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8|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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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馬寺回來,轉眼已是小陽春。
北京城的初冬已經十分寒冷,絲毫沒有一絲陽春之意。城裏興過寒衣節,家家修具,夜晚祭奠焚五色紙衣,為先人上墳燒紙。
睿親王府是不過寒衣節的,隻在十月初一這日添用白爐子。
離過年尚有兩月,府裏佛殿開始燒晚香。散香燃盡後,太監即會敲響銅磬,磬聲震耳欲聾,王府上下皆能聽到。
幼清伏案提筆,仔細翻看賬薄。
她是做慣活的,閑了這些日,也不想再作畫,人都閑憔悴了,徳昭索性讓她管賬。
原先說的是,讓來喜將整個王府的賬都交予她,她伺候人的細活做不來,就讓她做些其他的,管管賬正好。
這幾乎相當於將管家的權利交到她手上了。
幼清哪裏敢應,她要應了,都能想象到太妃跳腳的樣子。
退而求次,便拿了跨院管賬的事。
她總不能白拿月銀,如今徳昭允諾不再像從前一樣輕浮,她又能像以前一樣腳踏實地地過日子,隻不過身邊多了個他而已。
屋外清寒的黃昏之色,磬聲隱隱從佛殿飄來,崖雪端著熬好的燕窩粥進屋來,“姑娘,歇息歇息罷。”
幼清正專心致誌地翻看賬簿,敷衍地點點頭,並未停下動作。
崖雪歎一聲,隻得上前掩了賬簿,“你再這麽看下去,眼睛都要看瞎了。”
幼清凝眉,所幸她剛做了記號,才不至於被崖雪打亂節奏。
她往上一瞧,見崖雪隻穿了件單薄的梅色織錦夾棉裙,臉頰凍得通紅。
起身取來件月華大氅為她披上,心疼道:“沒必要冒著這麽大的風為我去廚房取勞什子燕窩粥,我又不喜歡吃。”
崖雪笑,拿起銀勺舀一口遞到她嘴邊,“王爺吩咐的,每日一碗,定要盯著你吃下去,補身子的東西,你不喜歡也得吃。”
幼清無奈地張嘴。
一邊吃一邊重新從她腋下抽出賬本,翻到一處做記號的地方問,“我瞧出些端倪,這個賬本乃是每一樣物件的細賬,按理說加起來應該與總賬的數目一樣,今兒我一算,壓根對不上,足足差了三百兩的差額。”
崖雪聽她這麽一說,即刻明白過來。
定是有人做假賬了。
王爺常年在外,府裏大小事宜,皆交由府裏人打理,太妃修佛念經,往日也不管這些的。
隻要明麵上過得去,也沒人會追究,是以藏了不少醃臢。
去年年底徳昭回府,雖然命人整理王府,但礙於政務,一直沒有在這方麵花心思,隻是將府裏的細作們查清楚打發了出去,並未來得及嚴整。
夜晚徳昭回府,幼清拿了賬本過去同他請示。
燈下,她拿出自己重新書寫的賬本,一項一項細致地羅列出來。
徳昭原本有急事要處理,本來想同她說一句,“任你處理。”見她這般認真模樣,忽地就不想走了。
暖黃融融光映襯在她的鬢邊,她的一雙黑眸透著水亮,像玉盆裏盛著的黑水銀,湛湛清透,像是要將人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徳昭下意識想伸手撫撫她的臉,手臂懸在半空,忽地想起那日在崖邊答應她的事。
從此再也不輕薄於她。
沒有她的允許,他不能碰她。
徳昭自問不是個君子,但在她麵前,若想得到她的心,他必須做一回君子。
強扭的瓜不甜,更何況如今他們之間沒有什麽障礙,她已經動心,他隻需慢慢地等待她打開心扉,而後投入他的懷中。
說好的從頭來過,就要從頭來過。
徳昭放下手,那邊她正好說完賬本的事,抬起眸子望著他,撲閃的大眼睛仿佛在問“接下來該怎麽辦?”
徳昭撇開視線,與她對視,他會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
還是穩妥一點為好。遂又往後退一步,與她隔了些距離,沉聲道:“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你隻管放手去做。”
幼清看了看他和自己隔著的距離,聲音不免放柔幾分,應了句:“好。”
第二天果真召了跨院的人對賬。
涉及的一共有六人,她第一次發落人,做起來並不生疏,坐在上位時,總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仿佛以前做過一樣。
那些人原以為她不過是個寵婢,受了徳昭的寵幸,一時無聊管起賬來,走走場麵活而已,並不會真的去查賬,更別提查到了錯處發落人。
結果讓大吃一驚。
幼清不僅將他們各自做假賬的明細一一列出來,而且還真的想要發落他們。
聲音輕輕柔柔的,幾句話,就將他們打發了出去。
“人是不能再留在王府了,欠下的空缺也得補上,你們拿銀子補不上的,便到莊子上做長工。”不卑不亢,頭頭是道。
這些人還未反應過來,幼清便已拿著賬本走了。
崖雪隨手一指,道:“你們還不快領罪?”
眾人這才想起來求情,跪倒在地,張嘴想喊冤,幼清卻早已不見。
有什麽好冤的,都是自己做的孽。
不過半天時間,跨院上下已傳遍,幼清處理跨院的事情如何如何得心應手,如何如何毫不留情,表現得絲毫不像個丫鬟,舉手抬足間皆是貴家千金風範。
她本就是一股子清麗姿態,被人這麽添油加醋地一說,倒將她誇到了天上去。
過去眾人是礙於徳昭對她的寵愛,是以對她畏懼不已,如今得知她並非個花架子,而是真正能做事的,便更加怕了,多了層敬畏,倒不將她當丫鬟看了。
夜晚徳昭回來,聽得她發落人,從來喜那一一聽完細節,嘴上勾起一抹笑。
可見她確實是將自己當成了他的身邊人,才這般盡心盡力地做事。
換做以前,依她的性子,定是不肯淌這趟渾水的,肯查賬就不錯了,哪裏還會大著膽子去發落人呢。
徳昭換了衣服,到隔壁屋裏看她。
她在燈下查賬,將前兩年的一塊翻了出來,指不定其中有多少空缺。
崖雪見著徳昭,剛要行禮,被徳昭製止。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她太過認真,絲毫沒有察覺他的到來。
徳昭來了興致,從後麵拍了拍她的肩,幼清冷不防地被嚇了一跳,當即下意識握拳揮過去,眼看著要打到他的胸膛,她忽地慢下來,似是有所思慮。
徳昭往前一挺,握住了她的手往自己胸上打。
他肌肉精壯,得了她這一拳,嫌不夠,又主動往前挨了幾拳,跟撓癢癢似的。
兩人對笑起來。
“真像是回到了從前,你還是那個討打的全福。”幼清回身,也不顧忌什麽了,將筆遞給他,“外麵的事忙完了麽,你今兒個回來得真早。”
徳昭“噯”一聲,提筆同她一起抄錄賬本上的條目,心裏泛起一絲歡喜。
原來她每晚都有觀察他何時回府。
徳昭覺得有必要主動交待,“這陣子在忙安州水利的事。”
幼清點點頭,不知道他為何突然說這些,但總得回應點什麽,遂道:“不管做什麽,隻要是對老百姓有好處的事,就行。”
她這口吻,聽在徳昭耳裏,倒有些像舊時屋裏人交待自己相公上朝時的囑咐,有時候到軍政處議事,有幾個耙耳朵的大臣,甚是懼怕家中妻子,圍在一起抱怨。
他記得有一個是這麽說的,“我家內子,每早起來送我出門,都要交待一句‘上朝之言需得為百姓謀福祉’,天天說天天念,弄得好像是她上朝謀政事一樣,難道她不說,我就不會做事情了嗎,定也要將事情做好的。”
雖是抱怨,語氣中卻透著一抹自豪之意,仿佛在說,“你看我有個賢妻”。
徳昭一邊抄騰,一邊輕描淡寫拋出一句,“知道了。”
像是丈夫回應妻子的嘮叨。
他心裏滿足。
沒了說話聲,屋裏安靜下來,隻聽得兩人淺淺的呼吸聲和紙上狼毫筆的蘸墨聲。
他這樣安分,幼清忍不住抬眸探一眼。
許是這半明半暗的玉壁光讓人看著覺得淡淡一層朦朧感,他如刀雕刻的側臉顯得柔和許多,下巴微抬,往日那股子狠戾之色渾然不見,兩瓣紅潤的薄唇輕抿,嘴角一抹笑,似笑非笑。
像是在想什麽開心的事,手下動作並未停。
她不禁多看了幾眼。
徳昭察覺到她的目光,佯裝沒有看到,心中一絲慌亂,又驚又喜。
她想看多少眼,都行。
她看了一會,最終收回視線,徳昭這時抬起頭,神情正經嚴肅,道:“你查賬查得好,值得獎賞,有要想的東西麽,盡管開口。”
幼清認真想了會,道:“能讓我像從前那樣偶爾到府外逛上一兩日麽。”加了句,“就我一個人。”
徳昭不肯。
幼清便不理他了。
她一生氣,徳昭忙地去哄,“本來是件高興的事,說了賞你那定要賞的,這樣罷,你出府好歹帶上崖雪。”
幼清應下。
崖雪不是外人,她將她看做姐妹,她們兩個上街去逛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這天十一月二十八,幼清處理好了手頭上的事情,準備和崖雪去街上逛。
她先往連氏那邊去了一趟,數月未見,連氏摟著她噓寒問暖,以為她一直在庫房當值,生怕她受欺負,拿了一兩碎銀子塞給她,讓她打點周圍人。
“好歹一月也抽一天來看看姑姑,哪裏就忙成這樣了,也太欺負人了。”
幼清低下頭,不敢同她說自己現在在徳昭屋裏,想著瞞一天是一天,反正府裏人也沒幾個知情的,徳昭下了死命令,誰敢說就打死誰。
太妃屋裏頭也沒人來連氏跟前嚼舌頭,可能也是徳昭在那邊說了什麽,總之出了跨院,一切都風平浪靜,她仍是那個小侍女連幼清。
在連氏屋裏坐了會,她便同崖雪往街上去了。
站在人影重重的街道上,幼清滿心歡喜,覺得這一刻真是自由極了,恨不得跑上幾圈。
“我要是跑了,你說他能把我抓回去麽?”
不過一句玩笑話,嚇得崖雪趕緊逮牢幼清的胳膊,“姑奶奶你可別亂來,你要跑了,先不說王爺能不能抓你回來,他第一個就得打死我,不僅打死我,說不定還得將我家裏人都揪出來打死。”
她嚇成這樣,幼清忙地停下腳步安慰,笑:“我說說而已,不是真的要跑,你有家裏人我也有家裏人,我要真想跑,那肯定得帶著你我兩家人一起跑。”
“那得攢多少銀子才跑得動。”
兩人一邊走一邊算銀子的事。
街角處,德慶坐在車裏,一把逮住齊白卿的脖子往車窗前送,“你看,你心上人在那呢。”
“你放開我!”齊白卿掙紮,一口往他手上咬,差點沒咬下一塊肉。
德慶縮回手,一巴掌打齊白卿肩上,“王八羔子,本王好心好意讓你瞧瞧心上人,你他媽竟然敢咬我!”
齊白卿恨恨看他。
德慶做出戳眼睛的姿勢,齊白卿絲毫不動搖。
德慶氣得去逮福寶。
車裏窄,加上福寶,三個人東躲西藏的,幾乎沒鬧翻天。
德慶鬧著鬧著還就上癮了,最後看著被齊白卿摟入懷中護著的福寶,笑道:“本王今兒個心情好,就放你一馬。”
福寶瑟瑟發抖。
德慶又道,“替你家主子做件事,做好了,本王重重有賞。”
齊白卿下意識用手護住福寶,問:“你想作甚?”
德慶橫眼看過來,指了指齊白卿,冷聲道:“本王可沒什麽耐心陪你玩,做人要懂得見好就收,你不是想知道關於睿親王府細作的事情嗎,那可和你的心上人息息相關……”
齊白卿沒了脾氣,像蔫掉的茄子一樣,低垂著腦袋。
“還請王爺賜教……”
德慶笑了笑,“噯,我還偏就不說,總之你要知道,沒有我的命令,你的心上人是不會有危險的。”
齊白卿皺眉,下意識輕聲反駁:“她待在睿親王的身邊,難不成會有危險麽?”
德慶笑容得意,“我這個細作,不是一般的細作,徳昭可揪不出來。”
齊白卿隻得忍下心中怒氣,任他差遣。
德慶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副書信,紙上畫著幼清的小像,乃是齊白卿的丹青。
他指著福寶道:“你替你主子將這個交給連幼清,不要讓人看見。”
齊白卿伸手想去阻止,德慶輕輕一個眼神,他隻得將手伸回。
待福寶下了車,齊白卿抬頭怨念地看德慶,問:“你何苦作弄我倆?”
德慶聳聳肩,懶洋洋地往後一躺,“本王無聊啊。”
齊白卿氣得噎住。
福寶上了街,隻她一個,大可以逃跑。
她心中有這樣的信念,忽地想到什麽,往後一看,看到德慶的馬車。
瞬間收了心思。
她沒有盤纏,跑也跑不了多遠,若被德慶抓回去,定會被他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更何況還有齊白卿在。留在他身邊,她好歹有一絲慰藉。
福寶揉了揉眼睛,一張臉被太陽照得死白,尖尖的下巴低垂著,躡手躡腳地朝幼清靠近。
她兩眼盯著地上,手上捏著書信,緊張得不知所措。
怕完不成任務,回去被德慶□□,更怕齊白卿被她連累。
所以,一定要將這件事情做好,一定一定要將書信送出去。
崖雪在這個時候往珍寶齋去了。她家哥哥要娶媳婦,托她買件好點的首飾。
幼清一個人在街上逛,並未走遠,就在珍寶齋外麵擺油餅的鋪子上,薑大喜歡吃油餅,她準備帶兩個回去。
忽地旁邊多了個人湊過來,鬼鬼祟祟的,也不抬頭,就光盯著鞋麵。
幼清往旁一瞧,見是個麵容姣好的姑娘,大約十五六歲,神情緊張,一直揪著衣袖角。
雖然衣飾整潔,但那張臉太過蒼白,像是許久未見天日一般,叫人看了有些心疼。
油餅鋪子前人多,幼清讓出自己的位子,讓她先買。
福寶一怔,沒想到幼清會這樣好心。
除了齊白卿,她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別人的好意了。
發愣的時候,賣油餅的攤主問:“這位姑娘,你還要不要買了?”問的是福寶。
福寶哆哆嗦嗦,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半點吐出一句,“我……我沒有錢……”
攤主和旁邊等的人不耐煩,“沒有錢買什麽餅啊,快滾開!”
福寶被推搡著往旁去,她想著書信還未送出去,頓時急得要掉眼淚。
幼清以為她是因為吃不上油餅的緣故,遂多買了一個,走到路邊將油餅給她,柔聲道:“這個給你。”
福寶拿了餅,一時間忘了說謝謝。
幼清又道:“看你身子虛弱,還是快些歸家去罷。”
福寶撒開腿往外跑。
崖雪買了首飾回來,見幼清怔怔地站著發呆,走過去問,“怎麽了?”
幼清搖搖腦袋,轉身同崖雪往回走,“沒什麽,遇見了個姑娘而已。”
福寶跑了幾圈,兜兜轉轉,狼吞虎咽地將油餅吃了,這才敢回到車上。
德慶打著瞌睡,福寶輕手輕腳地爬到齊白卿身邊,兩隻眼睛水汪汪的,竊喜道:“主子,信給她了,你的心上人是個好姑娘。”
齊白卿一愣,繼而笑道,“是啊,她確實是個好姑娘。”
福寶舔了舔下唇,那上麵還沾了油餅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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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清回了府,先去連氏屋裏,將油餅和其他買的東西一並放下,這才發現多了封書信。
她好奇地將信抽出來一看,等瞄到信裏的小像,不由地大驚失色。
這是白卿的丹青。
不敢再看,她慌慌忙忙將信藏好,腦子裏一片慌亂,前頭崖雪已經來喊她回去。
一路心不在焉回了跨院,不知怎地,經過徳昭屋前時,幼清竟有些心虛。
那封藏好的書信像灼熱的煉鐵一樣,她隻覺得袖裏有千斤重。
剛進屋,丫鬟迎上來,朝裏屋一指,道:“姑娘,下午你不在時,太妃屋裏送了東西來。”
幼清抬腳進屋一看,牆上掛著一人高的畫像,畫中的女子姿態曼妙,麵容嬌俏,同她有雙一模一樣的桃花眼。
視線一掃,掃至右下角的字跡。
永樂十五年,太清殿,贈宋阿妙,趙德昭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