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難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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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總是難以衡量,似乎短暫,卻又好像格外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幾秒鍾,也可能是整整一個鍾頭,黑色的長廊裏響起腳步聲,那是堅硬的高幫黑色長靴踩踏在地麵上的聲音。紋著森白火焰的黑色長袍飄進珀莉希婭的視野,纖瘦高挑的男人微微俯下身來看著她,暗金色的長發如盛繁花。

    “你這幅樣子還真是少見的難看啊,珀莉,”男人故作輕鬆似的說道,“比瑪莎強不到哪去。”

    “是呀,”珀莉靜靜地躺著,黑色長發如錦緞鋪展靜謐,她微笑著,但麵上已無任何嫵媚或是輕挑的痕跡,反而十分平靜,令人想起林間的湖泊,波瀾不驚。

    “都是女人,誰能比誰強到哪去?”

    華斯肖爾特在她身邊跪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剝開她被鮮血浸沒的長袍,絕大多數能夠活動的關節都已經被奧嘉莉婭所役使的亡靈的劍洞穿並破壞,她的行動力已經被完全剝奪,而魔力絕大部分用於修複身體,也已經降到了最低。

    “下這麽重的手,她真的是你姐姐?”肖爾皺著眉,暗金的魔光繚繞在指尖盤桓幾許,如針線般縫合著她慘烈的傷口。

    “姐姐其實一直都比我強,”珀莉微笑平靜,“她不過是心軟而已,也許是因為沉浸在亡靈們對生前的絮語裏。不過倩曼選了姐姐不是因為她比我強,而是因為她有一顆柔軟的心,”她歎了口氣,“和我不同呢。”

    肖爾的手微微頓住。

    “她不是遠東魔女。”那個稱號本身,就是鮮血築起的榮譽。

    “對,她不是。”

    “真正的遠東魔女是你。”久遠之前的夜色下,披散下來的黑發柔軟卷曲。

    “……”

    “我之前見到的人,也是你。”你一直在這裏,不曾離去。

    “……”

    “回答我。”肖爾握住珀莉已經密布青紫的肩頭,尋求著一絲微末的肯定。

    “走吧,肖爾。”珀莉希婭若無其事地答非所問著,“我這個樣子,城庭已經不可能再撐多久了。去西方,繼續你已經耽誤得太久的行程,倩曼固然可恨,但她的預言於她自身,又何嚐不是莫名地可悲著。”

    華斯肖爾特皺了皺眉頭,拉起珀莉希婭幾乎稱得上是支離破碎的身體,可那隻手,已經毫無力氣,再難動作的手,卻憑著那一絲確實傳達過來的意誌滑脫。

    “……珀莉?”肖爾的語氣裏難得出現了困惑。

    “抱歉了,”珀莉微微笑著,“我不能陪你更久。”

    肖爾怔住,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麽,他猛地伸出手拽住了她長袍的前襟,被亡靈的刀刃切割過無數遍的織物輕易破碎,溢出的一痕柔軟雪白之上,一枚小小的、指甲大小的黑色七芒星端正地烙印在她的心髒上,它猶如種子萌發般,向四麵八方、每一寸屬於她的血肉伸出了黑色的須根。

    “為什麽?!”肖爾捧著女人蒼白而精致的臉,無法相信一般質問著,珀莉甚至看得見他眼中的血絲,那猩紅的脈絡。

    她笑了笑,搖頭。

    “你為什麽放棄!”男人抓著瀕死的女人,努力將一點魔力填充進去緩衝那即將到來的終末,“你不是最恨她了嗎?!你不是要殺了她嗎?!你不是要毀掉那個折磨了你十多年的世家嗎?!為什麽放棄了?!”

    “我恨她,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恨她的人,”珀莉很努力地用指尖勾住肖爾的手,很努力很努力地擠出一點兒笑容,“我恨她的軟弱,我恨她的隨波逐流,更恨她的盲從。”

    “那——”

    “可是我也愛她,我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一點淚水,緩慢地自眼角溢出,劃過那個破碎的笑容,“從我出生我們就在一起,她保護著我,我幫助著她,我為她的軟弱頭痛,為她的隨波逐流擔憂。所以她成了遠東魔女——用鮮血和極度強化的恐懼打造出來的盔甲,是我送給她的成為少族長的賀禮。一切都很好,隻是她不知道我在偷偷構築那個為她而建的空殼的時候,我也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什麽意思?”肖爾聲音低沉,如同囈語。

    “我愛上了一個人,”她輕聲說,然後注視著肖爾緩慢地呼出一口氣,“隻是他已經不記得我了。”

    “我離開了家族,用盡全部的勇氣和叛逆,榨幹了所有的愛也堆砌了全部的恨,我終於再次見到了他。”她微笑著,仿佛看到了什麽幸福的光景,“盡管當他再度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他眼中的女孩已經多如繁星,卻沒有一個是我……我嚐試了所有可能的辦法,都喚不起他對我的回憶。”

    “然後我累了……但,那不是結局……直至而今……”

    她輕聲說著,手順著肖爾的手臂緩慢地攀上他的臉側。她的指尖微微戰栗著,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仿佛每一寸的攀登,都透支著她僅剩的生命。肖爾握住她的手,像是想要留住那僅存的柔軟和溫度。

    “即使他……已經再也……不會……記起我……”她笑著,笑著,眉梢眼角裏突然又顯露出了一點兒慣常的嫵媚和迷離。

    那神情在她的麵上定格,終將成為歲月和鮮血都再洗不去的絕豔畫卷。

    她的手從華斯肖爾特的掌心滑落下去,連帶精神裏的微微震顫,一並中斷。

    即使他已經再也不會記起我……

    我仍然愛著你。

    奧珀利薇恩的水,是這世界上最凶猛的毒。

    它不曾存在於世間的任何角落,卻又無比鮮明地流淌在世人的欲愛嗔怒中。

    它是時間的傷痕,也是命運的刀鋒。

    它的解藥不在講述,不存賜予,能夠撼動它的東西,在每個人的心裏。

    蒼雪的巨獸突破了空間與暴風的束縛,那一聲號令似乎絞斷了牽係在它身上的最後的枷鎖,祭注視著大片大片飛散開來的蒼茫白色在瞬息間便將楠焱彌淹沒,明明是風雪,卻似一團鮮活的遊離的白霧。

    洛歐斐安然地立在房間正中,野獸的瞳孔長久地注視著他的魔法消湮彌合,它們糾纏並撕扯著女子如瀑的長發以及裹覆於身的錦衣華服,最終狠狠地將她砸在窗邊黑色的石刻立柱上,用著能將她碾碎的力度。

    城庭卻在此刻發出了悲鳴——像是不堪重負般,隨著一陣可怖的轟響,那些精美的浮雕和立柱拱頂,微微變形滑脫,崩壞從某個不可見的地方飛速蔓延過來,迅速擴散到整個城庭。

    被雪的風暴所碾壓的楠焱彌因為變形而凹陷下去的立柱勉強得到了些緩衝,雖然口鼻中無不彌漫著那般讓人不適的腥鹹味道,但她總算是沒有在那一擊之下立即殞命。

    “哈——”她微微喘息著,像是嘲諷又像喟歎般,“真不愧是……德蘭的……王。”

    洛歐斐微微皺了皺眉頭,並沒有細聽楠焱彌的嘲諷或是別的什麽,血統所帶給他的、遠超普通人類的感知正提醒著他危險的迫近,他感受到某種不安的搖曳,以及在什麽深處轟然奏響的轟鳴。

    那聲音像是從一顆細小的種子中驟然爆發出來的強大生命力——所有繁密的根須在某個時間瘋狂衍生一路延伸而來,幾乎就在他剛剛作出判斷的時候,那破滅就已經來到了他的麵前。獸瞳中清晰映出了一道橫貫了穹頂的裂隙,像是並不如何精妙地一刀斬下之後,驟然的滑脫。

    他判斷那裂隙的走向隻用了一秒鍾——他回過頭,看到那直直貫下的裂隙的下麵,持著古舊銀劍的女孩尚還不知所措地立在原處。幾粒細小的黑色砂石自她上方的穹頂掉下。

    “祭!快躲——”他喊著,背後不可見的翅翼驟然推進,未及綻放開來時模糊如一團雲霧。

    然而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那驟然閃過的銀色的虛影,夾帶著血的潮氣。隻在他微怔的那個瞬間,整塊巨大的黑色的岩石從天而降。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是在同一刻發生的——祭看見洛歐斐轉過頭來對她叫喊,麵上素有的從容如春時尚未解凍的冰封的湖般生了些裂縫,她看到他奔向她,伸出手——與巨大的轟鳴聲一同到來的是她的世界的翻覆,她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推到了一邊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她感受到一種溫度,似乎剛從寒冬中脫出一般,幾乎凝凍了的溫度。

    她睜開眼,滿目盡是灰黃的沙塵,幹燥的灰土那引人不快的氣味後埋著血的猩濃。她看見手,女人纖長卻莫名枯瘦的手沒在血泊中,碧灰色的玉鐲磕碎了一塊,與她銀白的亂發一起浸在血中。

    那血液還帶了些溫度……如此地接近著。

    她想站起來,卻覺得身上有些發軟,她想喊,舌尖唇齒卻不聽使喚。

    她搖搖晃晃地爬過去,摸索著握住那隻泛著涼意的染血的手,拚命回想著所有能夠作為治療的魔法,赤鬼的光魔法、殷如的心法、憐教授的咒術、楠焱淳澈的靈祈術——誰都好,什麽都行,她無法看著什麽人,就這樣在麵前失盡所有的生命。

    一聲模糊的低音響起,仿若夢中囈語,楠焱彌微微張開了眼睛,黛藍色的眸子瞥見了楠焱祭。

    她笑了笑,很是平靜。

    “這張臉……果然還是不行。”

    她像是微微地、微微地歎了口氣,輕輕地抬了抬手,從容地將祭的手揮了開去。

    “不必再費什麽力氣了。”她抬了抬下頜,以致滿頭銀發不必全數浸到血裏。

    似是終末時要留下的,唯存的潔淨。(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