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兩隔,萌退位心

字數:7092   加入書籤

A+A-




    元宵過後,春雨連綿,一下就下了足五六天。

    不幸中大幸,尖刀偏了幾寸,隻是刺入右臂與腋下之間的部位。

    禦醫當日開了金瘡藥,將養了幾天,沈子菱便能下床了。

    臥床期間,才得知,行刺君主的人是原先擁護太子的舊人。

    盡管太子主動捐棄帝位,三爺當政清明,部分舊黨仍是意難平,早雌伏了多時,伺機而動。

    終於,趁皇帝為皇後招募花匠,混進百卉園,選擇在蜀王壽宴上動手。

    一場行刺過後,當日赴宴的人全都隔離出宮,不管身份高低,統統進刑部進行盤查,然後再放行出來。

    宮廷中發生行刺後,皇城暫時大鎖,除了日日上朝的朝臣,其餘一幹人等,嚴格規定進出。

    雨淋淋的一日,旭日早就升起來,卻被陰霾的天氣遮住。

    沈子菱午睡醒來,倚在床背上,聽著雨點滴滴答答落在屋簷下的聲音,快無聊死了。

    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珍珠的身影出現在繡床旁:“嗣王妃醒了。”

    “我的珍珠姐姐,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出配殿啊?今天雨小一些,我想去福清宮外逛逛。”沈子菱一看到人影,跳下床,沒受傷的一隻手扯住她,撒嬌。

    珍珠是皇後特意撥過來伺候她傷勢的。

    誰照料她雲菀沁都不放心,幹脆把近身的人調了過來。

    珍珠見她莽莽撞撞的,嚇了一跳,將她扶回繡床上,望一眼她肚子:“嗣王妃又忘形了?蹦得這麽高,也不小心點。”

    她知道珍珠說什麽,訕訕:“哪有那麽金貴啊。蹦蹦要是就沒了,留它也沒用!”

    她的孩子,豈會這麽孬!

    珍珠見她說話口無遮攔,氣笑:“呸呸呸,亂說什麽!……嘴巴說得沒事人,被刺那一天,被送回福清宮時,是誰在那兒不停嚷著‘有沒傷著肚子’、‘先看肚子再看我’……?”

    她臉有點熱熱的,轉移話題:“好啦,好啦,你這個小蹄子,又給我打岔打過去了,再過兩天比晴雪還精了!我剛剛說想出去轉悠,你還沒回我呢。”

    珍珠見她一副在屋裏憋久了貓抓心的樣子,也是無奈:“娘娘說了,不準嗣王妃出去。嗣王妃手臂還包紮著,外麵又下雨,淋到了怎麽辦?到時候潰膿可不得了。”

    “我多穿幾層衣裳,打著傘,哪那麽容易被淋著,你以為我是去跳河啊。我傷的隻是手,再不讓我出去,我連兩條腳都要廢了!”沈子菱腦袋瓜子都快鑽到珍珠手臂裏了,蹭著像個貓。

    珍珠無可奈何,也知道娘娘的這個小姐妹是隻關不住的鳥,武門出身,又被爺兄寵上天,從小野慣了,這麽多天困在配殿裏,的確是鬱悶,再說人家現在不僅是娘娘的閨中手帕交,更是救駕的功臣,哪好拒絕。

    考慮再三,看看外麵,雨微弱不少,隻能道:“好,那我叫個嬤嬤,陪嗣王妃去福清宮外走動一下。”

    *

    細雨綿綿,紅牆碧瓦,宮苑深深。

    景色雖然不如外麵的大好天地,但對於在屋子裏關了許多天的人來說,還是很難得的。

    沿著宮苑逛了會兒,不知不覺快到午門。

    舉傘的嬤嬤輕聲道:“嗣王妃,打轉吧。”

    沈子菱也有些疲了,以前別說走幾步路,就算再辛苦,也不會感覺累,精力充沛得很。

    可能是身子跟昔日不一樣,最近越來越感覺到疲乏。看一眼小腹,她最終還是點點頭:“嗯,回去吧。”

    正這時,午門外麵傳來些許輕微的騷動。

    她和嬤嬤一同望過去,隻見當班的士兵正麵朝外麵的人說著什麽,隱約有字句飄過來:“……自從前些日子宮中發生行刺事,城門緊閉,不經口諭聖旨,不得入內,如今是戒嚴時期,若是強闖,無論是誰,當以與刺客同罪誅之。勞煩官爺費心跟沂嗣王再說一聲吧,也不用每日冒雨來守著了……”

    三個字,讓沈子菱腳步一駐。

    嬤嬤也聽到了,一訝:“嗣王妃,是……”

    她沉默須臾:“你去看看。”

    嬤嬤馬上疾步過去。

    她站在一處遊廊下,盯著午門,等著嬤嬤的回報,無來由掌心竟發了汗。

    他每天會來宮門外守著,想要進宮?

    那天擋刀被刺後,她疼得太厲害,半暈過去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反應。

    後來被人抬出萃禧殿,回了福清宮,才醒過來。

    一會兒功夫,嬤嬤回來,低聲稟報:“午門外頭的果然是沂嗣王。聽士兵說,那天行刺事之後,沂嗣王就跟其他的幾個親王臣宦被侍衛領出宮去了,一直輾轉衙門,被盤查這事,直到三天前,才出了衙門,也沒回京城的嗣王府,直接便……便來了宮門前,想要進宮。後來得知宮中戒嚴,不得進出,回去了,可第二天天還沒亮,又來了……這三天,日日守在宮門外,就想瞅著進宮一趟,這幾天剛好雨大風大,不知道是不是昨兒吹了風,聽說今天還發著溫熱。”

    發熱?

    那隻比老虎還要精力旺盛的獸類動物居然還會發熱?

    她沉默無語,掌心的汗幹了又濕,半天才開口:“現在呢,走了嗎?”

    “還沒呢,就是跟守兵杠上了,我剛問守兵時往外瞟了一眼,還站在外邊,就披著個鬥笠,這雨剛剛才小一點兒,還是淋

    剛才小一點兒,還是淋得透濕。”

    果然是有勇無謀的粗人一個。

    也不知道打把傘。風雨一大,穿鬥笠能有什麽用。

    沈子菱將傘一收,遞給嬤嬤,朝紅牆那邊看了一眼。

    嬤嬤答應一聲,正要轉身,卻聽她聲音傳來:“別打我的名義。”

    嬤嬤一愣,隻得答應下來。

    **福清宮,紅燭搖曳,幾日連綿不斷的雨消停後,夜幕難得晴朗了一下。

    窗邊軟塌,帝後二人臨窗而坐,手執棋子,正在難得悠閑對弈。

    前段日子的大殿行刺後,三爺好幾日忙於朝上和禦書房。

    今日事情好容易稍告一段落。

    一場棋局,夏侯世廷不徐不疾,眉眸淡然,落子暢快,一氣嗬成。

    雲菀沁手執白棋,卻有些心神不寧,不時抬眸,悄悄看一眼對麵人。

    這段日子,她雖然在福清宮待產,卻也聽聞,朝上野下此刻掀著一場腥風血雨。

    對於太子舊臣舊黨,三爺原先存有仁德意,初登位為博好名,並未趕盡殺絕。今朝行刺一事,卻勾起天子之怒,掘地三尺,寸草不留。

    這幾日,心驚肉跳的消息陸續傳入她耳裏。

    除卻策劃行刺案的太子舊黨個個受了極刑,抄家滅族,其他並未參與的太子一幹擁躉,也受到波及。

    前日,吏部方尚書攜一幹朋黨門生貶官江左。

    昨日,驃騎將軍李氏一族舉家流放。

    今朝,太子老師楊太傅楊敬也被賜予歸田。

    全是原先擁戴太子的舊臣。

    “沁兒,有事?”夏侯世廷挑眉。

    “沒事……我,我隻是在想子菱的事。”她不知道如何跟他開口說那件事,隻能提起子菱,先搪塞。

    “嗣王妃?傷勢不是早好轉了嗎。”

    “嗯。今天還跑出配殿了,聽嬤嬤說,跟沂嗣王差點碰上了。”

    “噢?”

    “沂嗣王這些日子不是日日在午門外等著求進宮嗎,這幾天雨大風大,據說還吹得感染了風寒。子菱那丫頭,還叫嬤嬤遞了把傘出去。”

    夏侯世廷翹唇:“看來兩人並不是仇深似海,還是有些轉圜餘地啊。”

    她俏麗星眸一眨:“嗯,可惜啊,如今深宮戒嚴,沂嗣王進不來,也看望不了子菱。不然,這時候,正好能攢攢感情。”

    夏侯世廷知道她什麽意思:“宮廷戒嚴,規矩不能改,沂嗣王是進不來,可嗣王妃可以出去。明天,我讓齊懷恩尋個由頭,送她出宮,去京城的嗣王府。”

    她心中舒緩了不少,下了兩局,卻又沉了起來,好幾次舉棋不定。

    “剛才是為了嗣王妃操心,現在呢?”夏侯世廷就看她強撐到哪一刻。

    “……沒有呀。”

    “你要是再心不在焉,你的棋陣就亂了。”夏侯世廷眸中流光異動,薄唇挑起淺淺笑意。“棋陣亂,總好過國朝堂亂。”她見他早看出自己的心思,終是出聲。

    他自然明白她的擔心,修長指尖一頓,黑棋停定半空,久不言語。

    “楊太傅等人並沒參與行刺事,與行刺案沒有關係,這兩年,他們已基本歸順三爺。如今三爺對他們的做法,會不會過於嚴厲……。”

    他指尖一落,棋子落盤,打亂了周遭幾顆黑棋:“怎麽會沒有關係。你看,一顆棋就能牽全發。”

    雲菀沁懂了他的意思,即便太子其他舊臣無罪,可這次若不用重刑治之,今後其他舊臣的不死之心也會被這次的行刺撩撥起來。

    她微微一歎:“我隻是怕你被天下人說。”

    “是啊,被天下人說。”他喟歎,又眸生瀲灩光澤,凝視她,“世人哪個不怕被人說?你說,等這事了了,我們就像鳳九郎一樣,去周遊列國,做個閑人,好不好。”

    她噗呲笑出來:“你還真的什麽都敢想…”

    話音未落,卻笑意凝固,他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

    他目光仍停留在她臉上:“不臣不孝的惡人惡舉,我都做了,身世不明、番邦血統還覬覦儲位,誅殺太子舊臣……剩下的好事,就讓勳兒去做。”

    她瞳仁凝住,粉拳微攥。

    原來,他這次大肆清理朝上舊孽,並非隻是為了殺雞儆猴,震懾群臣,更是為了給勳兒掃清前路,將皇位讓給勳兒。

    前世,他的宏嘉一朝,因他的英年早逝維係不長。

    今生,他當政還不到幾載,竟也萌生了退位的意思。

    “你,是什麽時候做出這個決定的?”良久,她才出聲。

    他收斂了一下目光,睫一動:“萃禧殿上,你差點被刺的那刻。”

    他無法想象,那尖刀若真的刺進了她的身體,他會如何。

    他和她今後的日子,不該爛死在這個黃金雕砌卻危機重重的的墳塋。

    她喉仿似被什麽凝噎住:“你走到這一步,太不容易,真的願意?”

    他彎唇,一派閑散:“我跟你走到這一步,也不容易。”當初想要攀上這個位置,隻為了心中的一個不服不甘。

    不服為什麽龍生九子,命懸天地。

    不甘為什麽同是父皇兒子,有人受盡隆寵,他偏與母妃受盡責難。

    “你呢,願意不願意?”他輕聲開口。

    她手輕輕附在肚腹上,慧黠瞳仁閃爍,凝視雕花窗外遙遠而更加廣闊的天地:

    “三爺猜。”*

    翌日,沈子菱被一張軟轎,送出宮,到了京城的嗣王府。

    齊懷恩奉旨陪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