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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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已經有了一定的心理準備,但當徐紹看著在眼前跪倒的這些人的時候,他還是呆住了。

    麵前離他最近的三個人,是大衛朝的三公,他們三個生動地詮釋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定義,而如果他們三個擰成一股繩,即便是那唯一的一個站在他們之上的人,也無法抗衡他們的力量。

    而現在,這三個人,就跪在徐紹的麵前。年紀最大的池平今年已經六十九歲了,他滿頭白發,大概是年紀太大的緣故,雖然身體沒有什麽大毛病,但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他跪下的時候是顫巍巍的,跪在那裏也讓人覺得提心吊膽,似乎隨時就會倒下;而榮正跟司馬朗年紀相仿,隻是一個魁梧一個儒雅,分別跪在池平的左右兩邊:盡管池平在中央,但是任誰都明白,他已是明日黃花,真正說的算的,是榮正與司馬朗。

    徐紹沒有說話,他勉強壓住澎湃的思緒,朝這三個人身後看去,剩下的人,他認識的就很少了:這三個人其實他也隻見過一麵,而且能認出來在很大程度上是看衣服……而後麵烏壓壓的一片。他到哪裏認去?他隻知道。後麵那些人二品三品四品都有——認衣服就知道了,他估摸著在開封任職的四品以上的官員起碼來了四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就是這些人,掌握著大衛的命脈。

    路的兩邊,是紅衣金甲的禦林軍。有那麽一瞬,徐紹的思緒飄到了才來朔州的時候,那會兒,晉王妃大罵他們的護衛是綠烏龜;哦,禦林軍的服裝,比晉王府護衛軍的服裝可漂亮多了!

    徐紹的目光有些茫然,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左側,正看到孟端的眼睛,孟端也正看著他。徐紹不會讀心術,看不出孟端那雙睜的大大的眼睛裏到底是什麽情緒,他張張嘴,正想說點什麽,卻見孟端緩緩跪了下來,垂下了頭:“拜見……太子殿下。”

    這一句話仿佛一聲咒語,迅速地把徐紹遊離的思緒拽了回來,他迅速地轉回頭,不再看跪在他腳邊的孟端,而是大踏步地上前幾步,伸手攙起池平:“池司徒快快請起!您年紀大了,不要在地上多跪!”說著又衝其他人大聲道:“諸位卿家都起來吧!”

    池平年紀確實太大了,徐紹能感覺得到他是順著自己攙扶的勁兒才站起來的,否則他一個人恐怕想要站起來都難。徐紹這邊把池平攙扶起來,往旁邊一掃眼,之間榮正跟司馬朗早就端端正正地站好了,並不用他多說……其他眾臣見這幾位站起來了,也紛紛站了起來。

    徐紹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多說話,可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我父王怎樣?好幾日沒見他,他咳嗽的好些了麽?”

    徐紹這話發自肺腑,可落在別人眼裏卻不是這回事兒。起碼有一半人心裏頭嘖了一聲“這位還沒蠢到家嘛!知道這個時候要先扮純孝!”

    徐紹雖然攙扶著池平,可問話的時候卻是掃視了榮正跟司馬朗:池平這老爺子站在這裏都大喘氣兒,哪裏敢多辛苦他?

    榮正跟司馬朗對視了一眼,榮正輕輕咳嗽一聲:“臣今早見陛下,陛下精神還好,隻是思念太子,讓我們趕緊迎太子殿下回宮。”

    徐紹輕輕點點頭:“好吧,那我讓人收拾一下,這就跟大家回去!”

    司馬朗道:“收拾的事情讓下人做便好,殿下還是趕緊回去吧!”

    徐紹猶豫了一下,看看眼前在太陽下麵幹曬的大隊人馬,到底還是沒有堅持,輕輕地點點頭:“那就依司馬司空的。”

    他雖然是這麽說著,但還是扭過頭對孟端道:“阿端,你幫忙安排一下胡氏,一會兒一起回開封。”胡柔娘畢竟還沒有跟他成親。如今他成了太子,怎麽安排胡蓉娘的問題就要從長計議了……而且容止瀠還在裏麵呢!他不至於蠢到當這一群人的麵兒去提她,隻能這樣含混地說一下了。關鍵人家孟端自己也是有家的人,這麽場大亂過去,總該讓人家先回家看看。所以盡管很像直接拽上孟端一起進宮,徐紹還是忍住了。

    孟端也已經站了起來,聞言垂著頭低聲道:“唯!”

    徐紹想了想,又問榮正:“容司徒,我沒看到孟大將軍,孟大將軍怎麽樣?是在開封留守麽?開封這陣子亂的很。他有沒有受傷?”這幾日孟端一直心神不寧的,徐紹覺得還是先幫他問一聲比較好。

    此言一出,眾人齊齊在心裏罵了一聲娘,才尋思這家夥沒有傳說中的混賬麽,這就露餡了!!臥槽你做了太子啊,你做了太子啊!你特麽不該對自己的狗屎運表示一下激動麽?你以後做了皇帝神馬樣子的美少年弄不到手,在這個檔口上先問自己的爹好不好,接著就問小"qing ren"的爹怎麽樣了…我擦要不要這麽秀恩愛!

    而司馬朗心裏也在腹誹,隻是位置不同。他吐槽的方向也跟普通大臣不一樣:“這孟珍卻是會養兒子!就這麽一個不成器的,偏還頗懂怎麽找男人!幸虧他死了,要不然這廝一當大司馬隻怕就要爬到我們頭上了!!”

    心裏頭這麽想著,司馬朗臉上卻露出悲戚的容色來:“回稟殿下,孟大將軍一生為國效力,兢兢業業,可惜……唉,他已經被徐琅那個逆賊所害了!”

    徐紹猛地睜大了眼睛,他本來是為了讓孟端安心,要說孟珍手握重兵,出來進去身邊跟著的都是最精銳的士兵,誰死也輪不到他死啊!怎麽就!!

    徐紹趕緊轉頭看孟端,隻見孟端兩眼麵無表情,竟是全然看不出心情來,徐紹想要說點什麽,卻聽孟端澀聲道:“哦,那我母親呢?”

    司馬朗道:“這幾日開封亂作一團,我還未曾來得及過去府上吊唁……隻聽說司馬夫人病倒了,唉,大將軍跟兩位小將軍一下子都去了,司馬夫人一時間受不住也是難免的。孟三郎還是趕緊回家去吧。你現在可是你家裏唯一的男丁了,任性不得!”

    孟端萬沒想到隨口這麽問了一句。竟然又得到了兩個哥哥也死了的消息。他的表情終於有些震動了:“大哥,二哥他們也不在了?我……我二哥還讓人給我捎了錢呢!”他的嘴唇抖了抖,眼神有些倉皇,他扭臉看向徐紹:“我沒記錯吧,阿紹,前陣子,我收到那個包裹,那人說是二哥捎給我的……他還讓我過幾天趕緊回去給父親道歉來著!他還說我不聽話就要揍我一頓呢,他,他說……”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徹底的沒了動靜。

    徐紹頓時啞然,還在開封的時候,孟端確實收到個他二哥送來的包裹,包裹裏放了五十兩金子還有一封信,信裏頭把孟端罵的狗血淋頭,說他丟盡了孟家的人,要是不想一輩子這麽沒出息下去就趕緊回去跟父親道歉,好好弄個差事幹活兒……還說孟家的男人沒有吃軟飯的道理,缺錢的話我給你,你特麽少丟人了趕緊滾回來。

    孟端收到東西氣個半死,壓根沒跟許紹說,直接把包裹丟床底下了,這幾天心情不好才跟徐紹說漏嘴了提到了這件事兒。讓徐紹把整件事兒原原本本給套出來了……

    那會兒孟端氣的是他二哥並非是關心他,純粹是嫌棄他丟人;而且那種語氣擺明了不是想勸孟端回來,更多的是想要罵他一頓發泄一下罷了!

    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孟端哪裏還有心思計較那些傷人的事兒?人死如燈滅,昔日的冷漠與嫌棄瞬間就淡了,隻剩下那少有的一絲溫暖的光芒格外顯得閃亮。

    孟端說著話,臉上依舊沒有什麽悲戚的表情,他隻是大瞪著眼睛看著徐紹。然後他的手裏忽然被徐紹塞了個手帕:“擦擦眼淚!這邊的事兒不用你管了!趕緊跟我一起回開封!”

    他茫然地接過手帕,低頭看了一眼。手帕上出現了一個濕漉漉的圓點兒,接著又一個,然後那濕漉漉的範圍迅速擴大煉成了一片,他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早已淚如雨下。

    孟端稀裏糊塗地上了馬,木呆呆地跟著隊伍走著。

    徐紹也騎著馬,他已經走到了孟端的前頭,盡管他很想好好地安慰一下孟端,但此時真的不是時候:開封城近在眼前,他要麵對的是比當日初到晉王府時複雜一百倍的情況,而危險度,更不是昔日處在窮鄉僻壤的晉王府能比的。

    徐紹讓牛平陪著孟端,自己則跟幾位重臣聊了起來。這個時候,昔日裝傻充愣的做派已經不能夠適應當前的情況了:籠中鳥被人輕視會過的輕鬆些,可是一國的儲君被人輕視,那命也就快要到頭了!

    幾個人一路說著話,徐紹總算把開封這幾天發生的事兒跟弄清楚了個大概,他腦袋被塞得滿滿的,幾乎有些無法思考了:事情發展的太快了,誰能想到就這麽幾天之間,徐涯一脈就被殺了個幹淨?

    徐紹是有些意外的,他從未見過徐翰猙獰的一麵,他甚至有些無法想象,徐翰會是那種下令將秦王的兩個兒子斬殺,又給皇後賜了毒酒的人。他印象裏的徐翰,一直是哪個憂愁的,溫和的形象……而現在他聽到的,是一個冷冽的帝王才會有的行為。

    當然最無法投入進去的,其實是徐紹自己的心態。

    他像是在做夢,就如同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幾天一樣,找不到真實的感覺。

    他雖然說著,微笑著,禮貌地時不時地點頭,然而他的動作語言與他的內心似乎剝離開來,他像是在進行一場隆重的角色扮演——而他作為主角甚至無法入戲。

    直到徐紹站在開封的城牆下,那真實感才宛如被撥開了迷霧一般閃現出來。

    那城牆足有三十米高,在近處看,要使勁兒地抬著脖子才能看到上頭的垛口……榮正低聲說:“殿下,非是臣等安排不周,隻是城內連番動蕩,民心不穩,此時實在不敢大張旗鼓地讓人出來迎接。”

    徐紹看著空蕩蕩的城門洞,輕聲道:“有諸位出來迎接,已經夠隆重了。”

    他慢慢地走進開封城裏。

    盡管才離開幾天,可是這座城市似乎一下子又變成了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街上空蕩蕩的,空氣裏似乎還彌漫著焦糊的氣味,徐紹低下頭,發現石板路上還殘存著可疑的神色汙跡……

    他抬起頭來,碧空如洗,可放眼看去,整座城市卻是一片灰色,那是煙熏火燎過的痕跡。

    那種好不容易出現的真實感似乎又一次遠去了,這地方陌生起來,就像夢中的黑白界麵。

    徐紹想起孟端,停下馬,扭頭衝著後麵的看去,隻見孟端慢吞吞地騎著馬走過來,臉上依然是呆呆的。徐紹歎了口氣:“阿端,你先回去看看,有什麽事兒,記得到宮裏找我!”

    他說著衝榮正問道:“容司徒,一般人想要進宮見我有什麽通行證之類的東西發麽?還是我可以直接下個令告訴大家隻要是阿端過來就讓他直接進宮?”

    榮正心中對徐紹的婆婆媽媽很有些不以為然,但嘴上畢竟不能這麽說,便答道:“殿下說一聲就行了!”如果你父皇不發脾氣的話。

    徐紹到底還是不放心孟端,索性讓牛平跟著他過去。他很想告訴榮正他女兒在自己那裏呢,但一直沒有找到說明的機會,也就沒吭聲。

    直到進了皇宮,看到坐在龍椅上鬢發斑白的徐翰,徐紹才把他渙散的心思徹底收攏起來。

    徐翰抬眼看看正在朝他走進來的徐紹,沒說話;徐紹也沒有說話,隻是在看到了徐翰的目光時,他緊走幾步,來到晉王的跟前跪了下來,他想要叫父王,可是這個稱呼已經不適合了,他應該叫他父皇的……可這一刻,徐紹卻不想那麽叫。

    徐紹跪在地上,又朝前蹭了幾步,然後俯下身來,以頭觸地:“父親,我回來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