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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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昭一愣。
白哥見他無動於衷,一鼓作氣連連喚了好幾聲。
“喵喵喵——”
肆意妄為地撒嬌。
這模樣讓他想起一個人。
而與那個人一模一樣清澈的眸子近在咫尺。
幼清跪得膝蓋疼,可上頭始終沒有動靜。在王府她沒什麽機會跪人,隨扈十幾天跪人的次數足足比她過去七年還要多,可見當上差不僅要忍受非人的折磨,而且還要有對金膝蓋,跪不爛的那種。
氣氛沉默得越久就越壓抑,有那麽一瞬間幼清想象著自己連人帶貓被拖出去打板子的情形,後來想想,貓是毓郡王的,此刻身份比她高貴得多,要打,也隻會打她一人。
連隻貓的錯都要算在她頭上。侍女的命,輕薄易斷,若能選,下次投胎時定不要再選奴才命。情願做隻鳥,自由自在,飛到老死。
她在這頭奇思妙想,那廂德昭回過神,彎腰提起白哥。
幼清不知他要作甚,她的視線定在明玉磚上,最多隻能望見他的一雙拈金番緞高筒靴。
心裏的念頭百轉千回,全是如何開口保命的法子。
“拿著。”
低沉兩個字,猶如救命符一般,幼清欣喜地抬起頭,望見德昭單手捏住白哥的後脖頸,頗為嫌棄地提在空中,白哥喵喵喵叫得更起勁,爪子掙紮著,滾圓的身軀不停晃蕩。
沒有他的命令,她不敢起身,直起上身恭敬地伸出手,像祭祀那般攤開手心,等著上天的恩賜。
德昭並未讓她出去,喚了來喜去請毓義,並傳話說:“你隻告訴他,若他不親自將貓帶回去,今晚本王就將這貓丟到外麵喂狼。”
來喜應下,躬腰退出去的時候,快速地往幼清那邊瞄了瞄。
幼清並未注意到他的目光掃視,事實上她已經沒精力放到多餘的事情上。她抱著貓,仍舊跪在原地,德昭像是完全忘了屋裏還有她這麽一個人存在似的,拾書看得認真。
幼清跪得又酸又麻,似有千百隻螞蟻在腿上咬來咬去,忍著忍著,實在忍不住了,又不能弄出動靜,隻好移開視線去看懷裏的貓。
方才活靈活現的白哥,四平八穩地趴在她腿上睡大覺,仿佛感受到了屋裏的氣氛,知道上頭坐著的男人沒有好脾性,一點聲音都不曾發出,闔上眼睛做美夢。
橫豎還有毓義來接它。
是了,毓郡王。幼清心中切盼,想著等毓義一來,或許她便能退身了。
溶溶燭光,夜風微涼,窗台邊的青木香燒至鼎底。德昭一眼十行,大半本《紀效新書》讀完,略感疲憊。那書上寫的如何如何行營守哨,他早就熟記於心,不過為了皇上當日一句“元敬將軍統兵有道”,遂拿了舊書再看。
他向來是不喜歡看書的,每每拿起古本,隻覺前人之語甚繁甚嘮。然他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雖不喜究研書中道理,然每每皇上問起書中之言,倒也答得順暢。
不讀書,無以為君子。
如今太平盛世,講究以德服人,選才納賢,皆要考其文章如何。皇帝曾道:“論背書,無人能與德昭相比,論讀書,眾人皆在德昭之上。”
德昭苦笑,答皇帝一句:“臣七歲得先帝賜名,九歲尚未習四書六藝,十歲幸得皇上教導,方啟讀書之道,一身本事,皆習於皇上,如今師嫌徒拙,徒真真是羞愧萬分。”
皇帝笑:“越發油嘴滑舌。”
這般隨意,比父子還要親近,這些年出生入死,鐵馬金戈,一半是為著皇帝,一半是為著自己,當年他在宮中做皇子時喚龍潛時的皇帝一聲“二叔”,如今皇子們喚他一聲“九堂哥”。堂兄弟再親,比不得當年的德昭和二叔了。
今時今日這般地位,深得聖眷,他卻不再歡喜。
總覺得少了點什麽。
空蕩蕩的,午夜夢回,聽得有人喚他名字,那樣俏麗的聲音,聽一聲便能描出她任性妄為的模樣,想要轉身看看她,冰天雪地,凍得他連脖子都動不了,腳卻越走越快,風雪那般大,洋洋灑灑覆住一切,終是回不了頭。
自她走後,滿城春光皆是寒雨風霜。
八年,一別八年,如今他德昭功成名就,卻已失去了她宋阿妙。
德昭放下書,餘光瞥一眼,恰望見地上跪著的人。
這個時節,宮女侍女們都換了夏綢,她穿綠色一把水蔥似的纖細,垂著腦袋,望不見神情,雙手擱在腿上,往裏勾著,將貓圍在懷裏。
古有“隔紗初見羞花顫”,他不是聖人,他自然也愛傾國色。
卻難得地並未厭惡她。
德昭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淌出:“你叫什麽名兒?”
幼清恍惚間聽得他問話,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跪得太久,沉默太久,未曾想到還有開口說話的份。
“回爺的話,奴婢叫幼清。”
“哪兩個字?”
“‘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妙而復揚’的‘幼’;‘澄湖萬頃不見底,清冰一片光照人’的‘清’。”
德昭頗感驚訝,“你能識字?讀過司馬相如和杜甫的詩?”
幼清老實答:“略識字一二,念得幾句詩。”
德昭牽唇一笑,可見不能以身份和麵貌看人,一小小侍女,胸有點墨,也是能夠吐字成詩的。
“抬起頭來。”
幼清抿唇,不敢皺眉,抬起下巴,撇了視線,垂眉順耳的模樣擺在他跟前。
德昭沉吟片刻,問:“你今年多大?”
“二十。”
“老姑娘了。”
德昭凝視她的眼睛,水靈靈的,幹淨清澈,恍若八歲孩童不知世事的天真。
宋阿妙若還活著,也該和她一般年齡。
德昭一時看怔了眼,隻半秒回過神來,嘲笑自己這般愚蠢,竟會認為家破人亡後的宋阿妙還會有這般透澈眸子。她若活著,眼中有的,隻會是將所有人挫骨揚灰的恨意。
宋阿妙向來是個有仇必報的女子。
那可是連被人拒絕愛意,都要將人咒罵三天三夜的宋阿妙呐!
德昭失了興致,擺手欲讓她退下,瞥見她懷裏的貓,微微凝眉,朝外喚人:“來喜!”
來喜已從毓義處回來,自作主張在屋外站了會,如今聽見德昭喊他,立即進屋回話,將毓義的話一一說來:“回爺,奴婢剛從毓郡王處回來,毓郡王聽了主子爺的話,托奴婢回話,說‘你且同我九堂哥說,願賭服輸,當日既有了約定,自是要履行的,白哥甚是可愛,放在身邊養兩日,九堂哥定會喜歡它,自此也就不會再喚我‘貓毓’了。”
德昭:“胡鬧!”
片刻後,歎口氣,揉揉太陽穴,無可奈何,“雖已十六,卻還是如此孩童心性。”隨意一掃,望見那貓躺在幼清懷裏,睡得舒適,開口對她吩咐:“這貓,你好好養著,左不過兩日功夫。”
自此不再多言,來喜和幼清福禮跪安,幼清雙腿麻木不聽使喚,差點摔倒,所幸來喜扶她一把,這才相安無事地抱貓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來喜指了指白哥,挑了笑道:“幼清姑娘,這貓跟您有緣。”
幼清笑:“奴婢沒這福分,這貓是毓郡王的,怎會與我這種卑微之人有緣。”
來喜笑了笑,另外安排人替了她的夜差,隻說讓她好好照顧貓兒,這幾天不用到茶房當差了。
幼清自然樂得清靜,不用當差意味著不用提腦袋過日子,同她以前在獸園伺候家畜的日子比起來,這裏當差簡直就是噩夢。
時時刻刻提心吊膽,時時刻刻小心警惕,她能撐到今天,實在萬幸。
今兒個這遭事,毫不誇大地說,在屋裏頭跪著的時候,她一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尤其是德昭同她問話的時候,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要凝住,生怕說錯一個字,就被人取了腦袋。
她決定將方才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否則夢裏都會遇見那般悚然的氣氛。
白哥放在她身邊養,她自是悉心照顧。同住一屋的人都跑來看貓,崖雪不看貓,她羨慕地看著幼清,“你真是好命。”
幼清取了麵紗,“現在呢?”
崖雪抿抿嘴,轉頭去逗貓。
幼清重新戴上麵紗,她不是不知道她們在想什麽,老天爺也算是待她不薄,隻消將這張臉一露,即能抵住嫉妒憤恨。美貌女子間大多是這樣的,誰也不會對另一個美麗的姑娘真正心懷好感。
她長得不好看,可是好歹能如願以償地嫁給齊白卿。
她們有心上人,她也有,她並不可惜。
第三日,期限一到,前頭果然有人來喚她。
幼清抱著貓去了前頭屋裏,剛一進去,迎麵毓義抬手接過白哥,任它往肩上攀,半大的少年笑起來格外開心。
白哥扭扭貓頭,衝著幼清喚了聲:“喵——”
毓義見著她,笑:“是你呀。”
幼清複又福禮,“毓王爺吉祥。”
毓義抱著貓往德昭跟前去,“九堂哥,君子一出駟馬難追,說好您親自照顧白哥的,怎可假以旁人之手。”
德昭笑:“我可沒答應你。”
毓義不肯作罷,德昭問:“做什麽都行,這貓不能再擱我這。”
毓義笑:“下午圍獵,九堂哥讓讓我,不多,兩隻鹿三隻鷂子就行?”
德昭豎手指點他:“出息!”
貓的事就算作罷,堂兄弟兩個說著話,來喜朝幼清使了個眼色,幼清忙忙上茶。
頭一次敬茶人前,她深深呼吸幾口,側著身子,腳尖細細屈著,躬腰將盤中的茶穩穩奉上。來喜在旁細瞧,見她步履輕盈,遞茶至案邊二尺許,拿捏恰當,不疾不徐。
來喜鬆了口氣,又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安心在旁邊候著。
幼清退至一旁,垂首侍立。
真是個煩悶活。
毓義同德昭玩笑,說著俏皮話,半頃,茶涼透了,幼清悄聲上前換茶,動作輕柔。德昭聽毓義說著話,心不在焉,眼神掃及案頭青花五彩瓷杯邊一雙皓白的手,指如蔥根,膚膩光滑,禁不住往上一掃,正巧與幼清對上眼。
幼清心頭一跳,仿佛有什麽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待回過神,已經抽身退下。
德昭麵色如常,繼續同毓義講話。
幼清出了屋,胸膛裏砰砰砰打鼓似的、
那樣的目光,那樣的麵龐,有那麽一瞬間,她竟不畏懼他了。
好像他從來都不是她的主子爺而是相識多年的故人。
然後這感覺閃現得太快,她還沒來及細想,已轉瞬而逝。
幼清晃晃腦袋,她是侍女幼清,這是毋容置疑的。
老老實實在門口待了半個鍾頭,隨時等候著來喜喚茶,直至德昭同毓義往圍場而去。
興許是錯覺,竟覺得臨出門時德昭的目光竟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半晌後來喜過來發話,說是毓義謝她照顧白哥,讓德昭放她半天自由。
這樣寬以待人的主子,誰不喜歡?幼清為郡王府的奴仆們感到慶幸,得了如此一個風趣寬厚的年輕爺兒。
想必郡王府前仆後繼的女子不比睿王府少。
幼清這才鬆了緊繃的神經,全身散架一般,往自己屋裏去。
隻想好好睡一覺。
·
德昭同皇帝行圍歸來,皇帝騎在馬上,興致頗高,指著其後幾個皇子道:“今日誰狩獵最少,明日自覺拿個鹿頭披鹿皮往林裏‘呦呦’哨鹿去!”
自是說的玩笑話,自古以來就從無皇子哨鹿的,有辱顏麵。卻還是要有人出來接話,毓義笑:“父皇倒不如直接點兒臣的名,大哥同老五皆比兒臣強上百倍,不用比,定是兒臣敗末名。”
太子毓覺道:“三弟說的哪裏話,你手腕有傷,舉弓拉箭已然難得,若真要點人哨鹿,那也該是為兄頂上。”
五皇子毓明:“大哥太子身份,尊貴至極,如何使得,還是讓五弟來。”
禮親王德慶:“你們莫爭,哨鹿哨鹿,哨得了鹿才行,自然得有本事的人來,猶記得永樂十四年,先帝在位時,秋圍鬆林,做哨者無人能越過睿親王。”說完笑著看向德昭,“九弟,你說是不是?”
他提及舊事,分明帶了幾分羞辱之意,又是當著皇帝的麵,絲毫不曾忌諱。
德昭並未發作,麵上淡笑,直視德慶,道:“大哥所言甚是,隻是永樂已過如今乃是永瑞七年,論哨者,或許大哥比我更精於此道。”
字字珠璣,毫不留情。
德慶訕笑,眸裏藏了分陰狠。
皇帝笑了笑,方才一幕全然忽略,輕描淡寫同德昭道:“今日你那招滿月弓著實厲害,一箭雙雕,可謂難得,說罷,想要什麽賞賜?”
德昭也不客氣:“皇上想賞臣什麽?”
皇帝:“取碗新鮮的鹿血賞你。”
德昭麵紅耳赤,賞鹿血,其意不明而喻。
回了行苑,毓義跟上來,打趣德昭:“呐,走這麽快,堂哥急著喝父皇賞的那碗鹿血?”
德昭抬頭一個爆栗打過去,麵色正經:“小小年紀,這般輕浮,盡不學好。”
毓義捂著腦袋哈哈大笑,胳膊搭德昭肩上,“堂哥,何故這般老成姿態?你也就比我大不了多少,呀,掐指一算,也才十歲。”
德昭不同他講話。
毓義斂了嘴角,沉吟道:“禮親王那般狂態,著實不堪,堂哥莫往心裏去。”
德昭道:“我同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計較什麽,你未免也太小瞧你九堂哥的氣量。”
說話間,已經走到門簾處,一個水綠色身影垂立著。
幼清側腰福禮,盡可能弱化自己的存在。
人長得美,要收鋒芒,人長得醜,更要懂得分寸。
不過數天,她當起這份差事來,已經遊刃有餘。
毓義掃掃她,等進屋了,才對德昭道:“堂哥,您不介意她臉上那般景況?這要收到屋裏,太妃那邊……”
德昭拿書拍他,“毓義,你腦子裏裝的是什麽,漿糊?整天盡瞎想!”
毓義嘻嘻笑,知道他已經惱了,遂不再接著往下說,提及鹿血的事,“鹿血就由我替堂哥一飲而盡罷,算是堂哥欠我一個人情,隻是,這次賞鹿血,下次怕就是直接賞人了,堂哥還是早做準備,莫再辜負皇恩。”
他一片好意,德昭自是要領下的,且兩人一向親厚,說起來話比旁人自然不同。點點頭,拍毓義肩膀,語重心長:“夜晚莫太放縱,身子要緊。”
毓義捧腹笑,笑夠了,壓低聲音,神秘兮兮湊到德昭跟前,問:“堂哥,弟年輕氣盛,房事方麵不甚詳解,長夜漫漫,不知堂哥練的哪種神功,竟能百毒不侵?”
德昭一拳打在他肩上。
毓義與他素來親近,對於他心中之事略解一二,搖頭歎氣,問:“堂哥真要終身不娶?納個房裏人也是好的,總憋著對身體不好。”
德昭瞪他一眼,拿他這副吊兒郎當的樣沒法子。
別人見了他,都跟見了羅刹一般,如臨大敵,唯獨毓義,小孩子一般在他跟前玩鬧。
德昭想起以前的自己,跟在二叔身後,也差不多這副模樣。隻不過,未曾像毓義這樣大膽。
毓義走後,德昭一人端坐,思及皇帝心思,頗為煩惱。
從前不娶,一半是為著當年的金匱之盟,先帝因太皇太後之命傳位與胞弟而非長子,二叔登位一路腥風血雨,伴君如伴虎,為免猜疑,索性不娶。另一半,完全是因為他心思不在這上頭。
又或許是因為宋阿妙,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從前也是定過親的,二叔剛登基那陣,給他尋了好些個名家閨秀,卻又無疾而終。不是這個死了,就是那個重病,本以為旁人嫌他,一查卻又不是。
克妻。
兜兜轉轉,連他自己都信上幾分。他命硬,說不定就是個孤獨命。
不過他也不在乎。
人活一世,大半都是寂寥的,何必娶親生子,自尋煩惱。
屋裏悶熱,德昭喝了酒,腦袋昏脹,欲往外透氣。
來喜立馬遣人備駕,人群中窈窕侍女個個沉魚落雁,眸裏掩不住的嬌羞欣喜。
德昭看了隻覺礙眼,此刻想起戴麵紗的幼清來,小心謹慎,對他畏懼不已。
這很好,膽小的人,不敢逾越,他們惜命。
況且她又是那般容貌,不會另有非分之想。
德昭幾乎想都沒想,點了幼清,連來喜都不讓跟,命她一人執燈。
初夏微燥,這會子北京城已開始入夏,蟬聲聒噪,風掀起熱浪。這裏也有蟬鳴,卻毫無半點初夏之意,夜風蕩過,不遠處簌簌林原婆娑起舞,竟有幾分涼意。
他們在湖邊走,月光皓白,鋪在水麵,銀波粼粼。
德昭剪手負背,抬頭望月。
幼清打了燈隨在左右,身姿微躬,不敢懈怠。
忽地地上來了隻蟲兒掛在德昭袍角,借著月光,依稀見得是隻紮嘴兒,德昭下手去抓,那紮嘴兒猛地一跳,彈到樹上去。
德昭頗為遺憾,視線往旁一落,掃到幼清臉上,見她麵紗溶在月光中半透著,隱約見著半張臉五官秀麗小巧,不禁多瞧了眼。
幼清時刻注意著,就她一人跟在麵前,萬萬不能出什麽岔子,是以德昭這多餘的一眼,幼清不用看,便已察覺。
隻想了半秒,而後放下羊角燈,往樹上爬去。
這裏沒有旁人,他一個眼神,定是要使喚她去抓蟲。
跟前伺候,得機靈點。
德昭望著動作麻利已經攀上樹抓蟲的人,沉吟片刻,“下來罷。”
他這會子說話的功夫,幼清已經逮住隻東西,她在獸園野慣的,逮隻蟲子完全不在話下。從枝葉中伸出手,“爺要的東西奴婢抓住了。”說完就要跳下來。
德昭止住她:“且等等。”
方才她朝他伸出手的那瞬間,他恍然間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宋阿妙囂張跋扈地爬在樹上朝他伸出手,笑意盎然——
“呐,你要的東西在我手上!”
一切都很像,唯獨缺了點神氣。
幼清一動不動,僵在樹上,等他發號施令。
德昭緩步往樹行,定在樹下,抬眸相望。
“你且撥開枝葉,將眼睛露出來。”
幼清略微遲疑,隨即照做。
稀稀疏疏的枝葉,她半坐在樹上,一隻手伸向他,德昭道:“如若此刻爺要賞你,你會作何神態?”
幼清想了想,隻要不罰,自然就是高興的。
他不滿意,“你笑一笑。”
幼清笑起來,沒敢發出“嘿嘿嘿”的笑聲,怕嚇著他她要討板子吃。
“不是這般笑,看見心愛之物那樣笑。”
幼清想到齊白卿,發自內心笑起來。
德昭搖頭,略有失望,“不對。”
幼清有些急,摸不著他的心思,擔心自己沒有好果子吃,眼睛輕微皺起來。
有些東西大抵是骨子裏的,稍稍不注意便會跑出來,遮都遮不住,比如說氣質。
德昭:“不要動,就這樣。”
他這一聲,她連眼都不敢眨,屏住呼吸,生怕壞了他的興致。
被人以灼熱目光凝視,她並不陌生。
齊白卿就是這樣看著她的。
不可否認,德昭生得極好,眉目俊朗,一身凜然,逼人氣勢壓都壓不住,他不是那種肆意張揚的人,但他淡淡往那一站,就足以屢獲所有目光。
再加上他的那些赫赫戰功,世間哪有女人會不愛英雄,器宇軒昂的貴族英雄,簡直是人心所向。
德昭呆呆看了會,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宋阿妙不肯入他的夢。
幼清支撐不住從樹上摔下來時,德昭難得地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已經恢複如常,麵上瞧不出半絲異樣,命她執燈往回走。
“下次切莫自作主張。”
一句話,不僅將剛才的事推得一幹二淨,而且連帶著叱責了她。
她甚至配不上他人前失態的一絲慌亂。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了。
“奴婢知道了,再沒有下次。”結果紮嘴兒也沒逮住。
德昭點點頭,對她這種態度很是滿意,時刻記得生殺大權在誰手的奴才,永遠不會出什麽大岔子。
因為他們怕死。
他看著她悶頭在前打燈照路的背影,瘦瘦的,風從袖子裏鼓進去,走起路來像飄在湖上的浮萍。
他喚她,“你直起腰,回過頭來。”
幼清回頭,聽得他道:“爺從未正眼瞧你。”這是在提醒她要守本份,不要想什麽不該想的。
他大可不必這樣說,這句話本就是多餘的。
她能想什麽?相貌如她,難不成還想爬上他的床麽?
她沒有那個當主子的命,也不稀罕。
幼清輕聲道:“爺方才瞧的是別人不是奴婢。”
德昭笑:“你倒說說,爺瞧的是誰。”
幼清:“一個女子。”
像他這樣的,應該不是斷袖,斷袖她見過的,外頭柳街上的梨園裏,總有那麽幾個斷袖。
她長得雖然不好看但絕對不像男人,他斷不可能透過她去瞧一個男人,所以肯定是女子,而且是心上人。
令人聞風喪膽的克妻睿親王有心上人,她無意間撞破的秘密,似乎不怎麽有趣。或許,他想的那人,就是傳聞中被他克死的某家閨秀之一。
生離死別,想想也是悲哀。
短暫的憂傷之後,幼清清醒地意識到一件事,她以後不用怕被他打板子了。
或許她某種程度能讓他想到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或許死了,所以他看著她,就像看到了心上人。
而她又是這般容貌,他定是下不了手的。
如此,她隻需戴著麵紗讓他瞧著,一切即可阿彌陀佛。
她嚐試道:“王爺瞧的,可是心上人?”
德昭冷笑,“信不信爺挖了你這雙眼?”
幼清當即縮回去,噤聲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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