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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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清垂眼,隻當未曾聽到。

    這樣大不敬的話,聽了也是罪。

    張德全自知一時口快說錯話,臉上青白,幸得周圍無人,這才放下心來,轉頭警告幼清莫亂嚼舌,領她往前頭去,給掌事的秦嬤嬤相看。

    秦嬤嬤平日在府裏與連氏有幾分交情,見了幼清,道:“這不是薑大家的丫頭麽,怎地往這來?”

    張德全賠笑,說了句“茶水處空了個缺,先讓這丫頭頂上”,借個由頭轉身溜了。

    幼清剛想開口說自己是獸園的,做不來上差,秦嬤嬤上前拍了拍她的手背,使了個眼神。

    幼清頓了頓,知道這檔子活計定是推不了了,若再推,那就是不識好歹,蔑視主子。

    方才撞見來喜和張德全講話,張德全眼中的歹意,她瞧得一清二楚,如今已被人推至跟前,回頭是死,不回頭也是死。若真往茶水處當差,頂著這張臉往那一站,不消片刻功夫,定有貴人惡她。誰喜歡瞧個醜不拉幾的姑娘?她光是什麽都不做,往人前現身,就已經是種罪。

    幼清心中有些急,明知前頭是死路,卻不得不往前行,早知今日有這麽一劫,打死她也不出帳篷,寧願聽鵲喜的絮語至耳聾,也比現在提心吊膽焦急無助的好上百倍。

    秦嬤嬤不急不緩地問了些話,幼清跳過撞見來喜和張德全講話那段,將緣由一一道明,實在是急得沒法子了,求秦嬤嬤:“能為主子爺出力,自是天大的福澤,隻是我未曾做過這類細活,難免會出岔子,屆時連累嬤嬤以及其他姐姐,我心裏過不去,再則我這張臉……”她說著話,將脖子壓低,幾近哽咽。

    秦嬤嬤歎口氣,“點了你便是你,張公公是內務府出來的人,關防院內除了大總管,往南一帶都屬他管轄,如今隨扈而行,我們府裏人路上用的吃的,都是他在打點,各處人員配備,皆由他負責。你也算是家生子,知根知底的,他點了你也放心。你待收拾收拾,這幾天跟著人好好學學如何奉茶。”

    說到這,眼睛往幼清麵紗處瞄,終是不忍心,放低了聲音,“實在不行,你揀旮旯角落處站著,叫了你再往前去。主子爺常和皇上同營,並不總是在帳中的,且旁人都想在爺跟前露臉,你安靜待著,自有人搶著替你當差。”

    幼清自知多說無益,福禮謝她慰藉之言,不敢耽擱,轉身回帳子收拾東西。

    鵲喜聽了消息,起初不敢相信,眼睛瞪得銅鈴似的,拉住幼清,“真讓你往前頭伺候?”

    幼清點點頭。

    鵲喜當即蔫了勁,沮喪失望難過,言不由衷:“恭賀你飛上枝頭。”

    “說的什麽話,橫豎都是奴才,沒什麽區別。”幼清回頭看她一眼,認真道:“於你,這是喜,於我,這是憂,如若可以,我倒情願將這差讓給你。”

    鵲喜笑一聲,掐緊手指,“說得輕巧。”

    幼清不再言語,收拾好東西,往秦嬤嬤那邊去。秦嬤嬤點了個叫“崖雪”的,讓幼清聽她吩咐。

    崖雪膚白腰細,十四五歲左右,一班六人裏,她是最出挑的。幼清比她大上幾歲,卻也老老實實喊“姐姐”。崖雪常在內院當差,不識得她,第一麵見問:“你戴個麵紗作甚?快摘下罷。”

    其他人看過來,目光裏多有打探。這幾班人,司衣司帷司輿的全在裏頭,為了這趟差事,不知使了多大勁,如今突然來了新人,不知底細,自是好奇。

    幼清隻笑:“我麵醜,怕嚇著姐姐。”

    “能有多醜,到這來的,個個賽西施。”崖雪一邊說著一邊上手去掀,幼清欲捂住臉,卻已為時過晚。

    眾人驚訝。

    幼清左臉燙紅,斑斑點點灼起一把火,一直燒到耳根,燒到脖頸,堵住咽喉,連呼吸都困難。

    崖雪尷尬地將麵紗為她戴上,手有點抖,“是我的錯兒,你莫往心裏去。”

    幼清搖搖頭,心裏難受,嘴上卻還得說:“是我嚇著姐姐了。”

    眾人撇開視線,這樣綿軟的性子,好戲唱不成,看了也無趣。

    崖雪拉她坐下,輕聲問,“你如何就來了這裏?”

    幼清笑,“我也想知道。”

    處了幾天,崖雪漸漸放下心來。幼清安靜寡言,從不多話,一點即通,極有分寸。偶爾崖雪得了空歇息,看幼清練習上茶功夫,舉手抬足,穩穩當當,看得人賞心悅目。

    崖雪經不住仔細打量她,烏黑油亮的辮子,光潔白皙的額頭,一對遠山黛眉,一雙晶瑩清透的眸子,多好的人兒,可惜臉上長了那樣的紅斑。

    不過也正是因為幼清臉上長斑的緣故,大家待她和和氣氣。崖雪也喜歡同她講話。

    這帳子裏誰都有可能得爺的青眼,唯獨她不可能。

    沒了威脅,也就自然少了紛爭。

    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千裏鬆林,移至行苑,總算是暫時安歇下來。幼清夜間當值,並不入內,至丁卯時分,晨曦初亮,交班於他人,一連數天,倒比她想象中的要輕鬆許多。無非就是夜間睡不好,得時時刻刻候著,以防夜間德昭喚茶喝。

    偶爾有那麽一次德昭夜間叫茶,她遞了茶,裏頭自有小太監來取,壓根用不著她到跟前去。

    起初這夜間當值的特等差,是輪不到幼清的。因著之前當夜差的侍女被打發了好幾個,有一個還挨了板子,半死不活的,如此這般,還有前仆後繼的。

    來喜特意傳話,親自將夜間各差計當值的全部換了一批,幼清便被排到茶水夜事兒。

    當上差的人嘴巴嚴實,從不妄議,幼清待得無趣,便拿出一早備下的筆墨,專挑無人的時候畫著玩。一張紙皺巴巴的,畫了又畫,夜間輪班時,湊到琉璃瓔珞穗子宮燈下借光,畫了個四不像。

    她似乎一開始就是會寫字的,也不知誰教的,姑姑也從不提起。丹青卻是從齊白卿那學的,學了一二分,隻能亂塗亂畫。

    這天崖雪說是頭暈,無奈之下,請幼清代為上事兒。幼清自是應下。今日狩獵,隨行的宮女侍女都到圍場去了,難得有這般輕鬆的時候,茶房裏就剩幼清一人,她發了會呆,俯在案桌一角,抽出張皺巴巴的紙,橫一筆,豎一筆。

    待這次回去,她就同姑姑說白卿提親的事。

    她已經是個老姑娘,她該嫁人了。

    簾籠被掀起,有人闊步而入,“喲,九堂哥府裏的侍女就是不一樣,還會作畫呢!”

    幼清起身抬頭一看,來人穿一身片金織團龍鍛缺襟袍,頭頂湖色羅胎緯帽,瘦長身材,年輕模樣,懷裏抱一隻白貓,笑容肆意,往她跟前來。

    幼清忙地行禮,“郡王爺大福。”

    毓義本是來送貓的,前天他同德昭打了個賭,賭贏了,便將這貓放在德昭身邊留兩天。他從東邊過來,沒想到慢一步,德昭已經走了,遂往茶房來,如今見著幼清,認出她是上次同白哥一塊的侍女,頗有些驚訝。

    麵上不動聲色,拿了畫瞧,道:“這次倒知道爺身份了。”

    幼清垂手站立,“奴婢愚鈍,早該認出毓王爺的,上次在王府,多謝毓王爺救命之恩。”

    毓義放下畫,對她的言謝並不在意,評這畫:“……你再多練練。”

    幼清半跪下,“汙了王爺的眼,奴婢該死。”

    毓義撩袍坐下,撫貓而笑:“別該死不該死的,快給爺遞碗茶。”

    幼清忙乎乎地將一直備著的茶水端來,毓義喝了茶,將貓遞給她,笑:“爺沒找著你家主子,這貓就先放你這,待他回來了,你再送過去。”

    轉身不由分說,就走了。

    幼清看著懷裏的白貓,認得它就是白哥,一人一貓,大眼瞪小眼,竟有種久別重逢的不知所措。

    等到傍晚德昭狩獵歸來,來喜和張德全也回來了,幼清不敢耽擱,將貓抱過去,在門口碰著來喜,像看到救星一般,將下午毓義來找的事一一說來。

    她雖急,話卻是一句句緩緩地送到人耳裏,叫人一聽就明白,來喜看了看她懷裏的白貓,也不敢真的就這麽將貓抱進去。

    王爺一向最是厭惡這些小貓小狗的,捧了進去,沒得發了脾氣,他跟著遭罪。又因著是毓義親自送來的,不好讓人退回去,來喜仍在想法子,屋裏頭卻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誰在外頭?”

    幼清當即看向來喜,來喜轉了轉眼珠子,指了指裏頭,索性讓幼清抱貓進去,“主子喚你呢。”

    幼清一頓,還欲說什麽,來喜已經撩起簾籠。

    沒得退路,幼清一咬牙,隻得抱貓而入。

    四盞扇形宮燈高懸,手臂粗的蠟燭數十隻,室內光亮如晝,靜悄悄的,隻聽得燭芯偶爾呲呲的一聲。燈下一人獨坐,姿態從容,右手裏拿本書。

    德昭剛換完衣裳,如今穿一身絳色寧綢袍,麵容肅穆,端坐看書,頭也不抬,隻等著來人開口回話。

    幼清福了禮,不敢往上頭看,有些緊張,話卻說得穩當,“回爺的話,奴婢是茶房的,今日下午毓王爺送了隻貓,說是給爺的。”

    德昭聞言,抬頭一瞥,先是望見一隻圓滾滾的白貓,再是瞧見抱貓的人,一襲繡竹青麵紗,隨即入目一雙黑亮的眸子。

    隨扈侍女裏戴麵紗的,約莫也就隻一人了。

    德昭微微擰眉,視線在她麵上掃了遍,沒說什麽。

    他不出聲,她就一直在旁站著,白哥體胖,被毓義養著,又肥了幾斤,抱了片刻,幼清手臂泛酸,卻不敢亂動。

    德昭翻了頁書,沉吟問:“傷好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幼清心裏砰砰直跳,電光火石間回過神,會出他話裏的意思,當即輕聲回道:“回爺的話,傷好了,多謝爺的恩典。”這下好了,真真切切算是到跟前謝了恩。

    德昭又道:“是謝賞你板子,還是謝賞你大夫?”

    幼清膽戰心驚,跪下回話:“爺賞的,自然都是好的。”

    她這一傾身,白哥跳出去,正好跳到德昭腳邊。

    幼清攢緊拳頭,幾乎屏住呼吸,隻恨不能立即將貓逮回來。

    德昭麵無表情,眉眼冷峻,往下垂了視線。

    白哥拿腦袋蹭了蹭他的袍角,軟綿綿地叫了聲“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