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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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房差遣小廝到望海堂回給了新月。

    新月知道宋青葙沒有娘家人,正疑惑著這個大伯母是哪號人物,就看到秦鎮自內間走了出來。

    秦鎮冷冷地說:“夫人沒有伯母,不見!告訴門房,要是那人再來糾纏就打出去。”

    新月瞧著秦鎮陰冷的神情暗自慶幸,幸好沒貿然往裏通傳,否則少不了吃掛落。

    門房得了指令,朝林氏拱了拱手,“這位太太怕是找錯門了,我家夫人根本沒這頭親戚,您請回去,別處再找找。”

    林氏灰頭土臉地回到自己家,看著破敗的小院,擁擠的房間,兒子在書桌前裝模作樣地看書,宋大老爺躺在床上哼哼著裝病,小妾們在廂房唧唧喳喳地說閑話,還有三個隻等著張嘴吃飯的庶子庶女。

    林氏不由悲從中來,坐在門檻上嚎啕大哭。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她剛嫁到宋家的時候。

    那會也是,老太太是婆婆,什麽都不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得讓杜媽媽伺候著。家裏三個大老爺們有兩個埋頭讀書,啥都不會,剩下老二借口做生意,整天在外麵混。

    裏裏外外的事情都壓在她肩上。

    她整天洗衣做飯,灑掃庭院,稍有差錯,老太太就冷著臉,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好容易,二弟娶了付氏,家裏用上了丫頭,老太太把視線都集中到付氏身上了,她才稍稍鬆了口氣。

    沒想到,二十幾年過去,她這日子竟然又走回原點了。

    林氏覺得不公平,這一大家子人都不著急不上火的,該玩玩,該笑笑,就自己從早忙到晚,還落得裏外不討好。

    宋大老爺嫌她不溫柔嫻淑,兒子嫌她丟人現眼,閨女嫌她沒本事,這都是哪門子的醃臢事?

    林氏一邊哭一邊數落,突然腦中靈光一現,想出個主意,頓時擦幹眼淚,頭也沒梳,就急匆匆地出了門。

    沒多久,林氏打外麵回來,身後還跟著個人牙子。

    林氏“騰”一腳踹開西廂房,指著兩個小妾道:“就是這兩個,每人十五兩銀子,不過有句話說在前頭,不許賣在京都,要賣就往遠了賣,越遠遠好。”

    人牙子上下打量一番小妾,兩人雖然年紀大了點,都是二、三十歲,可風韻猶存,一個清秀一個豔麗,當即點頭成交。

    小妾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一個鬧著讓宋大老爺作主,另一個哭著喊自己的孩子,亂成一團。

    人牙子很有經驗,顛顛到門口喊了聲,外麵就進來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婆子手裏還拿著麻繩破布。兩人架著小妾的左右胳膊,一人往她嘴裏塞塊破布,還有一人則熟練地用麻繩捆上了。

    小妾心不甘,拚命地掙紮。

    林氏暢快地看著披頭散發衣衫淩亂的小妾,惡狠狠地說:“掙吧,掙吧,掙跑了拿你閨女頂數。”

    小妾頓時癱倒在地上,被婆子麻利地架了出去。

    外麵的雞飛狗跳聲傳到正房,宋大老爺探身看了看,終是懶得管,悄沒聲地又躺下了。

    賣完了兩個小妾又賣四個丫鬟,終於家裏清靜了。

    宋寧遠寫好賣身契給了人牙子,林氏手裏掂著幾個銀元寶對三個庶子女說:“以後洗衣做飯打掃屋子的事都歸你們幹,有誰不願意的趁早說出來,人牙子還沒走遠。”

    庶子女中最大的也才十歲,小的剛六歲,三人蜷在一起不住地點頭。

    林氏腰杆挺得很直,終於能理直氣壯地做回當家主母了,可見人必須得強,她強悍起來,宋大老爺不也沒吭聲麽?

    領悟到人生精神的林氏先後又到清平侯府去了好幾趟,開頭門房看在她是個年紀不小的女人份上,好言勸她離開,沒想到林氏竟似豁出去一般,不但不走,反而坐在門口潑婦般又喊又叫。

    門房便不客氣了,叫出兩個小廝,將林氏架到胡同口,手一鬆,將人扔在地上。

    再後來,隻要林氏在胡同裏露麵,小廝就跳出來趕人,絲毫不留情麵。

    林氏又蔫了,她在家裏可以撒潑,說一不二,可在清平侯府,人家根本不理她,連小廝都能把她推來推去。

    宋青葙對門外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她正守著冰盆吃西瓜,看炕桌前的秦鎮研墨。

    墨研好了,秦鎮問:“都寫什麽?”

    宋青葙嗔他一眼,“就跟平常說話一樣,你想什麽就寫什麽。”

    秦鎮將筆往筆架上一放,“我沒話說。”任性的孩子般。

    宋青葙就笑,“好,好,我說,你寫。”一邊拿著銀叉挑了塊西瓜送到秦鎮嘴邊。

    秦鎮張口吃了,看看她手中琉璃碟子已經見底的西瓜,溫聲地勸,“冰鎮過的還是涼,少吃點。”

    宋青葙聽話地放下碟子,推到秦鎮麵前,“我夠了,這些給你吃。”溫溫柔柔地朝他一笑,秦鎮的心便如盤子底的冰塊,盡數化成了水。

    懷孕中的宋青葙跟以前很是不同,以前的她不管大事小事,什麽都要親力親為,什麽都要問個清楚明白,一天到晚不閑著。

    現在倒是想得開了,有人來回事她就聽著,沒人來,她也不過問。就連秦鈺的嫁妝,她交給陳姨娘後就再也沒管過。

    每天就琢磨著哪樣東西好吃,哪樣東西好玩,然後跟秦鎮說點悄悄話,日子過得比神仙都逍遙。

    相比之下秦鎮就辛苦了許多,可他樂在其中,本來嘛,男人就該養著女人,女人就該靠著男人。而且,看著宋青葙的小臉一天比一天圓潤,看著她的腰身一天比一天豐腴,秦鎮覺得很幸福,很有成就感。

    秦鎮三口兩口吃完西瓜,攤開一張澄心紙,用瑪瑙鎮紙壓著,提筆蘸了墨,“說吧。”

    宋青葙湊到他身邊,笑了笑,“……昨兒吃得紅燒鯉魚,是世子爺親自在月湖釣的,才養了半年,就有一斤多重了,還有兩條鯽魚,留著燉豆腐。”

    秦鎮停筆,遲疑著問:“這些瑣碎的小事也寫?一天到晚這麽多事得寫幾頁?”

    宋青葙反問道:“驛站送一封信的費用,跟信是厚是薄有關係嗎?”

    秦鎮想一想,答道:“這倒不是,都是同樣的費用,不過這也寫得太囉嗦了,不如揀著要緊的寫上?”

    宋青葙嬌嗔地掐他一下,“讓你寫,你說沒話說。我來寫,你又嫌囉嗦,真難伺候。算了,我不管了。”撅著嘴佯裝生氣。

    秦鎮拿筆杆點點她的鼻頭,軟語哄她,“好,是我不好,我聽你的,你接著說。”

    宋青葙徐徐地道:“……早晨喝了一大碗油茶,西蘭煮的,我現在習慣喝油茶了,不過,西蘭說這裏的油茶味道不正,不如貴州那邊的好。娘回來的時候,帶點正宗的油茶過來吧?”

    秦鎮筆尖一頓,紙上留了個小小的墨點。

    “你說娘會回來嗎?”秦鎮放下筆問。

    宋青葙猶豫半天,搖了搖頭,“我心裏沒底……娘將近三十年才回去一次,肯定要多住些日子,而且貴州不是還有外祖父跟外祖母,總得在膝下孝敬幾年。”

    秦鎮驀地歎口氣,“我有種預感,老覺得這次娘回去就不打算回來了。”

    宋青葙也是這樣認為,尤其想起送別那天,白香從秦鎮手裏奪過馬鞭,頭也不回地離開……白香是個決絕的人,打定了主意就很難再更改。

    可這話,她不想對秦鎮說。

    秦鎮外表粗獷,行為粗放,可他的心,並不粗。若他知道白香再不回來,還不知會怎麽難受。

    ————

    遙遠的土家寨。

    白香對著油燈鋪開信紙,輕輕地念,“……太醫說月份還小,要等到四五個月時,才能看出是男還是女。我想頭胎最好是個男孩,這樣以後就沒壓力了,可世子爺喜歡女兒。父親倒無所謂,說不管男孫還是女孫,都是秦家的後人。娘喜歡要個孫子還是孫女……”

    白香娘咧開沒有牙齒的嘴,含混道:“是鎮兒的信?有孩子了?”

    白香笑笑,“字是鎮兒的,不過應該是鎮兒媳婦說的,他寫的。鎮兒媳婦有了身子,六月初懷上的,這會不到三個月。差不多明年三月才能生。”

    白香娘扳著手指頭數,“嗯,得三月中,三月挺好,天不冷不熱,坐月子不受罪。”頓了頓,又問,“他們催你回去了?要是那邊事多,你就回吧,到時看著鎮兒媳婦生產,你在,她也有個主心骨。”

    白香沉默片刻,才道:“娘不用擔心,鎮兒媳婦有主見,生產的事肯定安排得滴水不漏。我想在家多陪陪你們,一時半會兒不走。”

    白香娘就問:“你是不是跟鎮兒他爹吵架了?當初我們沒看好這個人,覺著漢人跟咱們土家人不同,吃的穿的,腦子裏想得都不一樣,可你死活非得跟著去,隻能依著你。這麽多年過去了,你是個鐵石心腸,一封信沒往家裏寫,都是鎮兒他爹每年寫信,時不時還捎點東西。我跟你爹說,這個姑爺,咱就是不悅意也得認了。”

    白香梗住,生活有時候就這麽捉弄人。當初爹娘不願意,她卻愛得要死要活;如今,她要放棄了,可爹娘卻說認了。

    默默地歎口氣,白香答道:“我們沒吵架,就像娘說得那樣,漢人跟咱們的習俗不同,我們兩人的想法不一樣。我回來就是想看看爹娘,而且,京都地方小人太多,住著憋屈,連撒著歡兒騎馬都不行。”

    白香娘“嗬嗬”地笑,“都快當祖母的人了,還以為自己是沒出閣的女兒家,整天惦記著騎馬。”

    白香笑道:“就是當了祖母也是您的閨女,您可不能把我趕出去。”

    白香娘瞪著她歎氣,“你這脾氣上來……我趕,你就走了?寵著你順著你大半輩子了,也不在乎多順著你幾年,你隨便住,住得幾時都行。可得有一條,時不時往京都家裏寫封信,別跟以前似的,一走就沒了音訊。”

    白香點點頭,把信紙沿著折痕仔細地疊好,走了出去。

    月色正好,圓盤似的銀月高高地掛在墨藍色的天際,灑下清輝無數。

    白香習慣性地走到馬廄,將馬牽出來,剛走幾步,前麵老樹的黑影裏閃出一人,擋在她的麵前,“白香姐。”

    又是貴根!

    這陣子,她已經好幾次有意無意地“偶遇”他了。

    白香皺眉,淡淡地問道:“有事?”

    “有幾句話想說給白香姐聽。”貴根直視著她。

    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眼窩凹陷,鼻梁挺直,他的黑眸映著明月,光彩瑩然。

    白香隱約猜到他要說什麽,靜靜地站在原地,滿臉無奈。

    貴根目光爍爍,聲音卻有些顫抖,“聽說白香姐是大歸回來的?”

    已出嫁的女子回到娘家後不再回夫家了,叫做大歸。

    白香極快地否認,“不是,”牽著馬想繞過他身邊。

    貴根身子一轉,再度攔在她麵前,“不管白香姐是不是大歸,我想以後跟白香姐一起生活。”

    白香雙眼微閉了下,抬頭冷冷地看著他,“我有夫君有兒子,過幾個月就當祖母了,怎麽可能跟你一起生活?記得當年我出嫁時,貴根剛十一二歲,什麽都不懂……貴根別是一時糊塗了,寨子裏沒出閣的女子多得是,聽說仰慕貴根品行的就有好幾個,貴根找她們去吧。”

    說罷,翻身上馬,右手揚鞭,飛奔在崎嶇的山路上。

    貴根呆呆地看著那道矯健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消失在月色裏,不由攥緊了拳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