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3 一個破鼎一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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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創的身體之中,似有生氣緩緩地順著血液的流淌注入了體內,混沌的大腦充斥著這一生紊亂的記憶,樊稚不到十五歲,這短短的人生卻是大起大落,樊府是嶺南世家,自姑母嫁入鄴康城國師府,樊府更是顯貴。樊稚的母親是嫡妻,年輕時美貌不凡,樊稚作為父母第一個孩子,又是樊府嫡小姐,曾也是萬千寵愛於一生。
但色衰則愛馳,父親寵信側室,母親溫順懦弱,側室奪了家權,吞了母親的嫁妝,母親鬱結而終,父親扶了側室為正,她與康兒在樊府中舉步維艱,眼見著要到論嫁的年紀,樊稚不願聽天由命,草草此生,隻帶了乳娘和一起長大的侍女娟兒便啟程往鄴康雲府投靠姑母。她曾嫉恨輕而易舉便能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中的朝歌,她曾鬼迷了心竅以為可以一步登天,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在衛衍那摔了個大跟頭,也摔醒了。終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膽,她以為當她認了命,議了一門相當的親事,便能安然度過此生……但轉瞬間,她便淪為地上泥,為草芥,被人人所不齒,成為嶺南最大的笑柄!
現在就好了吧,沒有什麽事是不能一死就能拜托的,再多的嘲諷和不屑,一個已死了的人是聽不到的,和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覆在她的額頭,樊稚的身體猛然怔了怔,飄浮的思緒仿佛瞬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拽回了她的身體,輕飄飄的愉悅感消失得一幹二淨,她感覺到了身體沉重的負擔,巨大的痛苦,摻雜血腥味的呼吸……
她,沒死麽?
“難道主人的回生丹也救不回來?”耳畔模模糊糊的傳來童子的聲音,由遠及近,由模糊到清晰。
樊稚無法睜開眼睛,但聽覺卻是最先回來的,是在做夢嗎?抑或是,從前的過往才是夢,一個很長很長,滿是不堪的夢。
“好孩子,回生丹極為珍貴,你可別枉費了我一番苦心。”溫柔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那隻覆在她額頭的手輕輕的收回,樊稚的心裏甚至有一瞬的沉,是對那手中溫柔的貪戀和不舍。
是他嗎……那從遇川冰冷的水中將她救起的男子,她很想睜開眼看看,是不是他。
樊稚看不到,卻聽得到身邊的人起了身,聲音也慢慢地離得遠了,房門被輕輕的帶上,聲音也被隔絕在了門外頭,更模糊,更遙遠,她卻分明聽清他輕輕囑咐了那童子一句:“看好她,若能撐過今晚,她便重生了。”
重生……她真的能,摒棄過往,迎來新生,重新開始嗎?
“可若熬不過呢?”童子有些心疼:“主人,回生丹隻剩下一顆了……您可別……”
“若熬不過,就喂了她剩下一顆吧。你若心疼最後一顆,那之前用掉的那顆,才叫真正的浪費了。”他的一句話雲淡風輕,似乎絲毫不把那珍貴的回生丹看在眼裏,堵得那童子心服口服,不再申辯。
青衣童子隨行在燕歸樓身後,忽然一隻信鴿在上方盤旋,童子吹了一聲口哨,那信鴿方才撲騰撲騰著翅膀落了下來,踩在童子曲起的手指之上。
童子取了信鴿腳下的信,那娟布被卷成了一小卷,童子放走了信鴿,方才將這信呈給燕歸樓:“主人,趙公子回信了。”
燕歸樓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步履輕浮,昨天被那遇川的水浸濕了衣袍,今日更是有些受寒而氣色不佳,因他一貫氣色不好,麵色偏白,又天生長發銀白,因而燕歸樓才最喜愛紅袍,總能襯得他有一些精神,此時他的麵上倒是沒有絲毫意外的神色,接過那信一看,便讚賞地笑了:“聰明,果然聰明!輔佐聰明人,總是讓人舒心許多。”
童子一臉莫名,接過燕歸樓的手信一看,那上麵趙公陵隻落了匆匆幾筆,但卻一言便說穿了他家主人意圖。能在一夜之間令整個嶺南將太液池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致使那樊小姐輕生的,背後操縱之人,除了他家主人,還能有誰?
隻是趙公陵猜中了燕歸樓的動作,卻猜不中他此舉的目的,燕歸樓這樣有手段的人,是不會無緣無故去為難一個小姑娘的……但這也正是說明,燕歸樓是一個真正的謀士,而不是一個慈悲的慈善家。
在他眼中,隻有可用,和不可用之分。
“我既許諾了助他趙公陵,自然要拿出自己的誠意,他倒質問起我傷及無辜了。”燕歸樓話是這麽說,卻半點惱意也無,趙公陵和衛衍最大的不同,就在於趙公陵是個麵冷心慈的人,而今日若是換了衛衍,千萬人的死活他眼也不會眨,更何況乎一個小丫頭?
但這也是燕歸樓最看重趙公陵的地方,這才有……輔佐的意義……
“主人是否要回公子信?”童子從衣兜中掏出了一小截嶄新的娟布和一隻碳筆,隨時準備記錄燕歸樓的話。
“不必了,他會明白我的。”燕歸樓笑了,這才緩緩道:“畢竟,我救了她,給她新生,許她想要的權勢富貴,互惠互利,又怎麽算傷及無辜呢……”
她感謝他還來不及呢。
這僅僅是……他要證明給趙公陵看的第一樣東西,來日方長,趙公陵這樣的人,很清楚什麽是他要的,什麽不是。
……
朝歌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睡著的,分明和衛衍對坐著用膳,怎麽就突然睡著了呢?
朝歌雖迷糊,但卻隱約記得衛衍曾經答應過她,倘若她能得
答應過她,倘若她能得到那個挑剔的黃仁太妃的讚賞,衛衍就許她獎勵!
帶著這個殘留的記憶,朝歌的心情極好,那美酒作用下,似乎讓人完全輕飄飄了起來,朝歌這回飲的酒並不多,因而倒不至於像前兩年那樣被明之捉弄得大醉三天三夜才醒來,但就那小小一杯,卻也足夠讓朝歌到了第二日中午仍是如何也醒不過來,黃仁太妃來了又走,走了要來,軟的硬的都用了,朝歌仍是酣然大睡,沒有半點要被喚醒的跡象。
朝歌大概還不知道,自己沉浸於美夢之中的時候,不僅沒有得到黃仁太妃的誇讚,還把嚴厲的太妃給氣走了……
朝歌的確做了一個長長的美夢,在夢裏,她感到自己身處一個奢靡異常的瓊室,通往那瓊室的路上,是一條長長的象廊,而那瓊室裏,有瑤台,還有剔透無暇的白玉床,朝歌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可卻好似自己曾經來過一般,她甚至知道這象廊有一個雕樁,雕樁上麵有什麽樣的圖紋,長長的象廊一側,哪個才是最大的瓊室,而那瓊室裏,哪裏放著瑤台,她的玉床又安置在哪兒……
這富麗堂皇的地方,似居住著身份最尊貴的人,住在這裏的女子地位高貴,這裏這樣美,可依舊冷清得很,到了後來,朝歌也辨不清,這是不是美夢了,若說不是,可這裏的一物一台階都精致美麗得不可言喻,可若說是,她走進了這裏,怎麽一點開心的感覺也沒有呢……
“小姐,雲小姐?”蘭玉姑姑的聲音滿是關切。
“歌兒怎麽醉成這樣了?這一天都要過去了,還睡不醒,解酒湯液不管用。”太皇太後尚未出關,可聽說了朝歌一睡不醒,還道是出了什麽大事,這才破例親自來看望她,得知這丫頭竟然是飲了酒,大醉酩酊,這才讓老太太哭笑不得,忙讓人煮了解酒湯給朝歌灌了下去。
可這解酒湯是灌下去了,朝歌卻半點要醒來的跡象也沒有。
“太皇太後,雲小姐畢竟年紀小,隻怕是從未飲過酒,比旁人要易醉。這一時半會,怕也醒不過來呢。”蘭玉姑姑解釋著。
“陛下也真是的……”太皇太後又好笑,又心疼朝歌:“知道歌兒還小,怎麽給她喂這種東西。吃壞了身子可還了得。”
“就飲了一小杯呢,一口就醉了,奴婢攔都沒攔住,怪不得陛下。”蘭玉姑姑笑著說著。
“你瞧瞧歌兒,在做什麽夢呢,一會笑,一會又皺著眉頭。”太皇太後被朝歌酣睡的模樣給逗笑了,一邊慈愛地伸手撫平朝歌眉間輕輕的簇起,但看著朝歌精致的小臉上露出了笑,自己的心情便也跟著柔軟起來。
剛說著呢,朝歌就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一見太皇太後和蘭玉姑姑都在,朝歌的小臉茫然了許久,大約是還沒完全清醒,好半晌,才輕輕地將太皇太後慈祥溫柔的手握在了自己的小手之中,聲音糯糯的撒嬌道:“奶奶,歌兒想您了,姑姑說,您在閉關。”
“蘭玉阿,你瞧你瞧,這丫頭這般模樣,能不討人喜歡嗎!”太皇太後果然被朝歌的一聲“奶奶”給取悅了,笑了出來,又將朝歌摟進了自己懷裏,真如尋常祖孫那般慈愛地教訓朝歌道:“下次可不許胡鬧了,小小年紀飲酒,萬一吃壞了身子,奶奶可真傷心咯。”
飲酒?朝歌依舊有些茫然,可她心裏惦記著衛衍答應她的事,又看外頭天色都到正午時分了,這兩日黃仁太妃總是要求朝歌一早就要起來梳洗得體,黃仁太妃每天都會來檢查,若朝歌仍賴著不肯起來,黃仁太妃還會吹眉瞪眼,此時都這樣晚了,朝歌急忙問道:“太妃,太妃娘娘來了嗎?”
“來?仁妃都來了兩趟了,見你不肯醒,被氣走了。”太皇太後倒是不大放在心上,黃仁太妃的脾氣她是知道的,正直較真,但是打心眼裏為朝歌好,否則也不會這般嚴厲要求她,正是因為這樣,太皇太後才放心讓黃仁太妃來教導朝歌。
一聽黃仁太妃來了兩趟,還被自己氣走了,朝歌的小臉當即變了色,縮了縮脖子,怯生生問道:“太妃娘娘……此刻在哪呢?”
看朝歌的樣子,是被黃仁太妃給嚇得不輕,太皇太後笑了:“聽說今日她原是要教導你北周國史,此刻正在宗廟呢。”
“歌兒要去給太妃娘娘道歉!”朝歌說著便要下榻,她心裏惦記著衛衍答應她的事,自然是幹勁十足,她要快些得到黃仁太妃的誇讚才可以!
“小姐宿醉剛醒,太妃娘娘也是知道的,今日要不就再歇一日吧?”蘭玉有些心疼,旁人宿醉還不得頭疼得很,朝歌的身子比不上大人,定是更加難受:“奴婢差人去稟報太妃一聲吧?”
“你就讓她去吧!”太皇太後笑嗬嗬地擺了擺手,意味深長道:“你沒瞧見,歌兒今日幹勁得很!也不知道陛下是使了什麽法子,能讓這丫頭即使怕仁妃怕得要命,也不肯落下這課。難得歌兒肯學,你就別總護著她,還怕仁妃吃了這丫頭不成?”
“是……倒是奴婢見識淺薄了。”蘭玉姑姑也跟著笑了。
朝歌匆匆梳洗了一番,因為怕耽誤了時間更惹黃仁太妃生氣,幾乎連蘭玉姑姑要喂她喝一碗小粥也不肯,蘭玉姑姑沒轍,便使輦子送朝歌去了宗廟,朝歌是一人進入宗廟列殿的,路上聽蘭玉姑姑說,這列殿如今並不供奉皇室牌位,但裏麵似有一件老古董,至今仍是有職守的人看著,能
人看著,能進入這列顛的,除卻職守打掃的人,便隻有皇室中人可進入。而朝歌為未來北周皇後,自然是能進入的,隻是蘭玉姑姑和一幹伺候的宮婢都停在了列殿外頭便止步了。
朝歌進了那列殿,頓時感到一陣冷風撲麵,這初夏的午後已是有些悶熱了,進了這裏,卻莫名地感到寒意,朝歌的小臉上滿是困惑,待見到那大殿中的黃仁太妃時,朝歌立即忘了這撲麵而來的冷風。
她本還有些怕黃仁太妃數落她今天上午的事,可黃仁太妃隻是看了她一眼,破天荒地並沒有生氣,隻是今日的黃仁太妃似與往日有些不同,朝歌順著太妃的視線看去,隻見這列殿之中,陳置著一個巨大的青銅鼎,那青銅鼎便是成人都不如其高,對朝歌而言,更是巨大無比。
隻是這青銅鼎似有些年歲了,鏽跡斑斑,在這古老的列殿之中,散發出沉重的鏽味兒,朝歌曾聽蘭玉姑姑說,這列殿每日都有人打掃,可為何任由這尊大鼎鏽跡斑斑歪歪斜斜地棄置在那兒呢?
是的……棄置,這大鼎不僅鏽跡斑斑,歪歪斜斜的置放,甚至還殘破得很,側身都被砸出了個大洞,鼎腳還斷了一隻……鼎口上方,似還有早已生鏽的金屬鏈鎖懸掛在半空中央。
“這破鼎是……”
朝歌的話才剛一出口,就覺察自己說錯了話,她機靈地抬眼偷偷觀察太妃的反應,黃仁太妃卻並沒有半點要訓斥的意思,反而順著她的話,似有些出神:“這破鼎的年歲,得有上千年。”
“上千年……”朝歌捂住了自己的嘴,更是覺得自己方才說它是破鼎簡直是得罪了它。
“傳說這鼎又名鎮煞鼎,它的底下是煞口,周國大盛時期,這煞口就出現在周國古都之中,由曆代周帝守護……”
太妃的聲音娓娓道來,她說的是故事,也是北周久遠的曆史,朝歌卻莫名地感到異樣,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破鼎,小手下意識地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撲通,撲通……似有些疼……
“都說著鎮煞鼎裂,這苦厄便從煞口鑽出,為世間帶來災難,病痛,戰事……如今這世上,正是亂世……”太妃輕歎了口氣。
“難道就沒有法子了嗎……”朝歌的心情仿佛也跟著黃仁太妃的故事而起伏不定。
“曾有護鼎的一族,世代為此殉身,族人中,帝祖的皇後是最後一個為此鼎殉身的人……都說殉鼎之人,永世受烈火煎熬,直至完全為鎮煞鼎煉化,從這世上徹底的消失,不再輪回……”
“後來呢!”朝歌的心口突突的亂跳,一陣慌亂,一陣莫名的心痛,令她變了臉色。
“後來,它就成了現在這樣子。史書中再也沒有記載帝祖皇後殉身後的事,再次有記載起,這鼎便是殘破不堪。都說是帝祖毀了它,自此以後周國盛世不在,世間戰亂不休,周國的九州分裂四散,分治大大小小幾十國……直至如今的皇帝陛下十五歲登基那年,大興戰事,並吞諸國,才有了如今的北周之勢。而如今的九州,能與北周相抗的,隻有北越、冉魏,東胡、南薑四國,與我國分庭抗禮。”
黃仁太妃收回了目光,似想起了一件往事,又道:“陛下少年時,先帝曾問陛下,拯救蒼生,汝當如何?我記得很清楚,陛下的答案是……”
毀之。
朝歌隻覺得心口悶得很,仿佛有一隻手無形地揪著她,扼著她的咽喉,令她無法呼吸,無窮無盡的苦澀淹沒了她,朝歌抬起頭來,看著黃仁太妃,似急切地要說什麽,卻偏偏什麽也說不出來,這列殿冷得很,仿佛是地獄,而朝歌在這樣冷的地方,偏生冒出了滿頭的汗。
“太妃……”朝歌的聲音很小,幾乎話音未落,便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猛然回過神來的黃仁太妃一驚,忙蹲下身子將朝歌抱托著,大呼:“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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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衛衍是記得前塵往事,還是不記得呢~嘿嘿,烏鴉也不知道。(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