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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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翰的表情,宛如平靜無波的湖麵上被投了一顆小小的石子,雖然濺起的水波是那麽的小,可那麽一圈兒一圈兒地蕩了開來,讓整個湖麵都有了生氣。

    他的嘴角翹了起來,伸手撫向徐紹的頭發:“回來就好了,累了吧,去洗洗澡休息休息。”

    徐紹輕聲道:“我在城外有什麽累的?父親在漩渦口裏才是真累。”

    徐翰道:“擔驚受怕,輾轉反側……怎麽會不累呢?東宮亂七八糟的還沒收拾出來,你先住在宮裏就好。”

    他說著抬起頭來,衝著魚貫而入的眾大臣道:“登基典禮之類的沒必要了,我也不稀罕這個,你們掂對一下,選個好日子,好好把冊封太子的事兒安排一下。”

    聽幾個大臣應下,徐翰站了起來:“好了,今天就這樣吧!大家辛苦了一天,也乏了,都回去洗漱洗漱早點休息吧!有什麽事兒,明日早朝再說。”

    一幹大臣一大早就被徐翰趕去接兒子,花了好幾個鍾頭打了個來回。大熱天的累成狗,這會兒確實沒什麽精神再談什麽事情了,聞言從善如流地迅速撤退:再不回去洗個澡補充一點水分就要成人幹了!

    池平還好,年紀太大來回都是坐的馬車,而且徐涯當日專門下了聖旨允許他在宮內乘轎——人到七十古來稀,這位這麽大年紀,給點優待是應該的,這會兒他扭頭除了大殿的門,便上了軟轎先走了。而榮正則跟司馬朗則沒有著急走,晃悠悠地落在後頭,別的大臣知道他們倆要聊天,並不敢湊近,兩個人走在皇宮的小路上,前後十幾丈都沒個人影。

    司馬朗對徐翰談不上喜歡,他毫不客氣地哼了一聲:“真不愧是太祖的兒子,這做派,像極了!”

    容正微微一笑:“親兒子,不像爹還能像誰?也沒什麽好氣的,反正他也活不了幾天了……說起來還真要多謝前頭剛走的那位先帝,要不是他當日篡位,我們的日子,還不定怎麽難過呢!”

    司馬朗哈哈一笑:“也是!他什麽脾氣無所謂,反正也活不了幾天了,要說如今這位太子殿下,看著倒是比前頭那位太子強點兒。不過也強的有限,在那種地方長大,能有什麽見識,等登基了,還不是要……”

    他到底還是有點分寸,沒有把“聽我們的”這種大逆不道的話直接說出口,隻是陰森森地笑了笑,然後他迅速地轉換了話題:“對了,容司徒,我可是聽說你家三娘這幾日是躲到太子殿下的別業裏過的……怎麽,司徒大人這是準備做國丈了?”

    容正的腳步停了一停,然後微微一笑:“我也聽說了一點事兒,好像尊夫人拿了令愛的生辰八字去大相國寺裏請清慧大師算了?剛才進宮找韓太妃了?司馬司空這是準備給日後的聖人做外公呢!”

    說話間兩個人都停住了腳步,司馬朗看向容正:“已經說到了這個地步,容司徒也不必揣著明白裝糊塗!你知道我家那那幾個兒子都指望不上了,我總要給我家想個後路……容司徒有兩個好兒子,孫子好幾個了,又何必跟我搶這殘羹冷飯?”

    容正哈哈一笑:“司馬司空何必妄自菲薄,你不是還有個四郎?再說大郎也隻是腿受了點傷,可滿開封的人誰提起司馬大郎不讚一句好?他給你生了兩個好孫孫呢……你卻在這裏酸我的,真是謙虛過頭了。”

    司馬朗冷冷地看向容正:“你是一定要跟我爭了?”

    容正歎了口氣:“司馬司空說的什麽話?你剛才也說了我女兒前幾天就跑去太子那裏住了……那會兒秦王還正當時呢,我又不是諸葛亮,哪裏能算到這一步?她不過就是過去避禍罷了,我都不知道這回事兒,有哪裏談得上是跟你爭!”

    司馬朗深深地看向容正:“你當時確實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你敢說,你沒這個念頭?”

    容正也沉下臉來:“走到我們今日這個位置,誰也不是靠別人謙讓來的位置,各憑本事罷了,又何必說這些有的沒的?我說什麽你就信了?”

    司馬朗原本一臉嚴肅,聞言忽然又笑了起來:“我也不過就是開個玩笑!兒女都是債,當父親的總要多為他們想想,這幾天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弄的人頭暈目眩的,真是累也累死了!容司徒可要與我去喝上一杯?”

    榮正也笑了起來:“我哪裏有心思喝酒!你也知道,我家的別業被亂兵給燒了,幸虧我家三娘跑得快……我估摸著這孩子要被嚇到呢,總要回去看看她怎麽樣了!唉,你說的沒錯,兒女都是債啊,兒女都是債!”

    司馬朗哈哈大笑:“你家三娘可比我家那個懂事兒多了!起碼遇到事情知道跑啊……我家那個孽障,這些天出不去門,天天在家裏變著法子的折騰,鬧得我家那老妻頭都大了幾圈兒!”

    兩個人臉上帶著笑容,一路並行,仿若剛才的爭執沒有發生過一般。

    而此時的徐紹,正一臉驚訝地看徐翰變戲法。

    徐翰手裏拿著的是一個看起來精致而普通的湯壺,而就在片刻前,他從酒壺裏先後倒出了一杯紫紅色的酸梅湯跟一杯棕綠色的茶湯。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身在宮中,隻要你的皇後有本事把後宮打造成鐵桶一片,你自然可以隨便吃隨便喝……可即便如此,你要是放著好日子不想過,非要貪嘴亂吃東西,丟了性命也怪不得別人。而連局麵都沒安定下來,就敢睡父親的小妾,吃不知敵友的人送來的吃食,那真是死了也活該!”

    徐翰慢悠悠地說著,放下了手中的湯壺,然後冷笑道:“潑天的權勢麵前,沒有幾個人是可靠的,一手拉扯著長大的親兄弟都能下死手呢,你指望別人對你手軟不如直接那根繩子吊死,起碼死得痛快些!”

    徐紹看著桌上的茶壺,哪裏還不知道這些天的這些動蕩絕對有徐翰在背後推波助瀾,他覺得理所當然的同時也覺得有些意外,畢竟,徐翰一直深居簡出,他實在無法想象這樣的徐翰,居然還能攪和起這樣的風浪來。

    徐翰今天的精神有些亢奮,相比平日裏的沉默寡言,他今日十分健談,他伸手把那湯壺裏剩下的東西全都懂倒到了一邊的銅盆裏,然後又歎道:“可話說回來,雖然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但你要讓別人樂意為你賣命,你要麽能有足夠的好處給對方,要麽就也要把心掏出來給人家看一看!當然這兩者有時候其實是一回事兒。”

    他說著幽幽地看向徐紹:“好了,你現在有什麽想問的,問吧,我看你張了好幾次嘴了!”

    徐紹道:“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是我。”

    他問的言簡意賅,甚至有些不明不白,但徐翰還是一下子就聽懂了他的意思,他立刻笑了起來:“為什麽不是你?放著正經的嫡長子不立,難道我要去立小兒子?”

    徐紹輕聲道:“您知道我的意思。”

    徐翰哼了一聲:“我當然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卻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覺得你是誰?康兒是誰?二郎又是誰?你覺得你跟康兒加在一起,在我心裏頭沒有二郎重?又或者你覺得整個大衛的江山社稷,在我心裏沒有一個二郎重?”

    徐紹猛地抬起頭,正對上徐翰的眼睛,徐翰也正看著徐紹,他一字一頓地說:“你做太子,二郎隻要不胡鬧,就能好好地活著,康兒隻要身體沒問題,也能好好的活著……可要是二郎做了太子,憑他的性格,你覺得你跟康兒有活路麽?你身邊的一幹人等還能有活路麽?而且你以為,我會讓我父皇辛苦打下的江山,葬送在這麽個東西手上?”

    徐紹艱難地動了動嘴唇,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而徐翰並沒有放過他,他看向徐紹,一字一頓地說:“我是個偏心的父親,但我起碼能做個好皇帝,就算在位的時間再短,我也不能為了皇位在所謂的血脈身上延續而把整個國家推向死路!我寧可他當個閑王好好活著,也不要他做皇帝把大衛毀了給他做陪葬!”

    徐紹聽到這裏,再也忍不住了,噗通一聲跪倒:“對不起,父親,我不該問這個,我本來就該明白這些的!對不起,對不起……”他一麵說著,一麵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時隔二十年,這皇位終於回到了徐翰的手中,然而他已經時日無多,更殘酷的是,他甚至沒有一個可以把皇位傳下去的兒子——就如他所說,徐紋是絕對沒有這個資格的,他隻會毀了這個國家。

    徐紹理解徐翰,也越發佩服徐翰,道理誰都懂,可真的能狠下心來把皇位傳給一個不相幹的人的?有幾個能做到!徐翰口口聲聲說處在這個位置上不能輕信,可他還不是把自己在這世上僅剩的幾個血親的生命,全都托付在了徐紹的心慈手軟之上!

    徐翰輕輕地咳嗽了起來,咳嗽聲不大,可是嘴角卻帶了血,他伸手拿手帕擦了一下,毫不在意地把手帕丟到一邊,徐紹忽然有些委屈:“父親,你不是在信裏說你好多了了麽……你騙我!”

    徐翰笑了起來:“誰要騙你,我前幾天就是好了不少,隻是楚王那個混賬東西把開封搞得一團糟,到處都是煙火,把我熏到了。”

    徐紹咬了咬嘴唇,忽然換了話題:“我會好好照顧康兒的。”

    徐翰點點頭:“我信你,這孩子本來就身體不好,不可能做儲君的,你便是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沒必要傷害他。”

    徐紹如遭雷擊:“父親!”

    徐翰歎了口氣:“你有什麽難以接受的?這世上,最變幻莫測的就是感情,而最穩定的東西,則是利益。我不想用感情來束縛你,那對你並不公平,而且今日的感情總會變淡,除非再也睜不開眼睛,誰敢說永遠不變?我寧可你在權衡之下,把好好照顧康兒,容下二郎當做最合適的選擇,那好過全憑我這跟線來牽著。”

    徐翰說到這裏,歎了口氣:“你回去休息吧,我今天也太累了,實在沒精神,要早點休息,你明天早點過來。”

    徐紹還想說點什麽,可是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說起,到底隻是沉默地行了一個禮,慢慢走了出去。

    徐翰看著徐紹走出去,並沒有如對許紹說的那樣去休息,而是衝著一邊的小宦官問道:“胡碩到了麽?”

    小宦官垂首道:“已經到了,在外頭候著呢!”

    徐翰點點頭:“叫他進來吧!”

    小宦官走了出去,不多時胡碩便走了進來,他看到徐翰,急忙跪了下來,拜俯道:“拜見陛下!”

    徐翰擺了擺手:“好了,你不必多禮!我叫你過來,就是想問問你,你還準備把女兒嫁給阿紹麽?”

    胡碩聞言,並沒有起身,反而跪在那裏重又俯下身子:“一切單憑陛下吩咐!”

    徐翰道:“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好歹也算有些交情,今日不同往昔,你就這麽一個女兒,做皇妃跟做一個世子的側室可不是一回事兒,我總要問問你的想法,你要是後悔了,現在說還來得及。”

    胡碩的頭離開了地麵,卻仍低垂著,兩隻手也還繼續撐著地,他低聲說:“太子殿下為人純孝,最念舊情不過,臣沒什麽可後悔的。”

    徐翰笑了起來:“念舊情不過啊……胡碩,看你長了一張忠厚老實的臉,其實可其實還真是最精明不過,你這句話真是用的恰到好處!罷了罷了,我就不打啞謎了。你明日收拾一下,帶上幾個親信,快馬加鞭趕去朔州,在我派去接敏妃的人到達之前,先把太子在朔州留下的首尾都處理掉!”

    胡碩身上一僵,他抬起頭來,祈求地看向徐翰:“陛下,太子是要做皇帝的人,誰還能翻他的老賬呢?”

    徐翰看向胡碩:“翻老賬的人,自然是可以從中得利的人,難道還用我教你麽?你要是不忍心,我可以派別人去。”

    胡碩哪裏敢應,派別人去這幾個字說得簡單,他要是敢順坡下驢,下場不會比那些人好多少,他現在能活著,完全是運氣好,及時向徐紹投誠了,逃出生天固然是好運氣,可想到那些跟了他多年的下屬,胡碩終於還是沒能狠下心直接應下,而是重又俯下身子以頭觸地:“微臣明白了!隻是……那幾個兄弟好歹守衛了王府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隻求陛下,時候能給他們一個體麵的說法!”

    徐翰點點頭:“這是自然的,我還不至於小氣到這份上,具體要什麽名頭你自己想辦法安排吧!你明天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先把柔娘送到宮裏,我回頭會補一道封她為太子婕妤的旨意,這個時候就不要顧忌什麽麵子不麵子了,好歹先占個位置,免得日後被人擠的連個妃子都當不上。”

    胡碩不敢多言,應下之後又磕了頭,然後向徐翰告辭,弓著身子倒退著退出了宮殿。

    直到離開了側殿,胡碩才感覺到身上黏膩的厲害:大熱的天,他硬是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伴君如伴虎這幾個字,說起來簡單,可不親身體驗,哪裏能真正的明白其中的可怕之處。(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