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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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隨扈行圍前,幼清得了個空檔,同姑父薑大往府外去。一般侍女無事是不許出府的,怕沾了外麵的晦氣,隻有逢家中生變大事,才能請報幾日往家去。

    幼清不一樣,她的家就在王府。以前薑大帶著姑姑和她住在王府後牆角根的平房裏,矮矮敦敦的瓦房,素白圍牆,幾樹淺綠竹葉,日頭從屋子前的白磚一直照到堂屋裏那張木雕格子架。

    幼清喜歡她的家,薑大和連氏就像是她的爹娘,他們給她所有閨中姑娘家應有的關愛和照料。即使她隻是個小小的王府侍女,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跟珍寶似的。

    薑大有些駝背,生得慈眉善目,眼角皺眉裏永遠都透著笑意,幼清最喜歡聽他講話,不疾不徐的話裏,仿佛透著一股佛理。她不信佛,也從不看佛書,但她覺得她的姑父就像尊彌勒佛,他種出來那些彤豔豔粉嫩嫩的俏花兒,就是他的信徒。

    薑大將她送到葫蘆街四水胡同,嘴裏咀了塊砂仁,一嚼一嚼地,手指一橫,點了點前頭搭了棚的涼茶處,說話有些含糊不清:“過半個鍾頭,你在這候著,莫東跑西跑,待會白伢子來了,你倆多說說話。”他說著,從結籽褡褳裏掏出幾個銅板,“咱姑娘家,不能被瞧低了去,你拿這個請白伢子喝壺八寶茶。”

    這就是幼清喜歡姑父多過姑姑的原因了。

    姑父永遠不會對她和白卿的事情指手畫腳,他的關心淺嚐輒止,恰到好處。

    幼清捏著銅板,左手換右手,等了約莫片刻,等得她有些著急,一壺茶放涼了,耐不住性子,踮起腳往四水胡同那黑黝黝的地望。

    剛下起細雨,蒙蒙的似銀針般,輕風撩撩,撲得人身上全是雨滴點兒,胡同口走出個修長瘦削身影,穿元青色長袍,撐一頂皚白油紙傘,頭戴方巾,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幼清雙手捂著腦門頂,雨中相迎,喚他名字:“白卿。”

    齊白卿忙忙將傘撐過去,自己半個身子露在外頭也不打緊,隻望著她額前打濕的碎發,卷袖相拭,“傘都不打一個就跑出來,若淋了雨得風寒可如何是好。”他的聲音又輕又柔,跟風吹在白棉花上似的,軟軟的和和的,沒什麽力道,細若遊絲,有些虛。

    連氏常說,男人若沒能生得一張剛毅的臉,那定要得一把粗嗓子,臉唬不住人,吼兩聲嚇嚇,過日子才不怕被外人欺負。偏生齊白卿兩樣都不占,其人如其名,臉白聲柔,連氏總當著幼清麵成他“弱腳雞”。幼清不服氣,白卿文文秀秀的,哪裏就是“弱腳雞”了?他這叫“麵如冠玉,身似蒲柳”。

    她想得入神,一雙眼睛動也不動地凝在齊白卿臉上,瞅著瞅著,眼中含了笑,覺得眼前人真真是好看,橫看豎看竟沒有一丁點不好的地方。

    齊白卿轉了眼眸,正好同她對上視線,頓時紅了臉,拉她坐下,從袖子裏掏出一包陳皮餞,遞到她手心。兩人同坐一張幾凳,一高一低,幼清垂頭吃餞,齊白卿靜靜看著她。他臉皮薄,不敢明目張膽地看,端坐著,一顆腦袋擱著正直,兩顆眼珠子斜斜地,悄悄地,轉著彎似地去探。

    “月底我要出遠門,隨扈往千裏鬆林去,白卿你莫想我。”她總是這樣直接,管不得語氣曖昧,一股腦將心裏的話掏空給他聽才好。

    齊白卿頗有些意外,問:“隨扈?”

    幼清點點頭,“王爺伴禦駕同行,說是要帶上獸園裏的那幾隻黑乖乖,大總管點了我和鵲喜。”咬到一顆半成的陳皮餞,蜜未漬過的那種,抵在牙尖,酸得舌頭打卷,語氣卻是歡喜的,“都說千裏鬆林風光無限好,待我替你瞧瞧,若真是那麽好看,我便畫了回來讓你看,興許你還能做出幾首精妙絕倫的詩來。”

    說著說著,她轉過頭來,嚼著陳皮餞的腮幫子一鼓一鼓,風從麵紗下透進去,膚色白皙,鬢角烏青,掩住了左臉顴骨上的紅斑,她也能是個驚豔絕倫的女子。

    齊白卿慌張撇開眼,怕被她撞見,他看著她的目光,他總是擔心太過熱烈。這會嚇著她。

    幼清故意湊過去,“對了,我給你帶糖麥酪,姑姑也愛吃這個,可見你們遲早是一家人的。”

    旁的女子,斷沒有她這般膽大的,調戲起男人來,一點不害臊。但她這話說得清亮透響,聲音牙牙天真,仿佛隻是在和老友說著家常話。

    齊白卿不知所措,點頭不是,搖頭也不是,應了她這話,倒有幾分占便宜的意圖。

    幼清未曾意識到話裏的玄機,隻當他一如既往的沉默性子,轉而說起王府瑣事,一句一句,歡快明亮的語調,絲毫沒有平日裏寡言少語般的低調。

    許久許久,齊白卿抬頭道:“聽聞今年皇上會為睿親王擇親。”

    他鮮少打斷她的話,幼清點頭,“王府的人也這麽說。”

    齊白卿默了默,許是在想措辭,不知該如何將話說出口,聲音越發低沉輕柔:“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

    幼清眼睛一亮,目光晶瑩,期待問道:“何事?”不必商量,她定是應下的。

    齊白卿不想再拖下去,他同她認識這些年,這件事早該定下的,用了四年,如今也是時候說出口了。他有些緊張,語氣稍顯急緩,“王府大婚之日,定會恩澤下人,屆時我同薑大娘提親,你看好不好?”

    提親,幼清心中想到這兩個字,忽地有些恍神。

    他等得煎熬,終是鼓足勇氣堂堂正正地往她那邊瞥。她什麽都沒說,呆在那裏,仿佛不知該如何回應他。

    齊白卿心中些許失落,複將視線收回。

    是他太著急了。

    她願意和他這樣見見麵,說說話,已經很好很好了。

    正是沮喪時,聽得她的聲音,“我願意的。”

    齊白卿欣喜若狂,“真的?”下意識欲撈她的手。人在興奮的時候,總喜歡抓點什麽,仿佛將東西躥在手上,喜悅便會永留指間。

    沾了雨水的指尖隻差分毫便能握住她那一截藕玉青蔥,複又想起書裏的一句“男女授受不親”,手指一蜷,終是又收回袖中,輾轉摩挲。

    書生腐朽,說的大抵多是這種時候。他都卷袖為她擦拭鬢角雨水,如何卻不敢碰她的手。難不成手比腦袋更矜貴麽?

    幼清將雙手遞到他跟前,十指纖纖,任君挑選。

    “真的。”

    齊白卿一張臉緋紅似霞雲。

    最終選了右手小拇指。

    並不寬大的袖子,因著主人的硬扯硬拉,袖口撐大加長,剛好能夠覆住兩隻搭著的小拇指的手。

    雨淅瀝瀝地,下得越來越急。

    兩人懵懵地看雨。

    天青色的三月春光與雨,柳樹枝條垂得抬不起,這景色讓人心悅神怡,齊白卿問:“幼清,你喜歡我麽?”

    “我自是喜歡你的。”這一次,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齊白卿頓了頓,自嘲般扯嘴角笑了笑,沒有問下去。

    空氣鬆懈下來,幼清說起他以前喝醉酒的事,打趣:“那會子你還捧著我的臉喊名,頭都快被你揪下來了。”眼睛往手那邊一掃,瞅了瞅袖子下兩人羞答答牽著的手指,與彼時情景鮮明對比,拋出話:“不過也好,我若看膩了這個你,一壺酒灌下去,又能現出另一個你。”

    一番話說完,徹底恢複從前那般輕鬆氣氛,她說著話,他臉紅聽著。

    臨別時,齊白卿將一把傘和一包碎銀子塞她手裏,“此去甚遠,照顧好自己。”

    幼清不要他的銀子,齊白卿不由分說,一頭紮進雨中,長袍盡染泥漬,身影逐漸消失在胡同裏。

    幼清看了看雙手,那隻被他勾過的小拇指,竟有道發紅的痕跡。

    是她說喜歡他時,他緊緊攥住力道太大留下的。

    風雨愈發加重,漣漣點點撲到麵上,透著幾分濕膩。幼清抹去臉上沾著的雨水,同自己說,“從此就是有婆家的人了。”

    齊白卿提親的事,幼清誰也沒告訴。

    從前她總想著自己的歸宿,約莫都是齊白卿一人,如今這天真真切切地到了,她卻有點不敢置信。人人都愛傾國色,她這樣的,稱是不能入眼之流,都有些抬高了,莫刺著人眼,便已經是慶幸。

    白卿不但待她好,而且還要娶她。

    說起來,也隻有天上掉餡餅才能解釋得通了。

    待想了三五日,將以後的日子想了個通透,每一幕都加入了齊白卿的身影,他們住什麽屋子,屋外種什麽樹,牆角下養幾隻狗,諸如此類的,一一想全,便也就緩過來了。

    隨扈途中,晚上寂寥,幼清拿了麵銅鏡,對著鏡子練習笑容。

    以後嫁人了,總是要多笑笑的。她戴著麵紗,若笑不出聲,別人就不知道她是不是高興。

    鵲喜同她住一間帳篷,還有別家王府粗使婢女並六人,這時並不在帳中,往河邊漿洗衣物去了。

    鵲喜剛給四隻黑犬喂了食,帶著往周邊溜了圈,不敢走遠了,周圍都是當值兵丁,被甲執銳,鑲釘相碰哐當之聲,令人害怕,更何況她降不住那幾隻畜生,怕生出事來。

    進了帳篷,一眼望見幼清坐在床榻邊,腿上放了麵銅鏡,垂頭低看著,手在臉上比劃。

    聽了腳步聲,幼清轉過臉,炫耀自己練習半天的成果,兩排白牙上下抵著,眼皮一擠,試圖發出令人聽了愉悅的笑聲。

    因她遮著麵,鵲喜隻看得見她眯成一條縫的眼睛以及“嘿嘿嘿”的聲音,掩在半黑的夜色裏,格外涔人。

    鵲喜嚇一跳,手帕往她臉上甩去,嗔道:“嚇死個人。”

    幼清立馬不笑了。

    鵲喜拿了白麵饃饃,分她兩個,就算是晚飯了。鵲喜一邊吃一邊指著她的眼睛道,“你這樣就很好,剛才那般太可怕。”

    幼清點點頭,看了眼銅鏡,揮手丟到一旁去。

    鵲喜同她說起前頭帳篷的事,“雲墜姐姐你知道麽?太妃屋裏指來伺候王爺茶水的,好巧不巧地,竟病了,連著與她同住的那五個帳裏伺候王爺衣食的,全病倒了,隨扈途中得病,那可不得了,大隊伍犯不著為她們耽擱行程,定是要撇開的。”她有些幸災樂禍,歎:“有些人就是沒這命,機會送到手邊來了,老天爺看不過去,眨眨眼就收回去了。”

    幼清並不言語。事不關已,何必在意,聽了權當是耳邊風。

    鵲喜啃著白麵饃饃,沒指望她能附和,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大總管這會子正在調人往前頭頂替活計,若是能選到我們這一帳來,那便是天大的好事。”說完後自省般敲了敲腦門,“哎呀想太多,那麽多人,哪裏輪得到我們這一帳呢?”

    她這樣搖頭晃腦的模樣,跟個三歲小孩似的。幼清啃一口饅頭,想著自己得了白卿這樁天大的好事,興許旁人也得有這般好運,遂祝福道:“說不定餡餅就掉到你身上了。”

    鵲喜噗嗤嗤地笑,“借你吉言呐!”

    路上繼續行進,千裏儀仗,浩浩蕩蕩,一如行軍途中,無半點喧囂,連咳嗽聲都聽不見,隻聞見齊整有序的車輪聲與踏馬蹄聲,蕭蕭似從天上來。

    鵲喜每天定時說著自己得來的小道話兒,生病的幾個人遣送回去,大總管將差事安排妥當了,碎語一籮筐,加上最近又得知前頭羅帳裏奉茶的侍女又病了一位,鵲喜每天一遍遍地祈禱,而後又一遍遍地否認心中期盼。

    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幼清聽得腦殼仁疼,加上舟車勞頓,越發沒了耐心。這天鵲喜又要同她說話,幼清找了個理由,說要去看看那幾隻黑犬,逃一般躥出了帳子。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幼清往裝籠子的地方去,前前後後忙了一圈,抬頭一望,天已紫紅。

    遠處有條河,天空闊野,水天一色,美不勝收。

    幼清呆呆看了會,外頭的風景果然比獸園樹上窺得的景色要好。踮起腳尖伸長脖頸,想要看得更遠些,落日餘暉已散,紫霞盡頭,恍恍望見幾重星火,馬隊逶迤,氣勢浩大。

    是親王郡王們禦馬而歸的隊伍,應是在比賽,聽見有人喊“睿親王”的名號,一聲蓋過一聲。

    定是他贏了。幼清一想起那日見到的正主,便下意識往裏攏了攏肩,十板子的痛楚,如今仍舊曆曆在目,她總不會承認自己是該挨打的,但也不好怨他苛責下人,他是主子爺,是一府之主,以傳聞中他的雷霆手段來說,她能活著已是萬幸。

    幼清一邊走一邊想,若不是她身份太低,算起來還得為他後來遣大夫的事道謝,其實她也算是謝過恩的,連氏領她到來喜大總管跟前,來喜不在,便在張德全跟前謝了一番,就算是謝恩了。

    走到一處營帳,聽得有人在說話,聲音有幾分熟悉,幼清抬眸去瞧,想什麽來什麽,剛想著大總管和張德全,如今人就擺麵前了。

    張德全半彎著腰,幾乎要哭出來,旁邊來喜冷著臉,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盯著張德全。

    碎碎聽見一句,“徒弟一時犯糊塗……”別的就什麽都聽不到了。

    幼清心中一頓,轉身就要避開這處是非,無奈腳步遲了半步,身後已有人喚住她:“前頭是哪位姑娘?”

    幼清隻得硬著頭皮回身行禮,不敢出大氣,將頭壓得低低的。

    張德全見勢就要上前逮人,來喜狠瞪他一眼,還嫌犯的錯不夠?

    張德全頓時蔫了,退兩步,老老實實跟在來喜後頭。

    來喜瞅一眼幼清,見是她,當即堆了笑,“幼清姑娘,是您呐。”

    幼清輕“噯”一聲,旁的不敢搭話。

    但凡說錯一句,葬身荒野也是常有的事。這種時候,就得什麽都不說,越是辯駁,越讓人生疑。

    來喜麵色沉著,視線在幼清身上掃了掃,定在她那雙眼睛上,頓了三秒,而後移開。朝身後張德全嗬道:“不過缺個侍女而已,也虧得你到我跟前求人情,如今現成的人擺在這,你領了往大帳去,橫豎先替幾天。”

    張德全張大嘴,萬萬沒想到來喜會來這出,“師父,她……她可不行啊!”

    “她不行誰行?還想找誰?難不成要使皇上帳裏的宮女麽?張德全你好大膽!”

    來喜煩透了他,因著先前侍女生病的事,便打算發作,不過是因為這會子有了別的念想,欲借張德全之手,觀望一二。

    主子爺那裏,可謂是刀插不進油潑不進,莫說是貼心人,連暖床的都沒一個。這種事他本不該操心,都已經做到大總管了,上頭也沒地升了,但若能討得主子歡心,倒也不妨一試。這次如此巧,張德全那裏出了事,又在這裏碰著她。

    這就叫機緣。

    張德全跪在地上,來喜看都不看他,抬靴離去。來喜走後,張德全扶著膝蓋起身,狠狠啐一聲,見眼前擱著的人,沒好氣地嚷一聲:“跟我來。”

    幼清後背冷汗涔涔,是剛剛嚇的。耳邊嗡嗡的,未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站在原地不肯走,問:“去哪兒?”

    張德全剜她一眼,恨她這般輕巧就奪了別人處心積慮想要的機會,“能去哪?去王爺跟前伺候著唄。”

    幼清下意識回一句:“可我是伺候家畜的,伺候不了王爺。”

    張德全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幼清道:“怎麽,王爺還不如個畜生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