

    “可是,”舟玄哲難易置信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幾乎無聲地說,“他是——醫者啊……”

    “醫者就不能殺人了?”她掃他一眼,“對於魔法師而言從來沒有這樣的說法,即使罕有,卻從不曾斷絕過。”

    舟玄哲抬頭,無言地望著舟玄雁。

    “我不知道他是哪來的人,”她說著,重新站了起來,“但刀鋒愈療術本身……就不是輕易能接觸、更別提是學會的東西。如果如我所想,你覺得他身邊那個小孩……該是什麽人?”

    哲有點茫然地問了一句,“那不是……阿芷的族妹嗎?”

    “她跟你說過嗎?”她問。

    舟玄哲沒再做聲。

    “他們兩個沒有分開過,這一點就和滄舒晴還有那個也沒介紹過來頭的小孩有很大不同,昨晚在盤月巷,今日的琴會,還有今天晚間的外出,都說明了那個男孩是可以暫時離開視線交給滄舒家人照顧的,但那個女孩不一樣,她和那位,無論有誰離開了滄舒家的別館都不能分開,如果理解成她必須由他照顧的話,你不覺得很像嗎?和‘我們’。”

    舟玄哲麵上的茫然變成了驚愕。

    “他……是來……保護她的?”

    “我是這麽猜的,而且他也沒有什麽想要遮掩的意思,隻是換個角度看罷了。”她理了理自己的鬢發,“把那女孩看做是主體的話。”

    哲張了張嘴,卻沒能出聲。

    “那麽——十七歲衝擊一階,如果他沒有往低裏說的話,他應該在十五歲之前就是二階了,這個年齡絕對超過十二世家著力培養的新生代,是在二十歲之前有望成為一階的絕強存在。不要說外界,即使是世家,也該是有望競爭高位的寶貴存在,是絕不可能輕易放出來,更不可能專為保護什麽人出來的。”她頓了一下,“而且如果我猜對了……他未必說了實話。”

    “什麽意思?”舟玄哲覺得有些窒息。

    “所以我要去考證。”舟玄雁輕聲說,轉身已經行到了門口。“早些休息,三公子。”

    房門再合,滿屋隻留下了舟玄哲不甚明晰的呼吸聲。

    舟玄雁並沒有從舟玄家的大門出去,她站在庭中,聽著風的聲音,捕捉著它的感觸。

    某個瞬間,她不見了,就像是一道遊離的影,整個人都變得輕盈不定起來,像是一陣微風拂過牆頭,她已經離開了舟玄家的別館。

    身上那件墨黑色的水雲緞短裾袍服十分便於行動,暗紫色絲線紋繡的流雲、月與火偶爾在月光下顯得刺目。她的軟靴落在盤月巷眾家別館的屋頂瓦簷上時完全沒有聲音,即使是團臥簷角的野貓,也隻能感覺到似乎是有一陣沉重的風刮過。

    她輕盈地縱躍,借著月光,保護著滄舒家宅的界限幾經隱現。那結界布得並不如何高明,最多攔住同階的魔法師罷了,放在茗國已經夠用,但於她,尚不夠看。

    她落在與滄舒家隻隔一巷的某家的房簷上,平靜地將一直提在手中的黑鞘細劍豎舉身前,她閉著眼,輕聲說了什麽。

    她消失了,即使在滿月的月光下,整個人遊離成一縷細微的黑色的煙霧。

    風過,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滄舒家宅的結界,那煙霧在越過界限的瞬間重新浮現出完整的人形,輕盈地落在了庭中。她的背後就是長廊,長廊的再後麵,就是她今日寫信給家族的書房。

    她合著記憶準確找到了方向——她正對著祭所在的房間。

    她再度舉劍,整個人幾乎都模糊在了風中,她起跳,便如夜間一縷流過窗縫的寒流,輕巧地閃進屋中,輕易到令她自己都有些不太相信。

    如果這個孩子真的值得那樣身份的人的保護,就不可能完全不設防。

    舟玄雁隱去聲息來到了內間,淺淺的櫻色床幃遮住了那張鸞鳥銜花的檀木滴水軟榻,她靜靜地看了一會,從自己鬢發揪斷了一根,輕輕探向那毫無異樣的床幃。一切都毫無聲息,隻是發絲的前段像是被火燒過,變得蒼白,細碎最後零散,空氣裏微微地有了一點不甚好聞的味道。

    即使是舟玄雁也不得不歎服這一結界的高明,比之環繞滄舒家宅的那個高出整整幾個境界,既不可視,也不可查,但如果強行突入,她的下場大概比那根頭發好不了太多。

    同時,將結界設在這孩子的周身而不是這個房間,也十分有效地隱瞞了他的意圖,他還沒有蠢到把目的這麽明顯地擺出來。舟玄雁不得不再次為自己的猜測添加了一重肯定,當下更是慎重了些許。

    她輕輕地將劍鞘抵在了地上,就像有水從中流出,匯出一條閃爍著暗紫色光的細流,直直向前,卻在與那張床榻距之毫厘的時候像是爆炸一般瘋狂地分出無數纖若毫發的細流,細流再生細流,最終完全不可見,就像是已經流盡幹涸一般。

    如此細微的魔力會被結界辨識為無害的氣息,她可以肯定這一點,於是隻是耐心地引導著自己的魔力密密麻麻地覆滿了整張結界,隨後反握劍鞘,擰轉了半周。

    並沒有特意加強魔力的強度,隻是令它以更劇烈的方式自我消耗起來,那一點點熒紫色的微光開始在她的視野裏閃亮,最終描繪出整張結界的形狀。

    舟玄雁無聲地吐了口氣。

    嚴格意義……大概不能說是傳統的結界,更像是垂直的牆,那是禁製的截斷方式。

    她的魔力清晰地繪出了它的布局,那圖案她也十分地眼熟著,是世家所慣用的禁製,應當算是封印「吞噬」所用的十二禁製的劣化衍生版。

    果然嗎。

    她無聲地笑了笑。

    盡管困難,但畢竟是她學過的東西,至少她清楚解法,而且也不用完全拆解,隻要解除掉通向“來源”的那一層感應聯係,區區五環的禁製,還扛不下她的一擊之力。

    在她的指令下,禁製的第二環無聲地閃了閃,最終黯淡下去了。

    細劍出鞘,整柄劍的劍身,都泛著不應有的暗紫色的微光,分外詭譎。

    她持劍的右手剛要揮下,一痕冰涼便毫無預兆地貼上了她的咽喉,殺意森然。(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