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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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自己的差事是掃大院,幼清一顆心安下來。掃院子而已,輕鬆得很。
總比在這人屋裏伺候強啊。
當即拿了掃帚幹起活來,要多認真有多認真。
徳昭站在不遠處,漫不經心地拿眼瞧她,想著隻隨便看一眼,目光沾上,便再也移不開。
明明知道她麵紗底下是怎樣一副相貌,卻就是忍不住多瞧幾眼。
看著她想到宋阿妙,想到宋阿妙又回頭想她,兩人的性子以及模樣分明截然不同,她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這些他都知道,他都清楚。
他自以為不是會被美色迷惑的人,他欣賞美人,這不代表他要愛美人,更何況眼前這人,跟美貌二字完全搭不上邊。
是因為那雙眼睛麽?
院裏起了風,自東邊而來,從牆頭吹過,一路過西府海棠,花期已過的枝椏綠油油,茂密旺盛,半點粉紅都無,碎了滿樹的白光在葉間撲騰。
她正巧杵著那根竹枝兒站在樹下,一點點,慢悠悠,仔細勞作。
她像是從來沒做過這等活計,兩手握著大竹枝,動作格外生硬,因為太過認真,於是就顯得更加笨拙。
事實上掃地這種活,她確實不常做。獸園裏,小初子包辦了所有的髒活累活,他雖是個太監,卻格外懂得討好姑娘,一句“姑娘家得嬌養著”總掛在嘴邊,鵲喜常笑他,說他要是真男人,定是個風流多情種。
若仔細比較起來,小初子比屋裏頭那位更會疼惜人。
幸好啊,幸好屋裏這位爺是個鐵石心腸的,否則真依今天從崖雪那裏聽來的話,被調到屋裏伺候,指不定她要歎氣多少回。
幼清一邊掃地一邊抹汗,額頭上擦了汗,手上又汗涔涔的,光溜溜地抓不穩竹枝帚,費了好大勁,好不容易才掃完一角。
沒有什麽雜物,都是樹葉,零零落落的,掃在一起堆成小小山。
轉過身,餘光瞥見簷下站了個人,一身的流金緙絲圓領袍,是他,他竟沒有回屋。
也不知他在簷下站了多久。
幼清忽地有些心亂,壯膽快速往那邊瞄一眼,正巧迎麵撞上他投來的目光。
他好像就這麽一直地怔怔地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那雙漆黑深沉的眸子裏,沒有半點情緒波動,他看著她,不帶任何感情地看著,執拗又嚴肅。
他定是又透過她在看誰了。
想想也是悲哀,連看一眼心上人都無法如願,權傾天下又如何,不照樣為情愛煩惱?
幼清低下頭,假裝沒看到他的眼神。
情愛麵前,不分貴賤,至少這一刻,思念著心上人的他和她是平等的。
約莫過了半個鍾頭,大半個院子掃完了,再抬起頭時,簷下已無人影。
真真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
幼清抬頭看一眼天空,萬裏無雲,驕陽正盛。
大半日就這麽過去了。
晚上幼清往來喜跟前告假,來喜見了她就笑,不由分說準了她的請求,連帶著還親自將她送出門。
“院裏乙亥時分下鑰,莫耽誤了時辰。”
幼清應一聲“噯”,踩著碎步一股溜出了院子。
來喜站在石階上,旁邊張德全躬腰小心問,“師父,何故對著個掃院的丫頭這般上心,爺就是一時興起,瞧她新鮮而已。”
來喜白他一眼,拂塵一甩,“新鮮?哼,自爺去年末回京,這院裏的人,隻有往外麵打發的份,你何時見過爺主動點名攬人進院的?”
張德全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豎起大拇指,“還是師父老練,一瞅一個準。”
來喜笑,“準不準,得等以後再說,總之以後你小心伺候著。”
張德全忙地應下。
且說這邊幼清回了連氏屋裏,好酒好肉地吃了一頓,一家三人歡歡喜喜地說話,幼清細細地將這一路上的見聞緩緩道來,隱去了同徳昭單獨出行的那幾段,專門挑好的講。
連氏和薑大靜靜聽著,時不時笑幾聲,很是高興。
講到最後,幼清欲言又止,將她在徳昭院裏當差的事說了出來。
連氏笑容僵住,手裏花生灑了大半,半秒後歇斯底裏地站起來喊:“不,不行!你不能往他屋裏去!”
幼清一懵,未曾料到連氏有這麽大的反應,明明她連自己一雙眼肖似徳昭心上人的眸子之事都未透露。
難不成姑姑早就知道麽?
幼清下意識道一句:“可他是王爺,我要不肯,會死人的。”
連氏聽到個“死”字,臉上一白,跌跌撞撞跑過去抱住幼清,嘴中含糊不清地念著:“不能死,誰都不能死,要好好活著,要活著……”
幼清見她這副魔怔樣子,一時慌了神,“姑姑,你怎麽了?”
連氏雙目泛空,像聾了一般,坐在那,神情呆滯,似是在想什麽不堪的往事。
薑大歎口氣,朝幼清招招手,示意她到門外等。
幼清心中焦急,在屋門口踱步,等了約莫一刻鍾,薑大撩了簾籠走出來,安慰她:“沒事了,你姑姑犯舊病,歇息一夜便好了。”
幼清垂頭不語。
薑大歎口氣,拍拍她的背,“相比當年她帶你投奔睿王府時的光景,如今這般模樣已經很好很好了……”憶起當年往事,薑大心中感慨良多,要不是當年徳昭被先帝打入天牢睿王府沒落,恐怕連氏和幼清是入不了府的。
想起舊事,薑大免不得多問一句,“如今你的臉還會疼嗎?”
幼清也有舊毛病,但凡下雨前夕,大半張臉便會隱隱作疼,鑽骨的疼痛,一發作起來,時常痛得她掉眼淚。
這幾年倒好些了,一年裏最多疼上兩次,忍上半天也就過去了。
幼清搖搖頭,記掛著連氏,輕擰眉頭,哀怨地說一句:“我總覺得姑姑有事瞞我。”
薑大慈祥地一笑,擺擺手,“沒有的事,你是她的心頭肉,她瞞誰都不會瞞你。”
幼清隻得點點頭,“是這個道理。”
兩人沉默。
月亮攀上牆頭,牆外頭隱隱傳開府裏打更人的聲音。
已是庚戌時分,薑大送她往跨院去。
她本來想說齊白卿求親的事,繞繞彎彎的,終究是沒能說成,便想著下次再說。
反正齊白卿不會跑。
等回了屋,才發現她同崖雪一個屋子,物什包袱都已經被人打點好了。
心情當即舒朗起來。
從前在大花園裏,睡得是通鋪,沒什麽自由,如今入了跨院,兩個人一間屋,又是和崖雪,自是高興得很。
崖雪見了她也高興,兩人嘰嘰喳喳說了大半夜的話,第二日起來,眼下烏黑,差點誤了差事。
六月中旬,天越發熱燥,掃了大半月的院子,幼清漸漸同院裏的人熟悉起來,院裏的人也都知道了有個戴麵紗掃地掃得不怎樣的丫頭,身段好,聲音軟,脾性柔,是個好相與的。
因著徳昭專門點她掃大院,旁的她也不用幹,剛開始掃地不太利落,後來慢慢上道了,掃得也就快了,常常一上午的功夫,就將院子裏前前後後都掃幹淨了。
剩了大半天,她閑著沒事幹,有時候別人托她做些細活,跑跑腿之類的,她樂得答應,從不拒絕。
徳昭屋裏有個叫輕琅的,原是月初在天井照盆時起頭嘲笑幼清的,因聽著周圍人說幼清好話,心中不暢快,又逢近來諸事不順,這日當完差從書房出來,正好見著幼清在前頭,招招手,喚她到跟前。
“過幾日六月二十四日荷花生日,屋裏少了個紅白荷葉寬口花瓶,也不知借到哪屋裏收著了,好姐姐,你體諒我一些,替我找找可好?”
旁的壞心思輕琅也不敢有,原沒勞什子荷葉寬口花瓶,無非是想幼清吃點苦頭,花瓶定是找不出的,累累她,事後還能以這個為由罵罵她。
幼清有些猶豫,並未應下。
輕琅她是知道的,向來不給人好臉色瞧,這會子態度突變,恐有詐。
輕琅見她不上當,眼睛一橫,語氣凶狠,拋下一句:“你若不去找,回頭爺問起來,我便說這差事交你手上了,橫豎我也同你說了,你不去找,那便是你的事。”說完轉身就走。
幼清愣了會,眼前浮現徳昭那張淡漠的臉,也不敢真往他跟前去問真假,想了想,也隻能出院子找花瓶了。
本來是能夠直接去問連氏的,連氏在太妃屋裏待過,興許認得那隻花瓶。走到一半,想起上次連氏發病的事,考慮半晌,決定還是先不往連氏跟前去,於是又返了回去,一個院子一個院子地找人問。
黃昏時分,徳昭回了府,換下衣裳往書房去,屋裏各個角落的冰桶從軲轆錢狀孔裏透出白騰騰的涼氣,徳昭仍覺得熱,命人打起支摘窗,在書案前練字。
練到一半,提筆寫到個“清”字,是杜甫的詩。
“澄湖萬頃不見底,清冰一片光照人。”
耳邊恍惚響起行苑那夜有人低低柔柔說著自己的名字由來。
用的也是這句詩。
徳昭怔了怔,目光往外一眺。
書案外頭正對著小庭院,海棠樹下空無一人。
他微微皺起眉頭,突然有些心煩,字是寫不下去了,擱筆往屋子外頭逛。
逛了一圈,臉上神情越發不太耐煩,沉聲問來喜,“那個掃大院的幼清呢?”(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