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8|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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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吃年夜飯,一家人已經掃去白天薑家人搗亂的不快,酒足飯飽後,三個人站在石階上放炮竹。
他們家後牆挨著長寧街,依稀能聽到喧鬧的人聲。
不多時,皇家燈塔樓升起煙花,一年一度的煙花盛宴即將開始。
連氏有些乏了,準備和薑大進屋去休息,幼清想要看煙花,可她一個人看,未免太寂寥,遂也跟著進屋去。
轉身的瞬間,借著院子外絨壁燈的泛黃燈光,眼睛餘光瞥見門外有身影晃動,幼清好奇地走近,輕聲問:“誰在那裏?”
那人款款走出,微斂的眉目,冷峻的嘴角,一襲墨綠色鼠金錦緞袍,外罩雪白狐毛大氅一件。
他踱步上前,指了指幼清身上單薄的衣物,問:“怎地隻穿這麽點?”
幼清略微吃驚,緊張地往後麵屋子看了看,正巧連氏在屋裏喊她:“幼清,怎麽還不進來?”
幼清清了清嗓子,淡定回應:“我到院子門口看會煙花,待會再進屋。”
連氏也就沒管了。
幼清快步走過去,拉著徳昭就往外走,兩人站在院門屋簷下,徳昭褪下大氅為她披上,微涼的指腹從她臉上輕輕滑過,“小臉都凍紅了。”
幼清下意識捧了捧自己的臉,果真凍得涼透。
她哈了口氣,用手心捂著臉,問:“你怎麽來了,不是要去太妃屋裏嗎?”
徳昭雙手負背,抬頭看了看夜空,語氣平淡如常,“太妃已經宿下了,我閑著無聊,四處走動走動。”
幼清笑笑,鬆口氣,“我還以為你特意過來看我的呢,不是就好,嚇我一大跳。”
徳昭轉過臉,勾了嘴角問她:“若是特意來看你的,又當如何?”
幼清一懵,細聲道:“不……不如何……”
大朵焰火升至半空,嘭嘭嘭幾聲,碎成無數朵流火花瓣,往四周蔓延,光亮到極致,緩緩黯淡直至再也看不見。
幼清不由得感歎,“真好看啊。”
她仰著麵孔,粉唇含笑,眼睛裏亮晶晶的,整個人藏在他的大氅下,隻露出個小腦袋來,一根黑辮梳得柳柳順順,垂在肩前,和純白的大氅一黑一白,對比鮮明。
漫天煙花絢爛無比,在徳昭眸中,卻不及她萬分之一。
他挪步,以不易察覺的速度緩緩靠近,最終與她肩挨著肩。
低眸,望得她小手垂在身側,半鬆半緊地蜷縮成拳狀。
徳昭想,要是待會她一拳揮過來,那他也能受著了。
半晌,伸手輕輕牽住了她的手。
幼清身子一頓,手背肌膚傳來他滾燙的體溫,那股子熱度一點一點,從手背散到全身各處。
她一動不動,佯裝什麽都沒發生一樣繼續看煙花。
徳昭得寸進尺地用手指一點點舒開她蜷著的手指,十指交叉的瞬間,他不禁朝幼清臉上看去。
她沒有拒絕他。
徳昭笑得含蓄,心中舒暢,再也沒有比這更高興的事了。
許久,煙花全部盛放完畢,夜色回歸深沉,冰天雪地的一片,呼出的白氣隱隱可見。
徳昭牽緊她的手,感慨一句:“今年這年,總算是過去了。”
幼清輕微地點點頭,“是呀。”
“明年也這樣一起看煙花罷。”
片刻,她幾不可聞的聲音傳來:“……好啊……”
·
忙碌熱鬧的正月總算是過去了,轉眼就要開春了。
經過這幾個月的曆練,幼清差不多能出師了,其實也沒誰教她,無非是徳昭肯放手讓她去做,總之跨院上上下下都被她管得井井有條。來喜樂得將跨院的事務丟給她,他隻需在旁幫襯即可。
如今跨院的人見了她都喊一聲“清大姑娘”,幼清比從前在獸園時更要自由,隻是不能再隨意攀到樹上看風景。
說起來她也不再需要攀樹頭上往外眺了,徳昭每月許她三日假,一得空便能往街上逛去。
有時候他會陪她一起,就他們兩個人,他扮作全福,穿侍從的衣服,一路“小姐”“小姐”地喊個沒停,幼清看上什麽,他隻管掏錢,她喜歡逛廟會,他也耐著性子陪她一樣一樣地看過去。
有時候幼清站在人潮擁擠的街道上往回看,望得他不苟言笑地站在那,從不看其他地方,他隻看著她,仿佛隨時能夠上前護住她。
讓人有種穩穩的心安。
深夜時,偶爾幼清想起來,覺得太不真實,以前那股子自卑又跑了出來。
天上掉餡餅,他不再是無人享用的肥肉,他現在是她的餡餅。
三月份的時候,幼清得了空出府,徳昭忙於政務,不放心她一個人出去,囑咐她如果要出去,最好同薑大一起去。
他的語氣也不再像從前般強硬,任何事都隨她的性子,幼清自然不會同他抬杠,便找了薑大一起。
姑侄倆往街去,薑大先陪著幼清買了她想要的點心果子,然後才去花市問尋新到的花種。
幼清一個人跑到不遠處的小鋪子挑揀繩穗,徳昭的荷包破了,他讓她重新做個新荷包。
她針線活一般,需得再練練,不能隨意就拿出一個抵數,若是在屋裏頭拿了繩穗碎步縫東西,定會被崖雪知道,崖雪知道了,說不定徳昭也就知道了,到時候到她跟前來打趣,定說她竟這般用心。
她不過是想用心做個“看起來隨便做的”荷包,並不想讓他窺得太多心思。
選了好幾個花色,結賬踏出門時,迎頭被人撞了一下。
幼清一愣,半秒,她眼尖手快地出手逮住剛才撞她的人。
是上次那個遞信的小姑娘。
福寶本想著遞了信就跑,萬萬沒有想到幼清手勁這般大反應這麽快,一把就揪住了她。
她有些著急,帶了點哭腔,“……你……你放我走罷……”
幼清有些吃驚,她就是想找福寶問清楚,問一問齊白卿為什麽要給她遞信,一見福寶委屈神情要哭的模樣,當即慌了神,一邊哄她,手下卻並沒有放開。
帶她往牆角邊去,“你莫哭,我並非想做什麽,隻需你回答我幾個問題即可。”
福寶咬著唇,眼淚汪汪,死命地搖頭。
今天德慶沒有跟他們一起出來,可馬車上還有齊白卿在等她。
她想立刻就回到齊白卿身邊。
幼清放柔了聲音,繼續問:“你為何要替他送信,他如何在哪,到底想做些什麽?”
福寶又怕又驚,生怕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到時候連累齊白卿。
她雙手不停打著顫,指著幼清手上的信,支支吾吾道:“……你……你看信……”
幼清皺了眉頭,聲音細細的,道:“你若不說,我便不看信。”作勢便要將信撕掉。
福寶一噎一噎地抽泣,淚光盈盈地望著幼清,委屈地掉眼淚。
她哭得這般傷心,幼清心一軟,將信收好,拍她後背,“你莫哭,我不撕了。”
福寶用手擦了擦眼淚,點點頭,兩頰紅撲撲的,聲音有些沙啞,拖著尾調道:“一定……一定要看……”
幼清擰緊眉頭,沒做回應。
身後忽地傳來薑大的聲音,“幼清?”
幼清轉頭的瞬間,福寶似兔子一般逃開,待她再去找,哪裏還找得到人。
幼清歎口氣,看了看手中的信,猶豫半晌,薑大已經走上來,她慌忙將信藏好。
·
福寶回到馬車上,齊白卿扶她一把,福寶看著自己和他肌膚相觸的地方,竊喜地蜷了蜷手指,將手藏到袖子裏。
“主子,我將信送出去了。”她頗為自豪地湊上前,眼睛撲閃撲閃,像是在討齊白卿的誇讚。
齊白卿欣慰地點點頭,“福寶真好,謝謝。”
福寶得了他的一句話,心裏頭跟抹蜜似的,甜滋滋的。
轉眸望見他眉間一簇憂愁,福寶一頓,問:“主子,你怎麽了?”
齊白卿眸色鬱鬱,問:“福寶,你說我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
明明已經放她回到睿親王身邊,卻又這般不舍。
他明知不該給她信,卻還是忍不住,他太想她了。
福寶天真地道:“主子,不關你的事,是禮親王逼你的。”
齊白卿一愣,隨即點點頭,像是自我安慰,勉強一笑:“對,是他逼我的。”
福寶咧嘴笑了笑,癡迷地看著他。
主子笑起來真好看。
·
幼清同薑大在西門分別,剛進跨院,正好撞見來喜押了幾個人下去,匆匆一瞥,隻覺得那幾個人似曾相識,因他們低著頭看不清麵貌。
崖雪迎上來,指了指東屋,“主子爺回來了,剛剛懲治了幾個外府人。”
幼清好奇,徳昭很少親自動手,都交由下麵人處理的,這會竟會親自出麵,也是罕見。
入了屋,徳昭在屋裏喝茶,抬眸望見她,放下茶杯,語氣平平的,“回來了。”
幼清點點頭,“噯。”
未來及得入自己的屋子藏信,袖子裏的手越發攢緊了那封信,忍不住地將信往袖內兜裏頭塞。
徳昭掃了掃她的袖角,隻瞬間的功夫,移開視線,道:“方才我從後門回府,見著你的家裏人,本想等著你回來再處理,怕你見了心煩,遂做主發落了他們。”
幼清一頓,這才想起剛才被押下去的人是誰了,是薑大的家裏人。肯呢個又是因為什麽事上門來要銀子,不想竟碰著了徳昭。
幼清對薑家人一向沒什麽好感,一直記著連氏在他們手裏吃的虧,並不在乎他們是否受罰,念及徳昭的行事,出言道:“莫弄出人命來,畢竟是我姑父的家裏人。”
徳昭挨近坐,伸手點了點她的鼻尖,“知道了,不要他們命,隻讓他們以後滾得遠遠的,再不讓你和你家裏人心煩。”
幼清點點頭。
徳昭又問,“今日上街去了哪,玩得可盡興?”
幼清想起福寶遞信的事,心中一虛,不由地垂了眸子,輕聲道:“沒去哪,就平常逛的那些地方,也沒什麽新鮮事。”
徳昭含笑看了她一眼。
幼清咽了咽,捏緊袖口。
她不擅長撒謊,他再多看一眼,她幾乎就要露陷。
索性徳昭這時撇開目光,轉了話題,說起今日進宮麵聖的事情。
今年春天,便不去行圍了,皇帝欲讓太子和眾皇子往洛城去春耕曆練,體會民生疾苦。因政務繁忙,便點了徳昭代替他訓導太子以及眾皇子。
洛城雖不遠,然此去需得夏末才回。
幼清道:“我讓人收拾東西,府裏的事,有我和來喜,你盡管放心去。”
徳昭抬手觸碰她的手,沉聲道:“我打算帶你一起去。”
幼清一怔,臉紅,“有這個慣例的麽,從未聽說春耕曆練帶女眷一同去的。”
徳昭的手指滑至她的指間,指腹輕輕摩挲紅蔻丹,“這就是你遲遲不肯應我的好處了,充作身邊人,不算女眷,許是你知道會有這麽一遭,所以才不應我的。”
幼清慌慌地低下頭,“我哪裏知道,我又不是神仙,哪裏曉得你要到洛城去。”
徳昭湊近,伸出食指,戳了戳她軟嫩嫩的臉蛋,“羞什麽,這是好事。”
幼清死鴨子嘴硬,“我才沒有羞。”起身跑開。
不多時,他抹去笑臉,麵容肅穆,喊了一聲,屋外有人快速入內。
“放回去了?”
崖雪低頭,恭敬道:“回主子爺的話,信放回去了,姑娘絕對看不出的。”
徳昭擺手示意她退下。
他起身走至窗邊,院子裏那棵海棠已經開花,簇簇粉紅,活潑明朗。
看來當初是他太心軟,不該那麽輕易地放過齊白卿。
就應該斬草除根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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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親王府。
福寶陪著齊白卿回府,一進屋,就看見德慶坐在屋裏,麵色不太好看。
福寶怕他,下意識躲到齊白卿身後去。
齊白卿猶豫半秒,而後坦蕩上前,“王爺大駕,有何要事?”以為他要問信的事,索性道:“信已經遞出去了。”
德慶不太高興,“徳昭發現了,他如今正在派人查你,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
福寶瑟瑟發抖,以為是因為今日她被幼清逮住的緣故,害怕極了,見得德慶一臉打探地望過來,生怕連累齊白卿,噗通跪到德慶跟前,“王爺,都是福寶不好,你不要怪主子,要罰就罰我。”
德慶牽唇一笑,勾了福寶的下巴,臉上帶了幾分壞意,“本王話還沒說完呢,你就這麽著急地替你家主子求饒,真是忠心耿耿啊,本王要罰你些什麽好呢?”
福寶臉色蒼白。
齊白卿上前扶起福寶,緊緊護住她,“有什麽你盡管朝我來,不要欺負她。”
德慶嘖嘖兩聲,起身踱步,“好一副主仆情深的樣子。”他語氣一轉,“本王暫時沒那個心情陪你們玩,徳昭的人要想查到這,需還得費些時日,這個月徳昭要去洛城,本王會向皇上請旨,待徳昭出發後,隨即出發去洛城,到時候你扮作本王的書童,先躲過徳昭追查的耳目再說。”
齊白卿能說什麽,隻能任他擺弄。
臨走前,德慶想起一事,衝齊白卿笑道:“若徳昭舍不得那個小丫頭,很可能帶她一起去,到時候說不定你還能親自到她跟前遞信呢。”
齊白卿皺緊眉頭。
德慶大笑著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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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徳昭出發前往洛城,大部隊浩浩蕩蕩,一路朝北而去。
徳昭與太子以及一眾皇子馭馬而行,此等草長鶯飛之際,自當策馬奔騰,盡覽江山大好風光。
毓義身子不適,坐了半天馬車,被毓明追著笑,說他是女兒家嬌貴身子,毓義同他一胞所出,沒那麽多顧忌,身體恢複後一副生龍活虎的姿態,逮著毓明打。
大家一笑而過。
徳昭因記掛著幼清,騎馬至一半,也到馬車裏去坐了,為掩人耳目,不但召了幼清,還召了其他幾個侍女,並來喜一起伺候。
毓明年紀小,今年才十四,納悶道:“九堂哥為何要坐馬車,跟之前三哥一樣,這才幾步路,不過一兩日行程,馬車是給娘們坐的,男兒自當禦馬。”
毓義騎馬靠近上前就是一巴掌,“好啊,說你九堂哥是娘們,小心我去告狀!”
毓明同他吵嘴,“我可沒說那話,你別冤枉我,即使要說誰是娘們,那也得說一個養貓養狗的家夥。”
毓義作勢就要拿鞭子教訓他。
太子禦馬奔在最前方,聽得吵鬧聲,緩住馬步,回頭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雖是訓斥的話,語氣並不嚴厲,透著一抹柔和。
太子毓覺,同皇帝生得最像,一樣英氣寬闊的眉宇,高大的身姿,貴族子弟的雍容氣質。雖才十九,然處事不驚,舉止沉穩,甚得皇帝歡心。
毓義同徳昭更為親近,毓明則更加推崇太子,平時總跟在太子身後,幾乎唯太子馬首是瞻。
是以太子出此一言,毓明當即縮了縮脖子,想了想,老實地同毓義道歉。
毓義大方地接受了毓明的道歉,側頭衝毓明笑道:“也就太子殿下治得住你!”
毓明哼一聲,不理他。
馬車裏,幼清端茶給徳昭,掃了眼車廂,見其他人盡可能地縮到馬車邊緣,且全部轉過身背對著她和徳昭,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徳昭見她這樣,以為她有話要說,沉聲吩咐,“將耳朵捂上。”
眾人齊齊將耳朵全部捂住。
徳昭接過茶杯,順勢撈了她的手,“有話說給我一人聽就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