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8|城
字數:12776 加入書籤
過了半月,幼清腳上的傷總算是好了,她不由地鬆一口氣。
徳昭日日前來為她揉腿上藥,他盯著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就像即將被狼吃進肚子裏的羊。
這感覺讓她不是很喜歡。
而且他還喜歡咬她的耳朵,跟隻狼狗似的,沒完沒了地舔著。
幼清索性戴上了耳墜。以前她不喜歡戴這種東西,嫌太麻煩,現在為了防徳昭,她不得不戴。
徳昭見她戴了自己送的珊瑚珠子墜,倒也不親了,就捧著看,同她道:“我就知道你會喜歡這些小玩意。”然後又命人搜羅了一堆珍貴的耳墜子,全部送到她屋裏來。
幼清依舊無動於衷。
這天徳昭休沐,一大早起來便吩咐人備車馬,又到幼清屋裏來,那幾個丫鬟忙地都退出去。
彼時幼清尚在夢中,還未睡醒。徳昭站她床前,看著她的睡顏,伸手想去碰碰。
這一碰,就一發不可收拾。
手指從她的額頭緩緩滑過,動作輕柔地撫摸她的眉眼,然後是她的臉頰,雙指夾住一點子肉,她的肌膚又白又滑,跟剛剝殼的雞蛋似的,吹彈可破。
他勾住她的下巴,整個人輕輕地伏下去。
那櫻桃般潤澤的小紅唇,對他而言,有種不可言說的誘惑。
想要含一含。
幼清卻在這個時候醒來了。
她緊皺著眉頭,像是從噩夢中發醒,捂住了自己的臉,嚇了徳昭一跳。
她嘟嘟嚷嚷喊著:“姑姑……我臉疼……臉好疼……”
睜開眼,卻是徳昭在跟前。
他站在跟前,居高臨下地看她一眼,輕輕柔柔地問:“臉疼?哪裏疼?”
幼清揉了揉眼睛,從床上支起上半身,疑惑的眸子看著他,仿佛是在想他為何這麽早就出現在屋裏了。嘴上答:“我做夢而已。”
徳昭點點頭,坐下來,“你整天悶在屋裏,今兒我帶你出去逛逛。”
幼清問:“去哪?”
徳昭不告訴她,隻說到了就知道了。
又要為她拿衣裳。
如今已是初冬,她穿了件夾衣入睡,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也不怕被他看到什麽,伸手去攔他。
“我自己來就好了。”
徳昭已拿了外衣過來,手上撈了好幾件,問:“你穿哪件?這些都要穿上麽?”
幼清點了兩三件,“穿這些,才不怕冷。”
徳昭便按她剛才點的順序,一件件地整好,遞到她跟前,討好道:“有我在,我抱著你,你也就不怕冷了。”
幼清羞答答地從他手上拿了衣裳。
數秒後。
幼清不好意思地出言問:“你怎麽還不出去?”
徳昭靠近,撈了件大紅羽紗麵皮裏白狐的鶴氅,問:“這件是穿外頭的罷?”
竟是要親自為她穿衣。
幼清哪裏肯,忙忙地往裏躲,將自己裹在杏子紅綾被裏,說什麽都不肯讓他碰到。
徳昭輕言慢語地哄:“上次你為爺更衣,這次換爺為你更衣。”
幼清一張臉露在外頭,烏黑的頭發垂在兩肩,襯得她一張麵龐越發粉白。
她隻搖頭,看著他就跟看賊似的。
徳昭又哄了兩句,她仍是不肯,隻得作罷。
片刻,她穿好了衣裳,洗漱完畢,徳昭在門外已經等得不耐煩。
“下次爺直接在屋裏等。”
幼清搖頭,“那我就不出門了。”
徳昭無奈地看了看她,也不好生氣,伸出手,“快跟爺走罷。”
要牽她,她也不肯,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徳昭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想:膽子倒比從前大了許多。
待上了馬車,徳昭拍拍旁邊的軟榻,示意她坐過來些。
“爺又不會吃了你。”
幼清反而坐得更遠了。
如今她腿傷好了,有力氣了,不想同他整日裏摟摟抱抱。
本就不是她心甘情願的,何必還要投懷送抱。
她就是仗著他的喜歡,惹他生氣。
徳昭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不但沒生氣,而且還抱拳托腮饒有趣味地看著她。
那目光像是在說,“爺就是不生氣看你怎麽辦。”
幼清偷偷睨他一眼,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她趕緊轉開臉,心虛地掀了簾子往窗外看。
街上人影湧動,馬車一路往外,像是出城的方向。
“我們去哪?”
他含笑不語。
幼清抬眸看過去,“你不說,我就不去了。”
徳昭勾勾唇,隨意往後一躺,大有和她耗下去的意思。
她有意抬扛,他便任她抬,添柴加火,這也是種情趣。
他指了指車外,聲音裏帶了幾絲戲謔,“那你現在就跳下去罷。”
幼清橫眉瞪他。
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兩雙黑亮的眸子盯著對方像是要瞧出朵花似的。
徳昭忽地伸手攬她,幼清沒防備,身子沒站穩,撲騰往前傾,半跪著入了他的懷抱。
尷尬得不能再尷尬的姿勢。
她臉一陣紅一陣燙。
徳昭如願所嚐地將她往上一提,讓出大腿讓她坐在上麵,雙手放在她的腰上,笑著微微仰頭看她:“最終還不是入了爺的懷抱。”
幼清作勢要掙紮,徳昭挺胸往前,蹭著了她的身子,深邃的眼眸裏透出一絲危險的意味。
“要打?隨便打。”
幼清真真是氣急了,但她毫無還擊之力。
徳昭抵住了她的身子,她不敢亂動。
氣了半天,幼清吐出一句:“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你。”
在他身邊待了這些日子,她知道他的軟肋在哪。
徳昭一愣,隨即放開她。臉色一沉,目光又冷又硬,讓馬夫停下,自己撩簾出了馬車。
幼清一個人在馬車裏,稍稍有些不知所措。
真戳著他了,又有些不安。
良心不安。
可不戳他,她心裏不舒服。
誰喜歡整天被人玩弄的感覺,他那樣霸道,幾乎從不給她還擊的機會。
她深深吐一口氣,握住袖角,心思似流水一般淌出。
縱使她現在沒了齊白卿,她也不可能這麽快也不該這麽快地喜歡另一個男人。
她又沒說錯。
是不喜歡。
幼清抿了抿唇,手指纏繞著手帕,往窗外看了好幾眼,沒能瞧到他,索性將眼睛閉上。
馬車繼續行進,也不知過了多久,時間足夠她小憩一陣,帶著惺忪的睡意,她款款下了車。
站在山腳下,抬頭可見山頂上嫋嫋而起的煙霧,竟是白馬寺。
不時有幾個妙齡少女求了姻緣燈籠下山來,俏麗的麵龐,桃紅的燈籠,明媚開朗,一顰一笑,嫣然嬌憨。
幼清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有清白的家世,嬌俏的相貌,如花般的年華,求一人白頭偕老,恩恩愛愛,此生足矣。
那幾個少女也朝她這邊看,這樣奢華的車隊,很難不引起人的注意。
幼清忙地低下頭。
身後有一人聲音清亮,上前挽了她的手,輕聲道:“娘子,我們快上山罷。”
幼清一驚,往旁一看,不是徳昭。
是全福。
他重新戴了人-皮麵具,仍是那張熟悉的臉,穿了件華貴的金絲流雲錦袍,是出門前穿的那身。
旁人見她有恩愛的夫君,又是這樣的富貴榮華,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
求佛求仙,為的不就是求一喜樂安穩的日子麽。
有錢有人,世事穩矣。
幼清看著他的臉,不由地又想到了過去在獸園的日子,哪裏想到小太監全福是睿親王呢,小初子和鵲喜尚不知情,若是以後知道了,定是要悔死的,他們總是說要見一見全福,可惜總是沒能湊上時機。
幼清同他一階一階地往上走。
走到一半,她有些累,徳昭伸手扶她,問:“要我背你麽?”
他並沒有讓家丁跟隨,這條上山路上,隻他們二人。
幼清搖搖頭。
徳昭隻得繼續攙扶她往前,大概是踢到了石子,她輕輕叫出了聲。
不容她拒絕,徳昭彎腰為她查看。
索性沒有傷到腳。
山林間,鬆柏屹立,白霧寒深。
幼清看著他俯身認真捏揉腳腕,眉目柔和,半點沒有剛才在馬車上拂袖而去的惱怒樣子。
他是個硬朗漢子,沙場上殺戮慣的,一橫眉一生氣,總有種讓人不寒而栗的緊張感。
總以為他還會再氣氣的。
哪裏能這麽快就求和了。
明明是剛硬冰冷的岩石,何故頃刻間在她跟前化成了水。
幼清不去想,輕輕開口,問:“你為何又戴這個?”
徳昭抬眸,並未直接回答她,在她跟前踱了一圈,像是在想什麽,最終停在她麵前,沉聲道:“我原打算戴了這個,在你跟前就真真正正是全福而不是睿親王。”
說罷,他不由分說將她背了起來,“但我不忍心看你帶著傷走路,所以還是得先做回睿親王。”
他是想要借全福的身份重新同她親近。
幼清趴在他背上,雙手本要做拳捶他的,聽了這話,慢慢地鬆開手掌,緩緩地攀上了他的肩。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有多蠻橫。”
徳昭往上抖了抖,幼清怕跌倒,下意識抱緊他。
“再說爺蠻橫,就把你丟下去。”
幼清嬌嬌柔柔開口:“那你丟好了。”
有恃無恐。
徳昭哭笑不得,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她徹底明白了他的心意,順勢衡量出自己在他心中占的分量,所以她敢來招惹他了。
換別人,他定是不伺候的,這樣在他跟前放肆,他不動刀動劍已經算好了,哪裏還會親自上陣哄呢。
這就是所謂的自作孽不可活。
徳昭認命地背著她上山。
到了山頂,徳昭累得喘氣,幼清活潑亂跳地跑去寺裏求神拜佛,順帶著求了一支簽。
求的是姻緣。
解簽的師父是這樣說的:“施主你命途多舛,姻緣亦是,所幸福星庇佑,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這福氣,集中在後半輩子,屆時千萬女子人人得而羨慕。”
幼清聽得暈乎乎的,直接問:“那我的有緣人究竟在何方呢?”
大師道:“一開始是誰,最後的歸宿就是誰,中間雖有兜兜轉轉,然塵埃落定之時,即可知曉。”
幼清提著姻緣燈籠出來。
心裏納悶,一開始不就是白卿麽,可他走了,不要她了,她也萬不會舔著臉求他回來,她不要同其他女子爭男人,是她的就是她的,但凡有第二個分享,那她寧可不要。
可見神仙也不是什麽都知道的,至少她求的那道簽文就不是準的。
出門正好望見徳昭。
他不喜歡佛門之地,是以在樹下等著。
在他昭看來,找了理由便能遁入空門,從此拋卻世事,人活在這世上,本就是要掙點什麽,掙名掙利掙愛掙一把骨氣,若什麽都不掙了,那活在世上作甚。
與其躲在空門中什麽都不做,倒不如死了的清淨。
徳昭一向活得世俗又狠絕。
他迎上去,指了她手裏的燈籠問,“就求了這個麽?”
幼清想了想,決定還是不告訴他關於簽文的事。
他記仇得很,說不定就做出什麽讓人害怕的事來。
兩人在寺廟裏逛。
轉到一處供佛的廟堂,裏頭好幾個和尚在念經。
幼清站在門邊,下意識跟著一起念起來,聲音又淺又輕,細細碎碎,雙手合十,虔誠真摯。
徳昭湊近聽,聽得她嘴上說著的梵文。
待她念完了,深深了鞠了一鞠,提起燈籠繼續往前。
徳昭問:“你怎會摹酢躞文,家裏人興這個麽?”
幼清這才想起來,家裏連氏和薑大不曾誦經拜佛,她在獸園裏也沒聽過有誰念經。
那經文就像她念過了千遍萬遍一樣,自然而然地從腦子裏冒出來。
幼清怔了一怔,道:“這是大悲咒,我應該念過的。”
她還知道是大悲咒,也沒人告訴過她。
也許是地藏經,也許是心經,可她知道,不是別的,就是大悲咒。
徳昭笑了笑,打趣:“你和太妃倒是能湊一塊去。”
幼清不理他,接著往前走。
待走到一處山崖旁,孤零零一棵老樹屹立崖頭,重重白霧像是從地上飄來的,又像是從天上墜下的,纏纏繞繞,朦朦朧朧地隱了對麵的山頭。
徳昭怕她跌下去,一步一步緊緊跟隨,離山崖隻有幾步遠時,說什麽也不肯再讓她過去。
幼清怔怔站了會,看眼前雲卷雲舒,似世事浮沉,二十歲,沒了齊白卿,遇見了徳昭。
越想要什麽越得不到什麽,越是不想要的,越往眼前送。
幼清忽地出聲問,“現在你是全福,不是睿親王,對麽?”
徳昭毫不猶豫地點頭。
幼清回身往他胸前一拳捶,她力道輕,打起人跟拿起棉花棒戳人似的。
徳昭紋絲不動。
一拳,一拳,又一拳。
她性子裏的狠戾,仿佛都在這一刻發泄了出來。
等她打夠了,徳昭捧起她的手,問:“手疼嗎?”
幼清撇開臉,一字一字道:“你若留我在身邊,少不了要受罪,你可想清楚了。”
徳昭勾嘴一笑,“受什麽罪,我歡喜還來不及。”
幼清轉過臉,看著他的眼睛,“我是個奴才沒錯,可若在我的男人跟前,我就不會把自己當奴才,我若是想罵你,你就得受著,我若是想打你,你也得受著,我脾氣又臭又強,我甚至不會主動親近你。”
徳昭情不自禁攬住她的腰,“我若能成為你的男人,你要星星要月亮我都能摘給你。”
幼清推開他的手,“我姑姑說過,做妾者,命不是自己的了,心也不是自己的,整天同其他女人搶男人,生了孩子得跟別人共享一個爹,說來你可能覺得好笑,可我並不願意做妾。”
徳昭一愣,繼而道:“我這麽多年沒有女人,若是有了,便隻會有一個。”
她的坦誠相待,令他覺得高興,話說清楚說明白了,事情也就順利了。
他很想很想要她。
想起什麽,徳昭覺得有必要同她提一提,試探道:“外人說我命硬,你怕被克麽?”
幼清臉紅,“我們還沒到那一步,我並不怕的。”
徳昭又急了,“那什麽時候才到那一步。”
幼清咽了咽,試探問:“我願意慢慢接受你的好,可前提是你不能再像從前一樣輕薄我,倘若有一天我喜歡上你了,我一定會告訴你的,但在那之前,你不能強迫我,否則我情願去死。”
也沒有退步了,這是他的王府,她逃也逃不出去。即便如此,她也得為自己爭取一把,好歹讓自己稍稍活得舒適點開心點。
她雖然不如別的姑娘俏麗,她甚至不再年輕了,一個二十歲的老姑娘,又長了那樣的紅斑,在外人看來,可能徳昭看上她,已經是她天大的福分,除了依仗他,她已經別無他法。
可她不甘心。
憑什麽他瞧上她,她就得妥協,心是她自己的,她想給誰就給誰。
徳昭想了片刻,而後吐出一個字:“好。”
他又說:“以後在我跟前,你不用再稱奴婢,從此你就是幼清我就是徳昭,我們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
簡單四個字,給了她最大限度的包容。
她真真是要什麽得什麽。
他現在完全就是被她牽著走。
幼清揚起笑臉,伸出小拇指晃了晃,“那我們拉鉤。”
·
山腳下,除了徳昭的車隊,另外還有幾家的車馬。
其中一輛窄小毫不起眼的馬車裏,齊白卿緊張地坐在裏頭,旁邊福寶好奇地問,“主子,王爺送我們來這裏作甚?”
齊白卿深呼一口氣,想要往車窗外看一眼,卻不敢掀窗簾看,怕動靜太大被人瞧見。
心中兩個小人打著架。
一個說:“再不多瞧一眼,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到。”
另一個說:“不能瞧,瞧了又能如何,帶她離開麽?”
最終他還是忍不住,輕輕掀起簾角,快速地往外看一眼。
正好見著幼清從山上下來,旁邊站了個陌生男子。
她不再像過去那樣戴麵紗,大大方方地露出臉上的紅斑。
以前她最是討厭別人看到她臉上的紅斑,如今卻是不怕了,許是在睿親王身邊待著,莫名得了自信。齊白卿垂下眼,心想,不管怎樣,橫豎她開心就好。
轉念又一想,睿親王竟讓她獨自來這樣偏遠的地方,可見也沒有多愛慕她。
若換做是他,千難萬險也要陪著她一塊來的。
福寶見他臉色不太好,好奇窗外有什麽,擅自掀了簾角往外看。
齊白卿在這時抬起頭來,透過縫隙去看車外的幼清。
他的目光這般癡迷,福寶不由地一驚,順著視線去看,瞧見個麵帶紅斑的女子,修長瘦削身形,盈盈輕步,身上有那麽一股子清麗氣質。
福寶想起齊白卿畫的那些畫,一幅又一幅,畫得都是同一個女子。
她出聲問:“主子,您愛慕的女子,就是她麽?”
齊白卿沒回應,許久,福寶聽得他的聲音心酸又無奈:“我愛慕她又有何用,她不再是我的了。”
福寶低頭不語。
如若可以,她可以是他的。
但她不敢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