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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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紹木呆呆地跪在靈堂前。

    他早知道徐翰無法陪他走的太久,但他沒想到,這一天,竟然來的這麽突然。

    在過去的一天一夜裏,他如同木偶人一般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一個一個太子該做的事情,換衣服,在一道道的公文上蓋上太子的印鑒——他的登基大典將在徐翰下葬後進行。所以目前以太子監國的身份主持一應事宜。直到忙完了一堆的公務重新回到虛寒的零錢,跪下,跪了許久,久到膝蓋都感覺到針紮般的刺痛的時候,徐紹的思緒,才漸漸回籠。

    他再也見不到他的父親了。這一點無論他如何難過,都無法改變。

    黑豆彎著腰碎步進來,走到徐紹身後蹲下,小聲說:“殿下,我剛才到外頭看了看,外頭棚子裏曬得很,許多老大人都有些撐不住了!!”徐紹皺了皺眉,點頭道:“我去看看。”

    他說著側過臉來,正好正看到敏妃臉色慘白地跪在一旁,看他扭過頭來,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叫了一聲“太子”。徐紹此時對徐紋恨之入骨,哪裏有心情搭理敏妃,點了點頭,便站了起來,朝外頭走去。

    皇帝駕崩乃是國喪,這會兒管你是官居一品還是白發蒼蒼,都須得乖乖地跪著,這還隻是因為給外命婦們守靈的靈棚還沒搭好,等搭好了,全開封的命婦都要過來跪著!

    徐紹一邊往外走,一邊反省自己的粗心大意:國喪期間很容易出現連鎖反應,因為需要跪的時間長,身體不好的人撐不下去丟了命的事兒每次國喪期間都要鬧出幾出來。

    徐紹想到此處越發擔心,加快了腳步衝到外頭,卻正看到一身素服的韓貴太妃被人攙扶著走過來。

    韓貴太妃見了徐紹微微點頭:“殿下,我方才請池司馬先家去了,他年歲大了,撐不住這麽日夜熬著!隻是還有其他不少年紀大了的官員,我卻不好開這口了,還得煩勞太子殿下擬個旨意。”

    徐紹聽說韓太妃已經讓池司馬回去了,大大地鬆了口氣:“虧得太妃想得周到,這個當口,若再把老司馬累出個好歹,我可就哭都來不及了!我這就去擬旨!”

    兩個人一邊說話,一邊衝著一旁的側殿過去。側殿裏有書房,徐紹口述,秉筆太監開始寫。

    這種公式化的聖旨是十分好寫的,徐紹略一沉吟就念了出來,內容很簡單,大體的意思無非是,眾臣為聖人守靈乃是應有之義,隻是大臣中頗有些老邁病弱的,若為了守靈傷了身體,反倒不美。太子體恤眾臣工,特允五十歲以上的臣子可歸家服喪,無需時時守候。六十歲以下的大臣若身體有恙,也可可以上折子說明情況……

    折子內容很簡單,可徐紹才說完韓貴太妃就拍了桌子:“太子未免仁厚的過分了!莊稼人種地種到五十歲隻怕累彎了腰跑斷了腿,可朝堂上這些東西五十多歲可正是作妖的時候!容正老匹夫那樣子的,別說讓他跪上一個月,便是讓他去給陛下扛棺材他也扛得動!你讓他回家,是想讓他回去憋著使壞麽?”

    徐紹一愣,接著點點頭:“貴太妃說的是!”然後衝秉筆太監擺擺手:“重擬!”

    不多時新的旨意擬定出來,徐紹讓太監念了一遍,又問韓貴太妃行不行,韓貴太妃擺擺手:“太子的旨意,自己做主便好!”

    徐紹點點頭,讓太監過去宣旨,隨即衝韓太貴妃苦笑道:“今日幸好貴太妃及時提醒,要不然真把老司馬累出病來,我可真是哭都來不及了!”

    韓貴太妃幽幽歎了口氣:“你以為你現在哭就來得及麽?劉平死了,你覺得誰能接替門下郎中這個位置?”

    徐紹愣住。

    韓貴太妃靜靜地看著徐紹,徐紹沉默了半晌,低聲道:“隻能先空著了……”

    韓貴太妃失望地垂下眼睛:“門下郎中的缺可以先空著,西北那邊你準備派誰過去?”

    徐紹艱難地說:“我回頭與諸位大臣商量商量。”

    “啪”的一聲,韓貴太妃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是商量,還是聽聽他們說什麽?嗯?太子,你忘了你父親是怎麽死的了?你父親這般辛苦,幾乎活活累死,為的就是不讓你們做那些混賬的傀儡麽?他是被誰氣死的,難道你忘了不成?你父親屍骨未寒,你還沒登基呢,就準備乖乖地把玉璽遞出去給人家當印章用了?”

    徐紹張了張嘴,最後還是無力地垂下了頭。

    韓貴太妃死死盯著徐紹半晌,咬牙道:“本宮千算萬算,竟沒算到你是個提不起的阿鬥!”她說著再不肯看徐紹一眼,直接拂袖而去。

    徐紹目送著韓貴太妃遠去的背影,忍不住扯扯嘴角苦笑了一下:若有半分可能,他何嚐不想嘁哩喀喳把那些處處給徐翰使絆子,最終氣得他病情惡化乃至死去的混賬家夥們通通剁了?然而他卻沒有這個能力。

    朝堂上黨羽林立,幾大世家經過幾十年的經營,早把朝堂給弄得入鐵桶一般,徐紹倒是想用些自己人,問題是誰是自己人?他又哪裏找那麽多自己人出來?三年一度的殿試篩選出來的的那麽幾十個進士裏頭,十之七八都是高門大戶的子弟,而碩果僅存的那二三成,也都被擠到了邊邊角角的各個角落。

    徐涯從徐翰手中竊取了國家,然而,他卻並不是一個好的皇帝,他有限能力讓他在麵對治理國家這個宏達到可怕的命題上捉襟見肘……徐淵當日幾乎用了二十年才勉強壓製住的世家的力量在他當政的十二年裏砰地一下子爆發,然後撐滿了朝堂各個角落。

    徐翰想為徐紹做的,也從來不是讓他徹底掌握身為君主的權力,而隻是最起碼的,給他準備那麽一兩個,有一定地位,且願意站在朝堂上衝著大世家呐喊的人。然而就隻是這麽可憐的一點念頭,也被碾成了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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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紹重新跪在徐翰的靈前,膝下的蒲團很厚,並不至於硌得慌,但即便如此,跪上去的時候也覺得膝蓋一陣刺痛:在此之前,他跪的時間畢竟太長了。

    徐翰的後宮空虛,兒子更是隻有徐紹徐紋兩個,更坑的是本朝建立時間尚短,當日打完天下的徐淵,身邊的親人也隻剩下一個弟弟一個老婆外加一個兒子……而徐涯一脈前陣子基本上跟死絕了也差不了多少了,此時此地跪在靈棚裏的,除了徐紹,竟然隻有格根塔娜跟胡柔娘。

    胡柔娘十分悲催,她這個太子婕妤當的,好處沒見到什麽呢,先要帶頭跪上個把月——她是太子身邊唯一的女眷,躲懶基本不可能,實在太顯眼了。不過屋子裏這三位全都一個樣,太子,皇帝唯一的妃子,太子唯一的婕妤……好處是靈棚裏人少,不需要隨時小心翼翼,比如餓極了吃東西不需提心吊膽,稍微遮掩一下就好,不過即便如此,從天沒亮就開始在這裏跪著的胡柔娘也覺得有些吃不消了:她不像徐紹還能到處溜達溜達,也不像敏妃那樣沒人敢管,她怎麽說也是個小輩,在便宜婆婆麵前哪裏敢放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宮女們走進來,在成排的白蠟燭邊又掛上幾盞燈籠,外麵略有些嘈雜,胡柔娘知道那是大臣們離開的聲音:沒可能讓這些朝中大員們沒日沒夜地在這裏陪著的。

    胡柔娘略略挪了挪膝蓋,見徐紹還是跪在那裏一動不動,想了想,站起身來,忍著兩條腿如同被針紮的疼跟癢,湊到徐紹跟前:“殿下,你還好麽?我看你臉都白了。”

    徐紹看看胡柔娘似乎一天之間就瘦了一圈兒的臉,勉強扯了扯嘴角:“我沒事兒,柔娘你呢?累了吧?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胡柔娘見徐紹的臉都快成透明了還在關心她,眼圈頓時有些紅:“你還說我,殿下,你多久沒睡了?你剛才看你走路都是飄的,你才該回去休息!”

    徐紹搖搖頭:“我沒事兒,你別在這裏呆著了,回去老實跪著,這當口別讓人找出什麽不是來!”他說著扭過臉看向徐翰的靈柩:“父皇在這裏呢,我還想多陪陪他……”

    胡柔娘正要再勸,卻聽一旁傳來敏妃沙啞的聲音:“太子,你現在可有時間與我說幾句話?”

    徐紹扭過頭,正看到格根塔娜那雙滿是血絲的眼睛。

    不過小半年不見,那個風韻猶存的青年王妃,如今似乎已經徹底的進入了中年,她蒼老而憔悴,眼眼角的魚尾紋是那麽的明顯,擦多少粉都遮不住——盡管她甚至還不到三十歲。恍惚間,徐紹眼前仿佛出現了那個初次見麵,雖然打扮的俗氣卻還有那麽幾分明豔的晉王妃,此時想起她當日尖利的聲音,竟有了一絲懷念:“世子雖然脾氣怪了點,可什麽時候幹過草菅人命的事兒?他長這麽大連隻雞都沒殺過!”

    然而時光一去不複返,正如死去了的徐翰不會複活,那個初見時操著尖利的嗓音,可說出的話卻是對他全然維護的晉王妃,已經變成了眼前正瞪著一雙要擠出眼眶外的眼睛的敏妃了!她盯著徐紹,一字一頓地說:“不知道太子要把晉王關到什麽時候?”

    徐紹閉上眼睛,把昔日的幻影徹底從腦海中驅走,重又把眼睛睜開之後,他慢慢地站了起來,靜靜地看向早已站起來的格根塔娜:“敏妃母可知我為什麽把徐紋關起來?”

    格根塔娜沒有說話,徐紹嘲諷的翹起了嘴角:“看樣子妃母已經知道了。”

    “父皇死了,他本來可以不會走的這麽早,他本來可以走的更安詳,而他就這樣,被活活的氣死了,妃母,常言有雲,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跟父皇,何止十年的父親,父皇就這麽去了……您,卻隻在乎你的兒子要被關多久?還是說你覺得,父親一條命,隻許把徐紋關上幾日就能償?”

    格根塔娜繃緊了嘴唇沒有應聲,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一日夫妻百日恩,說得好聽,他又何曾記得這句話?”

    徐紹曬然一笑:“父皇特特地選出魯地這般在北方又富庶的地方給徐紋,特特地叮囑我,等他走了讓你跟徐紋去封地做那自在的太後……我不知道妃母到底有什麽不滿的,是非要我把皇位雙手奉上,你才會覺得父皇記得你們夫妻之情?”

    格根塔娜終於忍不住尖叫道:“那難道不是應該的?”

    “當然不是應該的!”徐紹的眼睛幾乎噴出火來:“就算這世上沒有我,父皇也不可能讓徐紋做太子,你忘了還有康兒了?就算沒有康兒,父皇還可以過繼!你以為他當不了太子是因為父皇偏心?那是因為徐紋壓根就沒這個資格!你知不知道,西蠻那邊又鬧開了?你當然不知道,你的親哥哥前陣子屠了我們一座城!整個開封,除了父皇跟我,沒人知道這件事兒,因為沒人會在意十幾年前被送到開封的那一批西蠻女子,每一個都是出自哪個部落……這件事兒,隻要父皇不提,就沒人知道。可如果他想讓你做皇後徐紋做太子,你覺得這事兒還能瞞得住?你以為滿朝文武,你以為滿朝文武會允許一個這樣出身的皇子登上皇位?不要說做太子了,但凡父皇對你少了那麽一點點憐惜,隻要把這件事兒往外頭透露一點點,你覺得你除了拿根白綾吊死,還有其他讓能讓徐紋少受點連累的選擇麽?”

    徐紹如暴風驟雨的一番話說出來,格根塔娜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她雙目無神地看向徐紹:“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壓根不在乎我們,他壓根不在乎我們母子的……”

    徐紹發出滲人的慘笑:“不在乎,我話說到這個地步,你還覺得父皇不在乎你們?妃母你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可我在晉王府那麽久,何曾見過妃母你對父皇噓寒問暖?你隻嫌父皇不夠愛你,可你又為父皇做過什麽?妃母,你以為我為什麽隻是把徐紋關起來?忤逆不孝氣死親父的罪名,隻要我想,賜他一杯鴆酒都沒人能說個不是!你以為我為什麽隻是把他關起來?你以為我是為什麽提都不提這個茬?那是為了父皇,因為父親到死都惦記著他!他最後一次暈倒前死死抓著我喊著阿紋的名字,跟我說那是我的親弟弟,要我照顧他!我不能讓父皇死不瞑目!”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格根塔娜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來,徐紹看向她,隻見她已經淚流滿麵。(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