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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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在狼山部留宿一夜,第二日一早,賀蘭茂便領著衛靈秀去了後山寨子。

    他口中那女子名叫蘭珠,就住在他們昨日宿下的寨樓後麵。

    衛靈秀隻在賀蘭茂口中得知這名叫蘭珠的女子如今三十出頭,可等她瞧見那女子後,卻大大的吃了一驚。

    別說三十出頭,便是說她四十,也是有人信的。

    那樣枯黃幹瘦的人,靜靜的躺在那裏,若不仔細分辨,竟瞧不清胸口的起伏。她的臉上籠罩著一層灰色的死氣,如此看來,確實是病入膏肓。衛靈秀看的心頭一窒,不自覺的便偏頭看向賀蘭茂。

    不妨卻在那粗獷的北狄漢子眼中看到了深似海的悲傷。

    她愣了愣,回頭再看那女子,這才明白,對於賀蘭茂,這女子存在的意義,絕不隻是一個相伴長大的姐姐亦或是一個危難時扶助的恩人。那是他心中愛戀的人,他因她的纏綿病榻而痛苦無助。

    或許還有些旁的緣由,讓他隻是靜靜的立在床頭,再不往前一步。

    衛靈秀心中帶著疑惑,卻被這屋裏頗為沉重的氛圍壓抑著,不敢貿然開口,隻立在床邊靜靜的看著那女子的臉色。

    榻邊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正用帕子沾了溫水給沉睡中的蘭珠擦臉。

    許是感受到了房間內氣氛的變化,衛靈秀瞧著蘭珠緊緊黏在一起的眼皮似乎跳動了一下。還未等做出反應,那伺候著的小姑娘已經驚喜的小聲叫道,“蘭珠姑姑醒了!”

    便見賀蘭茂眼中的悲傷瞬間隱去,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陣狂喜,兩步便跨到榻前,一雙異色的眸子緊緊盯著床榻上的蘭珠。

    果然,蘭珠緊閉的眼皮之下,眼珠子緩緩動了動,又過了片刻,才緩緩的睜開了眼。隻是那一雙眸子黯淡無光,半天不能集中視線,隻呆愣愣的似看著床頂。

    賀蘭茂卻不管這些,立時便坐在了榻邊,執了她的手,一聲一聲的低聲喚著她的名字。

    衛靈秀站在一旁心中正感慨著,那伺候的小姑娘卻走到了她跟前。北狄姑娘性子開朗大方,並不似大齊女子般重禮教、重大防,此時便在她身邊站住了,好奇的歪著頭打量她。若是換做大齊女子,絕不會這般不加掩飾的打量一個“男子”!她如今可是穿著男裝呢。

    輕輕的咳了聲,衛靈秀不動聲色的微微挪了挪腳步,正要上前瞧瞧蘭珠,那小姑娘卻開了口,壓低了聲音問道:“你便是大齊來的大夫?給蘭珠姑姑瞧病的?”

    不等衛靈秀回答,她便又自顧的歎了口氣道,“你可一定要治好蘭珠姑姑,要不然我們首領要難過死了。”

    原來,賀蘭茂與蘭珠之事不算什麽隱秘,便是個小姑娘也能瞧得出來。衛靈秀有些好奇,看了床榻一眼,賀蘭茂此時的心思全在蘭珠身上,她便也壓低了聲兒問那小姑娘,“蘭珠姑姑可是你們的首領夫人?”

    小姑娘聞言卻瞪大了眼睛,將腦袋搖晃的仿佛撥浪鼓一般,“不是不是!我們首領是想著迎娶姑姑來著,可是姑姑卻不願意。每一次首領前來說起此事,姑姑便十分生氣,會將他趕出去呢!”

    仿佛是為了印證那小姑娘的話,此時躺在榻上的蘭珠終於緩過一口氣來回了神,一雙眸子漸漸匯了光,將身旁那個聲聲喚她的人認了出來。

    衛靈秀眼看著賀蘭茂臉上的喜色還未落下,蘭珠卻朝著床榻裏麵偏了頭,竟是不願瞧見他的樣子。她如今說不出話來,隻能以這般行動來表達心意。

    賀蘭茂臉上的喜色一點一點的消失無蹤,一抹無奈爬上上臉龐。他自榻邊站了起來,穩了聲和緩的說道,“我知道你不願見我,你萬萬別氣,我這就離開。隻是今日我尋了大齊的名醫,前來給你診治,這才帶著她來了此地。你怨我氣我不要緊,萬千顧忌著自個兒的身子,把病治好了比什麽都強。”

    蘭珠是漢人,他便對著她說著漢話,那聲音裏的柔情,便是聾子都能聽得出來。

    說完這話,他戀戀不舍的離了那床榻,走到衛靈秀身旁,衝她點了點頭,這才出了屋子。

    見賀蘭茂被趕出了屋子,小姑娘立刻撲倒榻邊,歡喜的叫道,“蘭珠姑姑,你可算是醒了!這都三日了,你可是餓了?我去給你端吃的來?”那聲音便透著些歡快,想見是十分歡喜。

    衛靈秀跟在她身後也靠近了床榻,在蘭珠看過來時,行了個揖禮,溫笑道,“姑娘,在下衛真,是個大夫,出師後在燕京城慈濟堂坐館。”

    蘭珠有些艱難的歪頭看著她,麵上露出些溫柔的笑意,張了張嘴,卻出不來聲兒。衛靈秀卻能瞧得出來,她說了一句“有勞了。”

    她說話困難,衛靈秀便也閑話不多說,先吩咐了伺候的小姑娘去端了熬得爛爛的稀粥,這才坐在了榻邊,開始給蘭珠診脈。

    正如賀蘭茂所言,蘭珠乃是長年積累的勞作,導致了五髒六脾精氣皆被耗空,又曾長年恐懼憂慮。《黃帝內經》所言,恐傷腎,而腎水主沉降。傷了腎,身體裏的毒濁便無法排解,日積月累積在各處,變成了各處的病灶所在。

    仔細的把了兩手的脈,衛靈秀蹙眉深思,這樣的病症其實並無立效的良藥。正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病症乃是二十年的積累,若想要醫治,卻也隻能慢慢調養。可在這調養的時候裏,說不準什麽時候便有哪一處病灶發作……

    總之可以說,她身上真是沒一丁點兒的好地方了。

    她正思索著,那邊蘭珠緩了過來,嗓子也好了些,已是能說出些話來,見她沉思不語,啞著聲兒倒是勸慰起來,“衛大夫不必愁結,阿茂這些年也不是沒尋過大夫,若能治得好,又怎麽會纏綿病榻這許多年。”

    衛靈秀倒是被她這話激起些少年心性,“旁人瞧不好,卻不能說我也瞧不好。”她這般說著,笑盈盈的眯了眼,“你且安心休養,但凡我說的話,你都能做到,我開的藥,你能一劑不落的都喝了,總會慢慢回轉,也許不如康健之人那般長壽,卻也不會如此時這般如活死人一樣起不來身。”

    她笑起來,便有一種特別的美麗,糅雜了少年人的昳麗明亮,還有著些這個年紀不常見的慈悲泯然。蘭珠一時看愣了神,直過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你便是那西方淨土中救苦救難的菩薩吧……”

    衛靈秀又衝她抿嘴一笑,起身坐到房中桌邊。那裏早擺好了文房四寶,她便提了筆開始寫藥方。藥方子洋洋灑灑寫了半片兒,她想了想,又將如何煎藥、如何服用,又有何禁忌全數兒寫了下來。這裏畢竟是北地,這山寨中又少有識文斷字的漢人,她隻有將這些寫的清清楚楚,才能放心。她總不能在這裏逗留多日,總還是要跟著霍臨川返回營地的。

    她正寫著,餘光瞧見蘭珠又瞪著眼睛瞧著床頂直愣愣的發呆,眉頭還緊緊蹙起,便不由的道,“你這病啊,吃藥還在其次,不過是些散鬱理氣和調養身子的藥物。當務之急,便是不能再多思多想,更不能動怒。便如方才,我瞧著賀蘭茂對你十分上心,你做什麽與他生氣?這樣不光傷了他的心,你自個兒的身子也受不住。”

    蘭珠緩緩的轉頭看向衛靈秀,眼角一滴淚終是順著眼角滑落下來,氤進了鬢角。她苦笑著,聲若遊絲又仿若歎息,“你這樣年輕的姑娘,相貌美麗又有這樣的能耐。我若如你一般,定也能活潑開闊,又怎會這般喏喏了卻殘生。”

    衛靈秀之前被霍臨川瞧出女子身份,對於自個兒的裝扮已然沒了信心,如今聽的蘭珠這般說道,倒也沒多驚愕,隻是有些尷尬。聽她這般說道,又替她難過,忍不住便反駁道,“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也罷了,左右婚配之前不曾見過。可如今賀蘭茂並無父母掣肘,你也沒有主人製約。男未婚女未嫁,兩人都有意,何必要這般躲閃?再者,這種事兒又不是隻瞧著身份地位,或是皮相麵貌。也是有人隻瞧人品,不在其他。”

    蘭珠卻無這般豁達,她自小因貧苦被賣作婢女,沒念過書,更沒人教過她道理。後來到了北地又受了那許多年的苦難,眼前早已窄的針鼻兒一樣,隻瞧得見賀蘭茂乃是貴重身份,而她卻是奴籍出身;賀蘭茂英姿雄偉,她卻麵貌不堪;賀蘭茂正值盛年,而她已人老珠黃……

    衛靈秀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便也不再多說,隻將寫好了的方子交給了端著米粥進來的小丫頭,又交代了幾句,這便離了屋子。

    晚間用膳之時,與賀蘭茂議事一整日的霍臨川見她一臉悶悶不樂的模樣,便問她可是需她醫治之人已然病弱膏肓、藥石罔效了?

    衛靈秀扒拉著麵前的飯菜,悶悶的搖了搖頭。她仍是個少年心性,心裏憋悶,忍不住便將賀蘭茂與蘭珠之事與霍臨川說了,末了還嘖嘖感慨,“那賀蘭茂瞧著是個粗放之人,卻沒想到,竟是這般長情。又不似世人那般重視身份容貌,隻念著舊人的好,真是難得……”。

    霍臨川見她一臉感動,忍不住便問道,“若是你呢?可會在意身份與容貌?可會在意世人蜚語?”

    在衛靈秀眼裏,霍臨川不管是身份還是容貌,都沒有可挑剔之處。他雖是喪妻鰥夫,卻是皇後親弟,況且還是國之肱骨、朝之棟梁。若說要續弦,不知道有多少閨秀排隊等著。所以,當霍臨川說出這番話時,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是在介懷自己喪妻鰥夫的身份,便挑眉笑道,“當然不會介意,我師父說過,這男人啊,什麽身份地位長相氣度的,那都是浮雲!關鍵要有三樣,責任心和上進心,再來便是一片真心!”

    她說這話時,眉宇間似都靈動起來,聲音朗朗,帶著些坦蕩的意味。一顰一笑間,都是那般牽人心神。

    霍臨川一時間看失了神,隻聽著自己脫口而出,“那你可願意跟了我?”(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