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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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清聽見“王爺”二字,本能地攥緊袖口,手指掐得泛白,耳邊嗡嗡作響。她本是半直著身,因方才被人揭了麵紗憤怒得滿臉通紅,如今回過神,嚇得頓首匍匐死死埋低。頭磕在地上,碎雪便沾上前額,涼意侵入骨髓一般,禁不住打了個寒蟬。

    她微微一抖身,弓起的後背越發顫栗,腦殼仁炸開一般,嘴唇闔張,半個字都擠不出來。

    睿親王便是王府的天,是她們所有人的主子,他甚至不用開口,隻消一個眼神,即可讓她今兒個交待在這裏。

    幼清想到王府西邊那方矮矮窄窄的吉祥所,陰冷潮黑,專門用來安置府中犯忌諱的下人。若今天這劫渡不過,約莫著姑姑得往吉祥所領她了。

    運氣好,說不定能領個全屍。

    德昭待人一向嚴苛,此時已轉開眼神,嫌棄地往前挪一步,正好踩在半埋在雪中的麵紗。鴉青色的紗,薄薄軟軟,像是一截折斷的老蔥,寒磣腐舊,一如旁邊跪著的人,讓人瞧了心煩。

    首領太監來喜慣會看眼色,此時已招呼人上前拖幼清。

    幼清緊緊抱著懷裏的貓,瑟瑟發抖,一隻手被人擒住,見勢就要被拽下去。

    白哥就是在這時候跳躥到三皇子毓義腳邊的。毓義生得一副白淨模樣,此時拎起貓脖子,將白哥抱在懷中逗玩,倒生出幾分童趣來。

    毓義笑道:“這貓的皮毛生得極好,渾身雪白,跟團白香餑餑似的。”

    幼清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往毓義跟前叩頭,“回爺的話,這貓叫白哥,原是太妃屋裏的,平素野狂慣的,從未主動往人麵前湊,今兒個倒是頭一回。”

    毓義笑起來,眼彎彎的:“照你這樣說起來,白哥倒與我投緣。”轉頭朝德昭道:“九堂哥,這貓給我,您舍不舍得?”

    德昭清清淡淡轉了眸光,“如何不舍得,你想要拿去便是。”

    毓義伸手指撫摸貓耳朵,餘光往下掃一眼,指著幼清道:“大過年的,少了個奴才不打緊,若是犯了晦氣,太妃定是不高興的。九堂哥就在看我的麵子上,饒她一次罷。”

    德昭眉宇磊落,不怒自威,唯獨嘴角邊一點紅痣,薄唇微抿挑眉笑起來時,能稍稍化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感:“你跟誰學的,一副菩薩心腸,為個奴才也值得這般懇求。”話雖如此,卻轉頭吩咐來喜,聲音清冷朗亮:“聽著你義爺的話,下手輕些,杖十下。”

    幼清伏地謝恩:“謝王爺開恩!”因不知毓義身份,便順著方才德昭對旁人說的稱謂,磕頭時嘴上喊道:“謝義爺大恩大德!”

    毓義並未瞧她,抱著貓跟在德昭後頭,浩浩蕩蕩一群人從園中魚貫穿過。

    太監拖人之際,幼清半邊身子都是癱軟的,後背冷汗涔涔,連額前碎發都是濕的,不知是為冷汗所濕還是沾了碎雪融化的緣由。

    幼清借著一點力氣,將沾滿黏膩雪泥的麵紗拾起,倉促間忙忙戴上。這時才鬆口氣,忽想起剛才的情形,仍舊心驚肉跳,餘悸未消。

    無論如何,這條命總算是保住了。

    被人拖著從後園門而出,正好迎麵碰上鵲喜和小初子,幼清直起脖子衝他們道:“貓找到了,回頭就說義主子將貓要了去。”

    鵲喜和小初子忙地跑上去,跨房領事的太監差人將他們哄走,幼清扭脖子喊:“莫惦記我,你們去罷,回頭讓我姑姑來吉祥所接人。”

    鵲喜和小初子聽到“吉祥所”三個字,嚇得臉都白了,顫顫巍巍地盯著幼清被人拽饞著的身影,許久回過神,鵲喜急忙往後倒宅平房走,同小初子道:“我去知會薑大娘,你去園裏替我當個值。”

    幼清的姑姑連氏在浣衣房當差,入府七年,如今已是浣衣房掌事嬤嬤,因嫁給府裏的花把式薑大,所以大家常喚她“薑大娘”。幼清在府中隻此一個親人,出了事定是要找她的。

    鵲喜一路跑到西牆角後的平屋,路上已打聽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見了幼清的姑姑連氏便細細將話說一遍,說完後眼淚撲簌而出,衝連氏道;“都是因著我,幼清今日若不幫我找貓,壓根不會這遭罪,千千萬萬的錯皆在我,我隻恨不能同幼清換個身子替她挨板子,薑大娘你打我罷,隻求往死裏打!”

    連氏剛從太妃屋裏回來,手裏拿了件藏青羽緞,正要熨燙,聽得鵲喜一番話,一張臉煞白,差點摔了包袱。顧不得其他,取了荷包銀子慌張往吉祥所在的方向而去。

    路上鵲喜哭哭啼啼愧訴內疚之意,連氏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一雙青繡平履鞋踩得又狠又急,到了吉祥所,拿銀子打點了太監,這才能進屋。

    黑溜溜的牆角下,幼清橫躺在木凳上,發髻散了大半,連氏撲過去,將幼清抱懷裏,念叨著“我的姑娘”,眼淚大顆地往下掉。

    方才幼清痛暈過去,十板子不輕不重,雖不至於皮開肉綻,卻也打得人動彈不得。如今被連氏摟著,迷迷糊糊聽見哭聲,緩緩睜開眼,伸手為連氏擦淚,“……姑姑我沒死……這很好……你莫傷心……”

    連氏哭得泣不成聲。

    幼清在府裏當差七年,雖平素在獸園當差,卻從來沒遭過這種罪。如今被打成這樣,連句話都說不順溜,怎叫人不痛心。連氏隻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要被撕碎,哭了一會,念及此地不是久留之所,背了幼清就往後倒宅去。

    影壁西南邊的倒宅有一排平房,幼清和大花園其他四人住一屋。影壁西南邊歸馬廄周大家的周嬤嬤管事,連氏同她熟絡,說了些好話,使了些銀子,求她這些天擔當些,但凡幼清傷一好,便立即回西南屋。對於今天的事,周嬤嬤有所耳聞,隻道虧得幼清命大,今兒個要換了個形勢,半截身子都得打斷了。說了些碎話,沒攔連氏,讓她將人帶了去。

    連氏將幼清帶回屋,剛沾地,幼清顫著唇半眯著眼,再也堅持不住,喊了聲“姑姑”,兩眼一閉暈了過去。

    ·

    德昭帶著毓義在太妃屋裏坐了會,辛酉時分,宮裏即將下鑰,毓義離去前果真抱了貓去。德昭送他出府門,待回跨院時,綠營副將豐讚已經在小書房等候多時。

    這些年豐讚隨德昭出入沙場,見了德昭行的還是從前軍營那套禮數。德昭略一扶,提起前些日子吩咐他辦的事情。

    說的是明州宋家遺孤的事。豐讚心中歎息,都這麽多年過去了,當年宋家一百二十三具屍體入殮下葬,無一遺漏,根本沒有什麽遺孤。自王爺永樂十八年出天牢後,查了六年,尋了六年,至今卻無半點線索。

    一句句細細稟報,德昭聽了果然失望。同從前一樣,並無進展。豐讚有些不忍心,以為他如此苦尋是為洗刷當年冤屈,心直口快道:“王爺,我們都知道您與宋家的案子無關……”

    話未說完,德昭冷笑,聲調裏含了嘲諷:“罪是本王認下的,宋家的一百二十三條人命扣在本王身上,這輩子都脫不了幹係,從今往後你莫再提那樣的話。”

    豐讚知自己犯了忌諱,卻還是道:“王爺當年是替太子殿下……”

    德昭麵色鐵青,“住嘴!”終究念及多年情分,片刻後德昭恢複常態,緩緩同豐讚道:“有些話該說,有些話不該說,你隻需記得如今是皇上的天下,當年的事情如何已然不重要,本王尋的隻是故人,而非想要重提舊案。”

    豐讚低頭應下,想了半晌,支支吾吾提醒道:“若一點線索都全無的人,要麽是被故意藏起來了,要麽就是、是死了。”

    德昭沒說話,過了許久方道:“本王心中有數,不用你提醒。”

    說了會話,豐讚自請跪安,德昭拿了本書翻看,想到豐讚說的話,不由地憶起過去的事。他曆來厭惡旁人多愁善感的模樣,如今自己成了這般,隻覺得心煩意亂,放下書往屋外去透透氣。

    因是正月,後院西堂裏搭了戲台唱戲,從廊廡而下,隱約聽到咿咿呀呀敲鑼打鼓的喧鬧聲,德昭不喜歡這聽燈晚兒吃燈果兒的事,便轉了個道,往大花園去。

    走到夾道拐角處,聽見有哭聲,一瞧,東側的罩門下,跪了個人,撲在太監腿邊苦苦哀求些什麽。

    德昭提高音調:“是誰在那裏?”

    張德全順著聲音一看,瞧見是德昭,嚇得腿軟,忙地推開連氏到德昭跟前跪下:“給爺請安。”

    這會子連氏就是再怎麽心急如焚,也不敢放肆,頭伏在地上,給德昭請了個安。

    德昭皺了皺眉,旁邊來喜一腳踢在張德全背上,張德全一順溜將連氏求他去外麵找大夫的事說了出來。府裏的大夫都是為主子們看診的,一般奴仆生病,除了那些當上差的,一般都是去外麵自行抓藥。若病好不了,便丟去吉祥所等死或趕出府去。

    德昭聲音低沉,透著幾分不耐:“找大夫?”

    來喜瞧連氏一眼,一反常態扔掉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態度,躬身朝德昭小聲道:“今日獸園那個被賞了板子的侍女,是她家的侄女。”

    德昭挑眉,想起下午那個瑟瑟發抖的瘦弱身影。臉上大片紅斑,貌若無鹽,唯獨一雙眼睛,生得極好。那樣明亮的眸子,他還在另一個人那見過。

    德昭恍惚一失神,周遭蕭蕭寒風,嗚嗚哀哀如泣如訴,那風重重刮在身上,刀鋒似地劃下來。

    來喜忙取了紫貂大氅為德昭披上。其他人噤聲,小心翼翼等著德昭的發作。

    片刻後,忽地聽到德昭聲音平淡初靜:“讓府裏大夫過去瞧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