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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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清新搬入的院子在府宅北麵,離德昭的院子相隔甚遠。

    像是有意證明自己的坦蕩與真誠,德昭藏住自己所有的私心,盡可能不讓她想起之前在府中那些不愉快的經曆,屋子隔得遠,人隔得遠,甚至忍著十天不曾去看她。

    如今她重新入府,他愈發患得患失。

    “隻做正經使女的事。”她入府前著重強調的話在耳邊徘徊,他明白她的意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是怕,怕他又像以前那樣糟蹋她。

    畢竟,他反複毀約過數次。

    這是他的王府,四方石牆一圍,插翅難飛。她鼓足勇氣才敢重新踏入此地,他不能再讓她害怕。

    忍了約莫半月,熬得相思難耐,心裏頭糾結,想去見又不敢去見,打發人去那頭屋裏探,看她有沒有事找他,怕心思泄露,特意囑咐了一個小太監,小太監再使喚更小的太監,隔了幾層關係,天天往那屋裏瞧。

    幼清在屋裏,天天算著陳年老賬,一個勁地賣力幹活,早日報恩,壓根就沒有閑心管其他的,自然也就沒有什麽事找他。

    德昭急呀,麵上不說,心裏頭急躁,每日寢食難安。

    中午傳膳,滿大桌搬進屋,退膳時原樣返回,來喜撩了撩拂塵走出屋子,張太監佝僂著背跟上去,“人都進府了,王爺何故不開心,米飯都沒扒拉幾顆,這要傳到太妃那裏去,還不得扒了我們這些做奴才的皮。”

    來喜拍拍了張太監的腦袋,“你小子懂什麽,沒根的人,哪裏曉得這男女之間的旮旯事。”

    張太監趁機拍來喜馬屁,又道:“師父您總是說,我們做奴才的,得為主子盡心盡力,喜主子之喜,愁主子之愁,總得讓王爺舒心才是。”

    來喜指點他:“那邊屋裏頭的,是菩薩,是寶貝,你甭想打主意,你要讓人湊過來,王爺指不定怪你壞事,你呀,隻能從這邊屋裏入手。”

    張太監眼睛圓溜一轉,懂了他的意思,當即鞠一躬。

    當天下午,正好是黃昏日落夕陽無限好,張太監自薑家而回,跪在德昭跟前,道:“啟稟主子,奴才今日出府,自薑家門口而過,因念著幼清姑娘平日待奴才的好,又聽聞薑大生病,是以入門探望,順便捎了封薑大的親筆信,說是要交給幼清姑娘,讓她莫要憂心。”

    之前薑大雖救了回來,卻一直處於半清醒半昏迷狀態,人跟廢了似的,沒個好歹。幼清入府十餘天,逢月末才能出府,不想壞了規矩,就等著月末去探。又因為薑大救了回來,所以也沒那麽擔心。薑大徹底清醒,並且還寫了信,這倒還是頭一回。

    德昭正好缺一個合適的理由去見人,既不做作又不刻意,借著薑大清醒的事,這理由再好不過了。

    他一把拿了信,難得興奮,歡喜地拍了拍張太監的肩膀,“去,往前頭開路去。”

    張太監心領神會,腳剛邁開一步,又被人叫了回去。

    “算了,你留這,爺自個去。”

    說罷就一陣風似地走了出去。

    一路揣著信,心思忐忑快步而行,他想著她的臉,想她眼中流轉的眸光,想她輕聲細語溫柔模樣,心中緊張,想著該和她說什麽,怎麽說,動作如何,手往哪放,眼往哪看,細微末枝,皆數要在腦子中過一遍才能稍解慌張。

    行至小院子前,望得天邊紅霞大朵盛開,一染而鋪,院裏的奴仆皆被他悄聲打發,緩步來至屋前,手捏一封信,尚未做好準備,深呼一口氣,不敢直接進屋,繞至東麵,立在樹下,整袍捋發。

    一顆心總算靜下來,轉身欲往屋中而去,一抬頭,卻忽地望見對麵窗戶下的人影。

    這一棵海棠樹,正好對著她的屋子北麵,他竟未曾注意到那一扇大開的窗戶。

    德昭下意識頓了頓,屏住呼吸快速往那邊瞄一眼。

    窗欞浮動佳人影,她趴在梨花桌上睡著了,一雙白嫩玉手枕酣顏,烏發垂腰間,鬢間一枝銀蝴蝶簪撲閃,黃昏風過,樹葉婆娑,德昭站在那,心跳如雷鼓聲。

    身子不受控製地往前而行。

    挨得近些,再近些,貼著身子往前傾,一牆之隔,她對於他唾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

    她烏黑鬢發隱隱散出海棠花的香氣,抹了發油,他卻下意識覺得那香味是從她肌膚下散發出來的。

    隻恨不得能湊近嗅嗅。

    動作停頓,他想起什麽,恐怕唐突了佳人,當即站直身子,往後退了一步,嫌太遠,又往窗前挪半步。

    這一眼,便是半個時辰。

    晚風吹暈紅霞,暮色漸染花樹,窗頭青衫倚。

    幼清睡眼惺忪,緩緩抬起頭,目光觸及窗外站著的人,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看錯,愣了好一會,反應過來的瞬間,當即垂下眼眸,聲音柔柔的,“王爺來了。”

    簡單四個字,猶如仙樂絲弦,聽得人耳朵都軟了。

    德昭朝她點點頭,轉身從側窗邁入屋內,掀幡帳,撩珠簾,一步步,終是來到她身旁。

    “我來給你送信,薑大托人遞的。”

    “謝謝王爺。”

    她接了信,並未著急看,而是按照王府規矩,執壺為他沏茶。

    德昭將目光從她身上,亦可能藏住內心的興奮,打探屋內擺設,壓低聲音,輕描淡寫:“住得可還好?”

    “多謝王爺關心,我住得很好。”幼清恭敬將茶遞過去,寬袖下露出的一截子皓腕如凝霜雪。

    德昭餘光偷瞄幾秒,而後又快速移開,“你先看信,不用顧我。”

    幼清這才坐下來拆信,認真看起來。

    神情由淡然變成喜悅,看到最後一行,她眼底的歡喜幾乎滿得溢出。

    德昭假裝不知情,問:“信裏說了什麽,你這般高興?”

    幼清前傾,指著信上忸怩的字,笑道:“姑父說,他現在已經完全好了,昨天還去花地裏栽樹了。”

    德昭放下茶杯,“你們家這般景況,不如雇幾個人,專門栽花種樹,你姑姑姑父在旁盯著即可。”

    幼清搖搖頭,小心翼翼地將信折起來,放入木匣收著,回身道:“我們家的銀子都花在買花地上了,之前看診的花費大,家裏基本沒剩幾個銅板,隻能管個溫飽,雇不了工人。”

    德昭當即道:“你要多少銀子隻管同我開口,不,不用向我開口,你直接去賬房拿,缺多少拿多少。”他的語氣非常焦急,生怕她不領他的好意,“幹脆這樣,府裏的銀子都交到你手裏,你來管。”

    幼清哪裏肯應,她看帳算賬就已經夠耗費心力,若再接管銀子的事,當真就要累死了。

    她委婉告知他,她能力有限,做不來這事,也不能應這事。

    “是我考慮不周。”德昭隻好將話收回,這會子腦子清明了,知道她肯定不要他的銀子,遂想換種方式相助。“祁王府和郡王府在城西建宅子,兩家都需要園林布置的花樹,按一貫的規矩,都是現付一部分定金,你家拿著這份銀子去雇人正好。”

    幼清微微皺眉,“我家做的是小生意……”

    德昭道:“我替你們作保,隻管讓你姑姑姑父放手去做事。”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若再婉拒,頗有幾分不識好歹假做清高的意思,幼清思考數秒,而後大方應下。

    “謝謝王爺。”她的腰軟軟的細細的,彎下去行禮時,身姿柔美溫婉。

    她不再拒絕,他很是高興,忍住嘴邊的笑意,和她繼續聊家常。

    十幾天來,為了這次見麵,他已經幻想過千遍萬遍,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恰當而溫柔,燭光搖搖,蠟滴案畔,一晃神,時間已經過去許久。

    幼清內心驚訝,他從未同她有過這樣耐心的對話,沒有刻意的討好,也沒有讓人不適的覬覦,這樣的相處,讓她依稀回到了過去,還沒有遇見他之前,她和旁人嬉笑聊話的肆無忌憚。

    沒有男女之間眉來眼去的愛慕,沒有主仆之間不可逾越的階級,隻是一場普通平淡的聊話。

    這感覺讓她心安。

    婢女進屋問膳時,幼清下意識往德昭那邊看了眼,德昭不想讓她尷尬,連忙道:“我回屋吃。”

    她欲言又止,聲音細細的,“我原本想說王爺不嫌棄便留下……”

    德昭一怔,立馬撩袍坐回去,正經臉:“我想了想,回屋吃太麻煩,就在這屋吃吧。”

    侍膳的侍女們紛紛掩嘴笑。

    佳肴上桌,熱氣騰騰。太久沒有和她像今日這樣一同用膳,兩個人都是開開心心的,德昭心中暗想,回去得想法子讓薑大多寫幾封平安信才行。

    一頓飯吃完,回去時,德昭的腳步輕快而興奮,一晚上賞了張德全好幾條金磚,連同跨院上下的人都跟著沾光。

    薑大的信來得越來越多,德昭往幼清屋裏去得越來越頻繁,每次去之前,那天早上就會起大早,一遍遍琢磨今日與她見麵要說的話,每一個字都是精心篩選,有時候不確定,便會事先與來喜練習。

    “你這樣不對,她說話時眉毛會微微聳起,耐心傾聽時,眼睛會比平時瞪大一些,嘴角永遠是微笑上揚的,還有她的手,手總是疊在腰間,說到高興時,便會抬手捂嘴笑。”

    來喜無可奈何,隻得下苦功夫窺得幼清神情,幸得他機靈,到後來也學了個三分像。

    德昭卻越看越不滿意,索性讓他拿帕子捂住臉。

    來喜不堪煩惱,小心翼翼提議:“不如挑個侍女……”

    德昭冷笑,“從前一個玉婉就已經夠受的,你還想讓爺再惹上一個?”

    來喜嚇得不敢再說,以為他要大發脾氣,臨出屋時,卻聽到他嘴上嘀咕:“她是個好強的,激將法不管用,寧可停滯不前,也再不能做錯事惹她胡思亂想。”

    來喜一笑,隻當做沒聽到,默默跟上去。

    四月底的時候,毓明要到府裏拜訪,平日一向都是毓義入府遊玩,毓明與德昭並不十分親近,他難得開這個口,德昭雖然好奇,卻並未婉拒,隻說讓他來便是。

    嘴裏這樣隨口一說,相應的禮節卻還是該有的。

    毓明百般解釋,隻是隨興一訪,讓德昭不用太過放在心上,更不用請動老太妃,屆時他遞了帖子,直接一頂軟轎入府即可。

    “說是帶女眷,總得有個人接待才行。”和往常一樣,他將信送到東屋。

    幼清抬眼,直接挑明:“爺想讓我接待那家女眷?”

    德昭有些緊張,問:“你願意麽?”

    她若說不願意,他決計不會強迫她。

    這一番話問出來,他事先忐忑許久,怕因為這事與她又生間隙。

    女孩家心思多,多顧及一些總是沒錯的。

    幼清語氣淡淡的,“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自然是願意的,隻是怕準備不周到,冒犯了客人。”

    德昭一顆心放下,笑得燦爛,“在我的王府,沒有你冒犯人的,隻有客人冒犯你的,盡管放寬心,這些雜事我自會派人安排妥當,你人到了即可。”

    他話說得誇張,她聽著卻不如以往那般抵抗,垂眼笑了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