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一章 小克的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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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妾參見陛下。”進來的人朝著祐樘行了一禮,動作顯得有幾分生疏和遲滯。

    祐樘神色如常地笑著抬了抬手道:“梓童快起——你們都退下吧。”他說著便掃了一眼在一旁侍候的宮人。

    待到眾人盡皆退下後,屋子裏便隻剩下了他們兩人。她似乎覺得有些不自在,低著頭不停地絞著手裏的絲帕,欲言又止。

    祐樘瞧著她那樣子倒也不著急,反而打量她一番後詢問道:“如今兩日過去了,可習慣了些?”

    “尚……尚可,”她咬著嘴唇吞吐道,“就……就是轉改太大了點,一時間有些……”

    “那就盡快,”祐樘淡聲打斷她的話,“朕不求你十分像,但起碼要有五分,不出什麽岔子就成。”

    她懦懦地輕應了一聲,隨即猶豫著半抬起頭看向他:“陛下,民……臣妾思量好了,臣妾願意和陛下做那筆交易。”

    “你真的願意?”祐樘挑了挑眉。

    “願意,”她咬了咬牙,“臣妾原本便是已死之人,如今在世的這些日子都是陛下賜予的,陛下到時再收了去也無妨,況且又能一了心願,臣妾意已足矣。”

    “你看清楚最好。你也莫以為是喬兒奪了你什麽。你原就陽壽已盡,更何況你如今的地位、你一家子的榮華富貴,都是她贏來的。”

    “臣妾曉得,曉得,”她陪著小心,隨後又怯怯地瞧著他的臉色道,“隻是臣妾有個不情之請,望陛下能成全……”

    見祐樘示意她說下去,她才繼續道:“臣妾一人去了不打緊,隻是放心不下家裏人,求陛下日後善待臣妾的親眷。”

    祐樘眸光閃了閃,暗道都這個時候了這張家女兒竟還不忘先護著自家人,她琢磨了這兩日,居然又提了這麽個附加條件。

    他嗤笑一聲道:“難道朕還會苛待你的親眷不成?看在喬兒用了你身體的份兒上,朕也絕不會虧待他們的。過幾日朕就同吏部和內閣商議一下,升令尊做從一品的都督同知。”

    她聞言大喜,正要拜謝,卻又聽得祐樘繼續道:“他畢竟是國丈,堂堂一國皇後的父親若是隻做個正四品的鴻臚寺卿,就太說不過去了,尤其還是如喬兒這樣的寵後——你懂朕的意思麽?”

    她怔了片刻,回過味兒來後才趕忙跪下來叩首道:“臣妾明白,臣妾明白。”

    他這是在告訴她,給她父親張巒加官隻是登基之後的慣例,而升遷幅度比較大則是因為他口中的喬兒在眾人眼裏極為得寵,他總是要把外麵的文章做足了的,免得惹人疑惑。

    千言萬語凝結成一句話——無論是出於掩人耳目的打算還是出於替人彌補的初衷,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他口中的那個女子,和她這個身體的原主沒什麽關係。

    “起來吧,”祐樘目光掃向她,“你身上的傷該是還未痊愈吧?回去好生養著,約莫再過一個月就是封後大典了。”

    “是,臣妾記下了。”她小心翼翼地行了個禮,之後便低著頭退出了禦書房。

    朝著她的背影望了一眼,祐樘不禁搖頭輕歎。

    果然不是頂著同樣的一張皮就能成為另外一個人的。這張家女兒性子怯懦唯諾遇事慌亂乏智,就是一般書香門第裏的小家碧玉稟性,和漪喬的大方沉穩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若當初救下自己的人是她的話,他斷然不會動將她扶上東宮妃位子的念頭。

    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又有何用?就算做棋子,也不能要個徒有其表的。如果不是中間陰差陽錯出了這麽一段,他當初就另尋人選了,現在也就會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漪喬的到來,連帶著改變了他們一家的命途。不過既然是她讓漪喬能在這裏有所依存,那麽由他替她來彌補一下,也沒什麽不可以的。更何況……

    祐樘垂眸撫了撫手中剔透光潤的玉佩,目光逐漸變得悠遠。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況先皇在位時,這朝廷內外可是積下了不少毒瘡。如今新皇登基,清理奸佞自然就成了眾人的共同心聲。事實證明,大明朝臣們下手是很快的。

    九月十一,禮科等科給事中韓重等人上奏炮轟李孜省、梁芳、韋興等奸佞,以及萬喜、萬達、萬祥等外戚,要求嚴辦,拉開了大清洗的序幕。

    這前麵列出來的一撥兒確實都是臭名遠揚的垃圾,不管是裝神弄鬼、為先皇煉丹修道的李孜省,還是中飽私囊、以春|藥討好諂媚的太監梁芳,都是言官們早就看不慣的奸邪之輩,隻是之前先皇對這些人寵信有加,縱是恨得牙癢癢也不能把他們怎樣。如今新皇登基,自然要狠狠參他們一本。

    而後麵列出來的,則都是萬貴妃的族人。他們依仗著萬貴妃這棵大樹占據了朝中諸多要職,跟李孜省、梁芳之流互相勾結,在朝廷內外形成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整日作威作福,幫著萬貴妃做了不少缺德事,把大明朝廷裏外弄得愈加烏煙瘴氣。這樣的外戚自然是要懲治的,但他們成為眾矢之的的原因絕不僅限於此。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萬貴妃之前做了那麽多孽,最後居然死在了先帝的前麵,好好地被葬在了天壽山不說,還破天荒地給上了個六字諡號,朝臣們心裏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可她死了,她的族人和勢力還在,不拿萬氏一族開刀簡直不足以平眾怒。

    當然,最最重要的是,誰都知道當今聖上和萬貴妃的恩怨。自己從尚未降生時就開始不斷受到迫害,生母最後還死在了她手上,這樣的仇恨,說不共戴天都是輕的。

    大臣們相信,此時向萬氏一族發難,必然是一打一個準兒,到時候陛下給他們定個滿門抄斬都是極有可能的。這麽好的在新領導麵前表現的機會,當然不容錯過。

    於是之後,此類彈劾的奏疏便如紛紛雪片一樣落到了祐樘的案頭。而他則像是早就在等著一樣,反應極快,當日便即刻便做出了批複。

    李孜省被判充軍,梁芳之流下獄,萬氏那一窩外戚則通通降職,下獄查辦,不久還被抄了家。

    李孜省和梁芳因為不堪忍受監獄和勞改的折磨,先後去見先帝去了。

    皇帝陛下此次出手可謂是雷霆之速,大臣們都很興奮,紛紛額手稱慶。可是就在眾人都等著痛打萬氏那幫落水狗的時候,卻是突然沒了下文。

    如此一來反而更惹人猜想,大臣們暗中揣測著聖意,琢磨著陛下是不是在醞釀什麽更大的報複。

    不過有些人卻沒心情在一旁看戲,他們更關心自己的腦袋和腦袋上的官帽。

    九月十七,吏戶禮兵刑工六部、都察院、大理寺、國子監、太常寺和鴻臚寺的一二把手們充分發揚同僚之間的共同進退精神,極為默契地選擇在同一日紛紛上奏請辭。

    然而,這還不算完。

    五日之後,內閣閣臣萬安、劉吉、尹直也紛紛提出辭官歸家。

    前前後後請辭的人竟達幾十之多,諸多朝廷要員名列其中,且囊括了久負盛名的紙糊閣老和泥塑尚書,此間的意圖就很耐人尋味了。

    如今剛剛登基,朝局不穩,正是用人之際,然而這麽多朝廷要員在此時同時提出撂挑子,說不是說好的都沒人信。

    這無疑是即位之後的第一場君臣博弈。

    祐樘瞧著這些堆在禦案上的請辭奏疏,麵對這集體罷工一樣的兆頭,麵上也不見慌亂苦惱之色,依舊不改從容淡定。他很清楚這些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條們的用心——他們這是怕他跟他們秋後算賬,想以退為進,向他施壓,以求保住自己的官位。

    他輕笑一下,提起筆,對所有奏疏的批複都隻有一個意思——不允。

    當萬安等人看到聖上不僅拒了請辭,還甚為親切地高度讚揚了他們一番之後,心裏頓時安穩不少,覺得自己又可以像以前一樣幸福快樂地繼續混日子了。

    轉眼進入了十月,禮部擇當月初十舉行封後大典,前一日給太皇太後、皇太後上尊號。

    此時已經立冬,天氣完全轉寒,北方尤其幹冷得厲害,朔風嗚咽,陰氣厲清。

    乾清宮裏早早地就燃起了熏爐,七八個百斤重的大熏爐分置在闊大的宮殿裏,上等的紅羅炭燒得正旺。

    “勞煩公公去跟陛下通傳一聲,說皇後娘娘求見。”乾清宮外,待到眾人向皇後行完禮,綠綺上前幾步,笑著與一個太監道。

    那太監剛從地上爬起來,見是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女和他說話,也和氣地笑笑:“綠綺姑娘客氣,為皇後娘娘傳話兒是咱家分內的事。隻是萬歲爺眼下不在乾清宮,所以……怕是要讓皇後娘娘失望了。”

    “陛下不在此處?那……”

    那太監將笑臉轉向方才出聲的人,弓著身子:“娘娘請稍安勿躁,萬歲爺吩咐過,若是娘娘來見,可暫且去暖閣等著,他過會兒就回來。”

    綠綺回頭看看皇後的意思,隨即轉過頭笑道;“那就煩請公公引路了。”

    坐在東暖閣的軟榻上,身著百褶挑金絲如意襖裙的人拘謹地將手放在膝上,渾身緊繃,無意識地揪著身上上好的宮緞,小心地打量著周圍的陳設。

    她到現在都還是不能完全適應下來,這一個月來跟活在夢裏一樣。她之前的記憶猶定格在自己慘死荒野那裏,一直混混沌沌地在怨恨裏浸了那麽久,她萬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醒來的一日,而且剛醒來就發現自己的身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著實讓她有些接受不了。

    她不過是個出身普通書香門第的,父親隻是個小小的國子監監生,一直寂寂無名,屢試不中,為掙得功名愁白了頭。於是,父母後來就有意無意地將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正巧那時得知雲氏的當家主母要在壽宴上為自家孫兒遴選孫媳,就攜家帶口地從興濟老家趕來了京城。父母想借著她出眾的容貌好歹得一個側室的位子,如此也可為父親的仕途鋪鋪路,家裏人也能沾點富貴。

    其實她之前還有一個未婚夫,過陣子她就要過門兒了,隻是不知為何那人忽然就身染惡疾,導致那門親事直接告吹,她也就在父母的安排下順利地來到京城,等待參加雲老夫人的壽宴。

    可是隨後,因緣際會之下,她認識了巴圖蒙克。或許是她以前的生活太過沉悶乏味,她突然就對他身上那股異域的氣息產生了向往之情,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種迷戀。

    她自小就是逆來順受的怯懦性子,沒什麽主見,況且婚姻大事原本便該由著父母之命,父母讓她嫁誰她就順從地聽著。但這次她卻想豁出去一次,雖然她明知這有違綱常禮教。如今想來,那時果真是鬼迷心竅了。

    她當時咽氣的時候簡直悔恨交加,一心想著自己這輩子都完了。但是沒想到,她的人生後來竟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逆轉。如今,她的夫君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男人,她的家族是最炙手可熱的外戚,這一切,都是從前的她想都不敢想的。

    麵對這些,她驚慌得不知所措。她以前連官老爺也沒見過,更莫說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陛下交代她不要出什麽岔子,她越發覺得自己這位子坐得吃力。

    不過,眼下對她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可以借著陛下向巴圖蒙克報仇,一泄她心頭之恨。

    想到這裏,她不由恨恨地咬牙,手指一點點揪緊。

    “汪汪汪!”一陣犬吠聲忽地響起,嚇得她猛地跳起來,循著聲音,驚慌地看著從暖閣門口衝進來的一隻白毛狗。

    那狗身上居然穿了一件紅色暗紋的妝花緞麵棉質小褂子,露出來的卷毛雪白蓬鬆,被養得圓滾滾的,遠看就像是一個裹了一圈紅緞帶的大雪球。那狗膽大得很,一路肆無忌憚地衝過來,嘴裏還“汪汪”直叫。

    “綠綺,焦尾,還不快抓住它!”她連忙退到牆角,指著那白毛狗朝著身邊的宮女大喊道。

    焦尾愣了愣,正要卷起袖子依言行事,旁邊的綠綺卻伸手攔了她一下,朝她使了個眼色。

    焦尾正疑惑間,卻忽見一個身著盤龍紋窄袖常服的身影出現在了暖閣門口。

    在場的眾人紛紛跪下來行禮,祐樘目光逡巡一圈,隨口吩咐完起身後,便淡笑著朝著那隻卷毛狗親切地喚了一聲“羞羞”。

    羞羞此時都已經跑到了剛才那個衝著它大喊大叫的人身邊,聽見祐樘的聲音,乖順地回頭望他一眼,又轉過頭拿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戀戀不舍地看看麵前這個昔日的主人,仔細嗅了嗅,歪歪腦袋,嘴裏咕嚕一聲,似乎是在疑惑什麽。它抬起爪子踱步一樣地繞著她轉悠了一圈,之後便果斷地撒著歡兒奔到了祐樘那裏,一下子竄進了他懷裏,受了委屈似的“嗚嗚”叫著,扒拉著他的衣服拱個不停。

    自從漪喬離開之後,羞羞整個跟個沒娘的孩子似的。沒有人為它精心準備狗食,沒有人幫它洗澡修毛,更沒有人陪伴它跟它說笑。它原本的主人如今全然換了一副態度,完全不照管它的生活不說,還特別厭惡懼怕它的靠近,甚至還讓人拿棍子將它趕走。那時候它髒兮兮的身上經常是新傷疊舊傷,隻能舔著傷口隨處找一些殘羹剩飯填肚子。

    羞羞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它的鼻子明明告訴它這個主人不是假的。後來還是這個以前一直和它不對盤的人收留了它。

    當時他看見它撐著瘦得可憐的身子正在刨剩飯,不知想到了什麽,似乎是目不忍視地偏了偏頭,然後就讓人將它抱了回去。

    現在它又吃回了以前的體型,身上的傷差不多痊愈了,毛發也被打理得重新恢複了雪白蓬鬆。羞羞知道這一切都是它現在這主人給的,它也早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對他心懷敵意。相反的,它深知自己這兩任主人之前的感情有多好,如今它原來的主人變成這樣,它的境遇淒涼至此,它琢磨著眼前這位現任主人估計也好不到哪裏去。

    它覺得他們一樣可憐,都是被拋棄沒人要的。

    祐樘低頭看看正蜷起尾巴傷心地在他懷裏咕嚕的羞羞,眼前又不由浮現出他那日去浴房尋她時見她在給羞羞洗澡的情形。

    “喬兒是不是對這狗也太好了點,又是沐浴又是修剪毛發的,跟養了個兒子一樣上心——另外,合著這浴房是每日它用完了我才用的?”

    “它用的是木桶,你用的是浴池,檔次明顯不一樣嘛,你和它計較什麽?你這陣子每日都那麽忙,我平時無聊的時候就隻有羞羞陪著我……我能不對它好麽?養兒子……那知道我對它好還趁我不在的時候欺負它,你這爹是怎麽當的?”

    “我可沒這麽個兒子。”

    “我們兒子將來肯定不如羞羞聽話……”

    ……

    他心裏突然湧起一股難言的酸澀,眼眸的焦距很散。或許她走之後,便隻剩羞羞和他相依為命了。替她照顧羞羞,也是他能為她做的為數不多的事情裏的一件。

    他倦聲命宮人們退下,但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太監蕭敬卻是滿臉憂色地看著他。

    “萬歲您臉色有些差,是不是宣太醫來瞧瞧?”他小心地建議道。

    祐樘的臉色的確不好,清臒瘦削的麵容蒼白得嚇人,連說話的聲音都低弱很多,眉目之間那種虛浮的倦怠更是骨子裏透出來的一樣,讓人直憂心他下一瞬就會不勝疲乏地倒下去。

    蕭敬發現自家主子最近有些不對勁,隔段日子就會在夜幕降臨時獨自外出一趟,不允許任何人跟著。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當然也沒人敢過問。他每次外出的時間都不長,約莫一個時辰之後就會回來。但是每次回來後必定異常虛弱倦乏,就如眼下一樣。

    “朕無事,你們且退下,皇後留下。”他將羞羞交給身旁一個內侍,說話的聲音已經幾乎接近虛聲。

    眾人互相看看,不敢違逆他的意思,隻好依言退下。

    “明日便是晉封皇後的日子,你再熟悉一下大致的流程,”祐樘扶著旁邊的桌案勉強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轉頭看向站在身旁的人,輕聲開口,“莫緊張。”

    她愣愣地睜著眼睛,看著他那副隨時都可能倒下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嘴巴幾次開合都沒發出聲音。

    祐樘的臉色越發蒼白,艱難地喘了幾口氣後,才重新出聲:“你……你來找朕做什麽?”

    她怔了一下,隨即搬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說辭:“臣妾與家人闊別已久,心中不免掛念,眼下能有幸重回世間,便想再見見雙親和兩個胞弟,臣妾想問問陛下,臣妾能不能回家省視……陛下,陛下?”她驚慌地看到眼前的人漸漸不支,這才趕忙伸手扶住他。

    祐樘不許她叫人來,告訴她不必慌亂,示意她將他扶到軟榻上。

    “去那個亮格櫃下麵的櫃子裏找一個……找一個紫色的小藥瓶,”他抬手指給她看,緩口氣後,接著補充道,“在靠左的位置。”

    她趕忙起身,慌手慌腳地奔過去,蹲身|下來呼呼啦啦地一通翻找。

    “陛下,找到了。”過了片刻,她又急急地小跑回來,將他要的東西捧給他。

    祐樘剛接過,抬眸不經意地一掃,發現櫃邊掉落了一個精致的小篋。他眸光轉了轉,讓她將那東西拿來給他瞧瞧。

    此物通體鍍金,精工細製,倒也未上鎖。待到打開來,揭開上麵仔細蒙著的一層絲帛,幾卷小薄冊子便赫然呈現在眼前。

    祐樘從裏麵隨意抽出來一份,攤開來一目十行地瀏覽了一番,待看到最後的時候,唇角竟然緩緩勾起了一個玩味的弧度。

    旁邊一直低頭站著的人也有些好奇,怯怯地偷瞟了一眼。匆忙之間,她隻看到了上麵的一幅插圖,具體內容沒看清楚。不過她卻也並未看懂那圖的意思,所以仍舊是滿麵的不解。

    “省親的事情不急,如今先皇的後事尚未辦妥,你急什麽,”他撐著愈加昏沉的頭部,“不過倒是可以讓張夫人來宮裏探視。”

    “多謝陛下……”

    “好了,退下吧,朕乏了。”他無力地朝她擺了擺手。

    她規矩地行了個禮,正要退出去,卻忽聽他的聲音再度響起:“明日謹慎應對。”

    祐樘隻聽得她低低應了一聲,也沒再去看她。他如今連嘴唇也是全無血色,隻是強撐著不讓自己昏厥過去,手指微顫地抓住了一旁的那個紫色藥瓶。

    他如今身體極度虛耗,需要盡快服藥調息。

    數日之後,剛從鳳陽被召回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奉皇帝口諭,親自攜一簍奏疏並幾卷薄冊子來到內閣處,當著幾位閣老的麵將那些冊子亮出來展示了一番,隨後又將奏疏一一念過。內閣首輔萬安當場就一個哆嗦,慘白著臉跪了下來。

    萬安當日便被革職,摘了牙牌後灰溜溜地滾出了宮。

    那些奏疏都是禦史言官們彈劾萬安的,至於那些冊子……則是萬安為了討好先帝,親筆編寫的一批深入淺出、圖文並茂的房|事寶典,尾頁上還十分高調地署上了他的大名。

    將這種大傷風化的東西亮出來是直接打他的臉,而之後當麵宣讀彈劾他的奏疏,則充分說明聖上已經不再客氣了。

    萬安倒台之後,內閣和六部裏那些隻拿俸祿不辦事的主兒也相繼被清理了出去。不過和萬安蛇鼠一窩的劉吉卻成了例外,不僅被留任,還升為內閣首輔,總領百官。

    一個差點沒被眾人的口水淹死的小人,竟然不罷免反重用,眾皆嘩然。

    不過這麽一樁人事調動在這個忙得焦頭爛額的時節,也算不上多大的事。

    緊接著,兩千多傳奉官被掃地出門,浩浩蕩蕩地從京城被發配出去。百姓們對此無不是拍手稱快,紛紛稱道聖上英明。

    然而,事實上這些都是容易處理的小問題。此時大明自身的問題都沒來得及解決,各種各樣的麻煩就接踵而至——北部韃靼和西部瓦剌持續騷擾邊境,從河北到山西狼煙四起;黃河泛濫,中原百姓盡受塗炭;陝西發生大地震,牽連甚廣,數萬災民流離失所;國庫空虛,邊防廢弛,整頓恢複刻不容緩……

    事情就這麽湊巧地全都趕在一起,沉甸甸地擺在了祐樘麵前。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架不住身體的拖累。然而饒是如此,他竟然又應吏部尚書王恕的奏請,在早朝之外開了午朝。

    這簡直已經是不要命了。他每日寅時(早晨五點)就要上早朝,因此要提前將近一個時辰起身,下午在乾清宮召見臣子議事或者批覽成堆的奏疏,晚膳之後要一直忙到亥時(二十一點)甚至更晚。開了午朝之後,他就連那點僅有的午休時間也給貢獻出去了,

    他現在是真正的每日連軸轉,似乎完全沒考慮過長此以往會給他本就羸弱的身體帶來怎樣的惡果。

    周太後此時已經升為太皇太後,雖然之前因為漪喬的事情和自己孫兒鬧得很是不愉快,但祐樘畢竟是自小在她身邊長大的,以前一直對她孝敬有加,血脈親情在那裏擺著,而且過了這麽些時日她的氣也消了不少。現下眼見著他這一副不要命的態勢,心裏也不免擔憂。可是如今的祐樘誰的勸都不聽,表麵上笑著說知道了,轉回頭該怎樣忙活還怎樣忙活。就她知道的,他就昏過去好幾次。但都是宣了太醫服完幾貼藥後,稍稍見好就繼續投入政事裏去。

    旁人看著憂心不已,但祐樘自己卻覺得如此也沒什麽不好的。起碼,這麽忙起來,他就不用時刻浸泡在無邊的苦水裏,能少想想她。

    弘治元年五月,一直小打小鬧的蒙古小王子終於開始有所行動了。

    祐樘下了早朝之後,便直接來了坤寧宮。

    他屏退了左右之後,覷著麵前對自己恭敬行禮的人,似笑非笑地道:“你等的機會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話說那個未婚夫神馬的不素我自個兒杜撰的,那是小喬入宮之前的一段八卦,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咳咳~就是不曉得陛下知道了是嘛反應……xd(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