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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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問,心思呼之欲出。
來喜輕聲試探問:“爺要見她麽?奴才這就讓人將她找來。”
徳昭雙手負在背後,兩眼睛一眯,挺拔而立,默不作聲。
這便是默許了。
來喜忙不迭地找人去尋,不多時小太監回來稟告:“回爺,沒見著幼清姑娘,門房的人說她找花瓶去了,現在正挨個屋裏找花瓶呢。”
徳昭斂起眸子,斜眼探向來喜,語氣冷淡,“看來你這個大總管是當膩了,找花瓶?爺怎麽記得當初點的她掃院子,嗯?”
來喜大驚失色,伏地跪下請罪。
徳昭輕哼一聲,拂袖離去。
乙酉時分,天空騰起火燒雲,赤霞濃得像是要傾瀉而下。
幼清跑得汗涔涔,後背濕了大片,氣喘籲籲地往跨院走。
花瓶她也找過了,幾乎翻遍了所有屋子,壓根沒人見過那個花瓶。
她剛踏入院子,守門的小太監立馬喊起來,“呦呦幼清姑娘,您總算回來了,快,快跟小的來。”
幼清迷茫問:“怎麽了?”
“爺找您呢!”
幼清“啊”一聲,不敢耽誤,連忙跟著小太監往書房去。
經過庭院時,迎麵望見兩個穿盔帽墨色馬蹄袖的二等太監,中間拖著個人,奄奄一息,披頭散發。
擦肩而過之際,隱隱聽見是個女子,細著嗓子喊“主子爺饒命”,幼清一怔,停住腳步往後探。
是輕琅。
幼清猛地一震,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不敢再看,忙地收回視線。
徑直走到廊下,來喜早已候著,見她來了,上前迎接,壓低嗓子道:“姑娘您跑哪兒去了,可害苦咱家了。”
換做平時,幼清定會小心謹慎地問上一句“怎麽就害苦您老人家了?”,但如今她滿腦子都是剛才輕琅被拖出去的畫麵,壓根沒有心思管別人。
來喜笑,指了指院門口被拖下去的輕琅,“今兒個的事都查明了,姑娘莫怕,這院子裏容不得這樣作怪的人。”尤其是手段如此淺薄愚蠢的人。
幼清張嘴欲問,來喜搖搖頭,示意她快些進屋。
幼清淺蹙呼吸幾下,捏了捏半拳頭,彎腰入了書房。一入屋,笑容端起來,眉眼燦爛,彎腰就福禮,“爺大福。”
“來了。”
語氣平淡得很。
幼清不敢抬頭,隻柔聲問,“爺找奴婢?”
“你過來些。”
幼清這才抬眼,屋裏隻點了一盞燈,興許是他的意思,隻幾案上的鹿頭墫旁微弱的一點星光。
靠窗的書案邊淡淡照進了點夕陽餘暉,窗台兩旁青瓷瓶裏各插一紈涼扇,他站在書案前,被燈光映襯在牆上的身影高大俊逸,單手負在背後,一手執筆揮灑。
幼清緩緩走近,不敢靠得太近,垂首而立,等著聽他的吩咐。
徳昭指指案上的墨硯,幼清悟出意思,立馬上前磨墨。
他一邊寫,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去哪了?”
幼清不緊不慢地答:“下午輕琅姑娘說少了個荷葉花瓶,托奴婢去找,奴婢便找去了。”
徳昭手一揮,寫完最後一筆,眉頭緊蹙,不甚滿意,揉成一團丟開。
幼清小心翼翼重新鋪了宣紙。
徳昭將筆一撂,筆杆子挑著彈到她手背上,她手一抖,幾乎打翻墨硯。
徳昭眉頭越發皺緊,盯著她沾了粘稠黑墨的手指尖,心裏頭升起一股異樣的情愫,捏了她的手,麵容肅穆:“你怎地這麽笨。”
幼清一隻手擱在他手心,胸腔裏心跳噗通似鼓聲,她低著頭,不敢輕舉妄動。
一來一往,便是曖昧。沒有來往,便做不得數。
“瞧奴婢這笨手笨腳的,多謝爺的帕子。”她笑著,借接帕子擦手的當頭,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出來。
徳昭回過神,沒說什麽,繞過書案,踱步往院子而去。
幼清碎步跟上。
院子裏的人已被來喜打發下去了,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聲。
夏日幕空,深沉黑夜來得晚,晚霞散去,繁星漸漸露出。
徳昭抬頭看夜空,“花瓶找到了嗎?”
幼清搖搖頭,“沒有。”
“繼續找,能找到嗎?”
幼清愣了愣,抿抿嘴,“應該、找不到。”
徳昭牽唇一笑,“你既知道找不到,為何還要去,平白無故地讓人作踐。”
幼清認真道:“奴婢是侍女。”
徳昭又是一笑,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他頷首湊近,粗眉濃眼薄唇,一張臉離幼清隻有咫尺之距,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甚至能感受到他鼻間唇間呼出的氣息。
“你是侍女沒錯,但你是爺的侍女,全府上下,除了爺,其他人無權使喚你。”
他語氣嚴肅,絲毫不容人置疑,甚至連她自己都不行。
幼清張著亮晶晶的眸子問:“那以後除了爺的話,旁人的使喚奴婢都不用聽?”
徳昭點點頭,“這是爺給你的恩典。”
幼清喜滋滋應下,“謝謝爺。”
徳昭又道:“以後莫亂跑,好好掃院子。”
幼清一得意,便將自己如今隻用半天功夫便能將院子掃完的事,討賞一般說與他聽。徳昭靜靜地聽完,末了發話道:“以後掃完一遍,就接著掃第二遍。”
幼清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說這話的意味,光點頭應下,待第二天當差,她拿著個竹枝帚裏裏外外掃完了,複地想起徳昭昨晚那句吩咐,不敢擅自拿主意,跑去問來喜。
來喜聽完之後,思忖半刻,將昨兒個徳昭發火的事一掂量,覺得幼清還是時時刻刻待在院子裏掃地比較好。
“姑娘吃點苦,左不過從早掃到晚而已,爺也說了,掃完第一遍,就掃第二遍,您要嫌累,就專門掃書房前的庭院。”頓了頓,又加一句,“爺最是個一絲不苟的人。”
幼清聽得他這樣說,有些無奈,從早掃到晚,累人啊,卻也隻能如此。
六月的夏天,被曬躁的空氣像是能在人身上點把火,中午幼清頂著大太陽,一五一十地掃地。
說是掃地,地上卻半點能掃的東西都沒有。
既煎熬又無力。
隻能一點點掐著時間算,等著太陽下山,她便能回屋休息。
下午的時候,陽光收斂了些,沒那麽刺眼,天上堆了幾朵雲,不多時,風從北邊吹來,沉悶的天氣總算緩解了些。
慢慢地,天一點點陰下來。
幼清如釋重負,回頭給老天爺上幾炷香,保佑時時都是這樣陰涼天氣。
黃昏之際,徳昭從府外回來,換了常服往小書房去,途經庭院,一眼望見幼清有氣無力地低頭掃地,問:“今兒個倒是盡責。”
幼清聽了他的這句話,心裏總算得到一絲安慰,果然徳昭是想讓她從早到晚都拿著掃帚當差,幸好她聽了來喜的話,掃了一天地。今天的太陽沒白曬。
不等她開口,徳昭笑了笑,抬腳直接進屋了。
幼清繼續默默地掃地,片刻後見得徳昭書房的窗戶支了起來,隱隱窺得他站在書案前,拿了筆蘸墨,專心致誌地寫些什麽。
興許是在寫給皇帝的奏折,又或許是練字,昨兒個他練的草書,太過雜亂,她雖然沒有看過他從前的字,但是覺得以他這樣雷厲風行的人而言,是不應該寫出那般慌亂無神的字。
心中有事琢磨,時間便好打發得多。
她本來是打算等到天一黑就順理成章地結束差事,從早做到晚,這般辛勤,任誰也挑不出刺來的,她有自信。但如今徳昭回來了,她有些猶豫,當著他麵直接走開,好像不太好?
但若偷偷溜走,萬一他想起她,說不定就得扣她一頂玩忽職守的帽子。
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愁啊,隻能希望他發發恩,看她如此賣力的份上,親自開口放她去休息。
想著想著,以無比殷切的目光探向那方窗格,看著他一直低著頭,心中默念:看這邊,看看這邊。
心越渴望,身體便會不由自主地行動,她拿著竹枝帚,恨不能將地刮出個洞,隻想弄出點動靜來,好讓他注意到她。
徳昭寫折子寫到一半,是明日早朝用來參通州布政使的奏本,通州布政使福敏素來與德慶走得近,他早就想砍掉徳慶這道臂膀,省得日後生出麻煩,正巧得了由頭,準備速戰速決。
耳旁聽著一陣雜音,聲不大,卻很是聒噪。徳昭抬頭往窗外睨一眼,撞見幼清投來的殷勤目光,她撲閃撲閃的眸子裏寫滿喜悅,仿佛得了他拋的這一眼,便同得了寶貝一般,隨即又守著女兒家的矜持遮掩地垂下眼簾。
徳昭心中沉寂已久的湖泊蕩起漣漪,仿佛被人用柔軟的手指點了點,癢癢的,酥酥的。
幼清高興啊,剛才他分明是看了她,既然看了,總得想起些什麽了。
放她下去罷。
眼兒一瞥,窗那頭沒了人,再一探,他從屋裏出來了。
幼清心中喊一聲:阿彌陀佛。
剛準備上前獻殷勤順便福個禮,一挪動腳步,身子比剛才更加沉重,眼前白暈越來越濃,驀地一下,跌跌撞撞往前倒去。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她隻能誠惶誠恐地祈禱:千萬不要砸他身上。(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