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謫仙圖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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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鷺回了客棧,翻來覆去徹夜難眠。

    回想案子前後,鬱泱一開始的態度是撤案,因許沿施壓才不得不同意開審,之後隨孟鳶一齊調查案發現場,事事親力親為,公堂上也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證明《謫仙圖》是“凶器”,鬱泱才站出來,鋒芒直指安逸,每句話都一針見血,甚至是強詞奪理。

    一個帝國的皇帝,放棄朝政奔赴遠鄉,專為懲治一個雖稱不上良民但至少不抵法的小刁民,這不是鬱泱一貫的氣度和作風。退一萬步講,哪怕鬱泱知道安逸冒充了他的皇後,痛痛快快賜安逸一死也幹淨利落,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於情於理都難說通。到底是為什麽?

    次日憔悴醒來,天還是灰的。丁鷺早早趕到了福來茶樓,催醒店家,點了盞便宜的小茶,一邊猛咽一邊煩躁地敲打折扇,整整續了八壺。直到正午,陳酉才不緊不慢地敲響他的閣門。

    丁鷺開門,見陳酉一副優哉遊哉的清閑模樣,草草行了個見麵禮,“不待見”三個字躍然於臉上。“陳大人教我好等。”

    陳酉隨手脫下披風撂在一旁的屏風上:“午時四刻,我來得正好。倒是丁先生來得過早,辜負小官一番心意。”

    丁鷺坐到棋盤前:“你哪門子的心意。”

    陳酉微揚起嘴角,走到一幅掛畫前,品味上麵“寧靜致遠”四字,意味深長道:“明白先生心急,故約於茶室品茶,哪知先生反而越喝越躁了。”

    “在別人火燒眉毛的時候,大人還有閑心調人胃口,反說別人心躁,是不是欠躁呐?”丁鷺把棋盤上的棋子碼得整整齊齊,不耐煩道,“有話快說。”

    陳酉坐到丁鷺對麵,挪動棋盤上的棋子,道:“小官先過過先生的棋藝。”

    在大周,論作畫安逸當屬第一,論書法鬱泱獨占鼇頭,但論弈棋,陳酉敢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丁鷺雖說棋法不差,可跟最頂尖的人物對弈,雖道雖敗猶榮,但總歸自討沒趣。最精彩的,莫過是他五花八門的死法了。

    丁鷺心在棋盤之外,隨意挪動著棋子:“你若想幫我,就別拐彎抹角,我沒心情陪你。”

    “下象棋,謀攻而擅守。”陳酉凝著棋盤,每一步棋都走得仔細認真,但見棋勢,神色略有堪憂:“縱使我有孔明濟世之才,也不會扶阿鬥。你這棋術比阿鬥還令人揪心,我輩無才,更是避之不及了。吃你的車。”

    丁鷺體會到陳酉言外之意,專心致誌下起棋來。七盤一勝,完敗陳酉之下。

    日近西山,轉眼間已是第八盤棋。陳酉“車”、“馬”兩子直逼丁鷺的“將”,贏不過兩步之內,而陳酉卻不急不躁的挪動著“兵”。

    之前陳酉贏的六局中,都是用“兵”把丁鷺將死。

    丁鷺百思不解:“何不直接將我?”

    “小兵過河便是車。你又輸了。”陳酉似累了,重重的打了個哈欠。“便到此為止吧,小官要回去了。”說罷起身撐了個懶腰。

    丁鷺拽住他:“你邀我來卻什麽都沒跟我說。”

    “我說了。”陳酉撇開丁鷺的手,向外走去。

    丁鷺攔到他身前:“你跟安逸同學一場,你眼睜睜看他上斷頭台嗎?”

    “大文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小官想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如果不明白,坐下多喝些茶。小二。”

    小二恭敬地迎上來:“客官有何吩咐?”

    陳酉瀟灑地將一錠銀子交給小二,笑道:“灌飽了這位先生才許放他走,茶水錢我可是付夠了。”

    小二笑開了:“好嘞,客官您慢走。”

    丁鷺狂撓著頭坐回席上,盯著棋盤發愣:“車不將將,馬不將將,兵將將,兵將將,兵將將…”丁鷺叨叨著,忽然心頭一震,“難不成讓我直接杠皇帝?”

    丁鷺一臉慘笑,癱瘓在了席上。

    陳酉邁出茶樓,守在門外的小吏即跟隨上去。小吏名叫做催嫋,是陳酉的小跟班,翰林院剛結業。

    先帝定下規矩,翰林子出師之後,按特長分派到各個部,從基層做起。各部大臣將作為他們的導師,言傳身教。

    當年經過考核,陳酉和孟鳶一齊分到了刑部,許沿分到了大理寺,經過七八年摸爬滾打才攀上官階上端。按安逸的資質,理應分到太常寺去為皇家樂藝貢獻力量,也不知走了什麽狗丨屎運,被丞相相中,直接安排到了尚書省。這還不算奇,奇的是鬱泱居然任他這個蛀蟲在朝廷的管理中樞“作威作福”、茁壯成長。

    尚書省統轄工、刑、兵、禮、戶、吏、諫七部,若安逸勤勉苦學,不造是非,力爭上遊,混到今天起碼是陳酉上司,位高權重而流芳百世。然而安逸在尚書省沒待半年,便嚷嚷去雲遊四海,說什麽“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白白浪費了大好機會,荒廢了大好前程。

    相比之下,沐鸚就左右逢“坑”了。沐鸚從小就向往兵部,立誌要當帝國的大將軍,當年考核的成績恰好及格,卻被鬱泱欽點到禦膳房,難過得哭了整整一個月。想是那次賄賂安逸被鬱泱逮了正著,留下了不妙的印象。可鬱泱卻沒有壓製安逸,是個什麽理兒?

    長大了?心寬了?曾經的小矛盾都隨風而散,一筆勾銷,所以不計安逸前嫌?可為何不放沐鸚一把?

    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催嫋屁顛屁顛走在陳酉身後,手裏拿一本厚厚的記事簿,好奇道:“大人,您約丁先生出來是為何事?”

    陳酉回過頭去,插起腰不爽道:“跟你說過多少次,明知故問要對人對事。”

    催嫋癟住嘴,虛心認錯道:“記住了。”

    陳酉調頭繼續前行:“去吃酒。”

    “是。”催嫋挨了一訓,學乖了,醞釀好語言,抓住要點問道,“我理解大人的意思。班姝案我們不便插手,可丁先生勢單力薄,這次又是陛下的旨意,他能有幾成勝算翻案?”

    “百分之百。”

    催嫋原本就懵懵懂懂,這會更不明白了。“還望大人解釋。”

    催嫋為人老實,是陳酉的得意門生,雖然資質平平,但隻要勤學不輟,假以時日定能一鳴驚人,是快好料子,陳酉從來不告訴別人。

    換作旁人,陳酉定不願解釋,而對於催嫋,他還是耐下心來,拋磚引玉道:“那我問你,如果安逸是真凶,他的下場將會如何?”

    催嫋不假思索道:“難免死刑。倘若方槐不死,憑借大人的權力大抵能從輕發落。可是方槐已死,若不處以安逸同樣的死刑,難堵悠悠眾口。百姓會罵我們徇私枉法、以權謀私。”

    陳酉:“如果真凶是陛下呢?”

    催嫋大驚失色,一時間頭皮發麻,下意識捂住嘴巴小聲怯怯道:“大人,這話可不能亂說。”

    陳酉瞥了他一眼:“跟你說過多少次,幹我們這行,要喜怒不形於色。”

    催嫋連忙用簿子往臉一遮,拿開時已換了一張麻木的死臉。

    “跟你說過多少次,幹我們這行要會演戲!”

    一下子,催嫋那張啼笑皆非的臉已經麵目全非。

    見陳酉不悅,催嫋連忙搓揉僵硬的臉皮,認真思考道:“如果陛下殺人,罪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總不至於死。打…打龍袍吧?”

    催嫋忽然想到什麽,汗毛全豎了起來:“大人莫不是暗示丁先生去指證陛下是凶手?要不得啊大人,大人若想救人,案子上我們還有得周旋,而教…教唆丁先生以下犯上,是一等一的大罪,若被大理寺查到,我…我們少說得蹲三年的牢!哪怕丁先生翻案成功,陛下用不了受多大的罰,而丁先生還不得…”催嫋弱弱地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還不得暗裏處理掉。”

    陳酉橫眉:“我教你的,你一點都沒學到。你這樣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我很放心,因為都沒人屑與你為敵。”

    催嫋委屈撓頭:“請大人賜教。”

    陳酉:“為官之道就是要看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公堂上,你看到了什麽?”

    催嫋細想一番,道:“看到陛下步步與安逸為敵,針鋒相對。”

    “那許大人呢,你觀察了沒有?”

    “許大人為陛下作輔…”催嫋似有了點思路,不知對不對,左思右想,“可至始至終許大人都沒挑明觀點。”

    陳酉:“你猜他為什麽不挑明?”

    催嫋:“興許許大人心底還沒有定數,還在推斷當中。”

    陳酉:“許沿比任何人都有數。開審之初,一直是他主控全局,可後來變成了陛下,他則旁敲側擊,你想過為什麽?”

    催嫋緊緊皺眉,不知這個細節能說明什麽,困惑得一臉悲壯。“求大人明示!”

    “英雄氣短呐!”陳酉仰天長嚎了一聲,連連拍打胸脯,快提不上氣來:“許沿把決定權推給了陛下,案子無論對錯都將與他無幹。倘若他簽了字,年末大審,發現案子再誤,他大理寺卿的位子就會保不住,如今這一幕將會重演,誰是真凶都不重要。為了扳倒我,他能證明方槐枉死,為了扳倒他,陛下也能證明一個人枉死。懂了嗎?”

    催嫋心悅誠服,鞠躬道:“大人一席話,如醍醐灌頂,學生受用了。可是,許大人沒遭這個圈套,大人為何讓丁先生…”

    “這你不必知道了。”陳酉進了一家酒樓,叫了兩壺酒,大碗大碗的喝起來,“我們倆痛痛快快的喝一場。這場案子過後,我就不再是你老師了。”

    催嫋鼻子一酸:“大…大人要去哪?”

    “辭官,回家種田。”

    “為什麽?”

    “班姝案一經查錯,我跟駙馬都免不了受罰。貶吧貶吧,我煩了,還不如種田幹淨。為師照顧不了你了,最後給你指一個方向。我問你,來朝文武百官中,給你抱一個人的大腿,你會抱誰?等等,你先回答我,你是跟太後還是跟陛下?”

    “自…自然是跟陛下。大人,太後跟陛下還分論?”

    “太後和陛下不分,我們跟大理寺就能你儂我儂了,蠢貨。”陳酉把整張臉堵在酒壇口,痛痛快快的喝了個幹淨。

    催嫋失落道:“大人你若辭官,我不曉得跟誰。同窗都沒能得您這樣用心的老師而羨慕我。”

    “我以前的老師也對我好的,可也半路辭官了。嫋嫋啊,以後跟安逸混。”陳酉半醉半醒道。

    “安逸?他還能還朝?大人,我真的不懂。”催嫋天生八字眉,一副苦相,這會更苦了,像要哭起來。

    陳酉翻了個白眼,趴在桌上。“我兩次要杖刑安逸,是誰攔了下來,你以為我真的要打他?”

    “是陛下!”

    催嫋似茅塞頓開,緊張得一把抓住了陳酉的手腕搖撼。“大人,我好像有點懂了。”

    陳酉慈祥地撫了撫催小鳥的腦袋,欣慰道:“孺子可教。”

    傍晚,天空烏雲密布,街上往來人稀。丁鷺雙手插在袖中,逆著斜風細雨踽踽獨行。這鬼天氣跟他第一次見到安逸時一模一樣,惱得他朝牆角啐了好一波口水。自打第一眼見到安逸,他就知道安逸是個特別不省事的人。今天糊裏糊塗的過去,離安逸刑期便隻剩下四天了。

    “咎由自取,怎麽還不去死呢!”他咬牙切齒,腳尖似要把路麵的石子碾碎,狠狠吸了一把鼻涕,自言自語,“既知卿薄命,昔年狗娘養的才許‘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人各有路,恕不奉陪。”

    那年春末,鹿城陰雨連綿,街道上處處水窪,常日聽書的人都蜷在了家裏,他停駐的小茶館由此清冷下來。空氣裏的水珠浸透了他的書籍,字跡走墨模糊,再賣不出好價錢,一連半月,不入分文。

    天晚了,他收拾行頭回家,邁出茶館時看見一個文弱的小生站在對麵的廊簷底下,抱著一個大大書簍,正欣喜地看著他,被雨淋濕的朱子深衣還算得體,謙虛恭敬的青澀模樣勉強稱得上個文人。

    他冷眼一瞥,視若無睹的撐傘離開。茶館的聽座一文一個,一文錢都出不起,站在廊簷底下幹聽,那副窮酸樣他都不屑看第二眼。他娘常說,在下雨天的傍晚,歸家的路上,容易撞邪。果然如此。

    走了五百米,他的步子越放越慢,嘴角竟揚起一抹笑意。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覓知音。

    “有意思。”如果那人跟來,他倒不介意跟那人做一對窮鬼。

    他猛的回頭,將身後的人嚇了一跳。雨天路滑,那人嚇得一屁股坐到了水窪上,濺了他一臉汙水。

    他走過去細細打量了片刻,蹲下問道:“什麽時候開始偷窺我的。”

    那人連忙擺頭:“算不上偷窺,是仰望,一年了。”

    “仰望?”他噗一聲笑起來,“誰會仰望我這種不入流的寫書人,不過找我借書的人倒是不少,沒見過你這麽靦腆的。年輕人嘛,沒什麽不好開口的,你若想借,我自然是——不給。”

    “正好,我也是不入流的畫手。”那人手忙腳亂的從書簍裏搜出一本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畫冊,遞給了他,“小我不才,讀先生的《陰陽構精大觀》有感,匹配的畫了一套秘戲圖,請先生笑納。”

    兩人挪去了一旁的涼亭。他一邊盯著那人“猥瑣”的容貌,一邊猶疑地打開畫冊,結果瞠目結舌。畫工精湛不說,人物竟跟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樣,豔而不俗,媚而不妖,一顰一笑皆符合他的心意。他感到眼前的人,是讀懂他了的。

    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他那本孤芳自賞的小黃丨書似有了點意思起來。

    他幾欲喜泣,按捺住了,冷傲道:“我收下了,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興奮地站直身子,打理自己亂糟糟的衣裳,恭恭敬敬作揖道:“小生安逸,襲州汝縣人。”

    他調侃道:“喲!莫不是大名鼎鼎的‘鹿都一枝花’?年幾何了?”

    鹿都一枝花是陳酉給安逸起的綽號。那年元宵佳節,太常寺操辦宮廷宴會,鬱淵那個作死的丫頭,成長軌跡跟他哥一模一樣,肥肉橫溢不說了,跳什麽舞不好,偏偏要仿漢宮飛燕作掌上舞,為了展現體態輕盈,還不允男子做托。她那身段若用女子做托,還不得引無數巾幗盡折腰?無奈何,太常寺管事隻得挑“嬌小”的男子喬裝舞姬,安逸一貫小巧玲瓏的體態首當其衝,成了不二人選。結果穿上舞裙、描上女妝,一笑生媚,六宮粉黛也暗淡無光,生生豔壓了鬱淵,“鹿都一枝花”由此得名。

    安逸永生不會忘記那次宴會,他像贔屭馱碑,不僅身體逼出內傷,心裏也留下不滅的陰影。那場舞蹈,經太常寺嚴格定義,不能稱之為《掌上舞》,又不能違鬱淵的意,便美其名曰《馬踏飛燕》。

    “見笑了,今年十八。”

    “那比我小兩歲,甭叫我先生,直接喚我大名。”他耳朵嗡嗡的響,好似老娘親千裏傳音,不停叨叨著此非良人、此非良人…

    他一巴掌將那回音拍了回去,大大方方地傍住安逸的肩膀,熱情道:“我認識怡紅院一姑娘,小細嗓唱曲可好聽,琵琶也彈得一流,我引你見識見識!”

    “甚好!”

    “瞧你背這麽一大簍書,學業挺重吧,散課了?住在哪兒?”

    “跟我義父住一塊,在西街陳府,倒不是放學,我…”他抿了抿嘴,“被翰林院開除了,還沒敢回家。”

    “翰林院還開除學生?”

    “雅試考差了,就…”

    “不礙事。家終究得回去,不過不急現在。”他摸索周身,隻掏出了一文錢,停住腳步難為情道,“額…要不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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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逸忙拿出一小袋碎銀:“我有。”

    “這怎麽行,你送我畫集,禮尚往來,我到底該給你回贈些東西。怎麽說都不管用,錢一定由我掏。”

    “這錢原是該你得的。”安逸將錢袋塞進丁鷺懷裏,左右打量了會,湊近他嬉笑道,“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別人。前陣子公主鬧經痛,太醫的藥都吃不好,我照你書裏寫的偏方給公主弄了一碗甜湯,她喝了後肚子不鬧了,便打發了我這點錢。”

    “你這小子,倒會借花獻佛。”他心安理得收了碎銀,在怡紅院點了一桌好菜。

    他道:“既然不上學了,有想過做些什麽嗎?”

    “當然是做一個浪跡天涯的遊子,像徐霞客那樣走遍大江南北,閱盡萬種風情才好,等我賺足了盤纏就動身。目前…倒是不知幹什麽。”

    “我瞧你的畫畫得不錯,攢錢不難。隻是父母在,不遠遊。你在外打算遊幾年?”

    “我沒母親,兩個爹爹身子骨硬朗,經營一家藥堂,不愁生計。義父在朝廷當官,拿著俸祿,更用不上我操心。風華正茂,切莫浪費好時光呐!”

    他飲下一杯悶酒:“羨慕你呀,我父親早逝,家中有個臥病的老娘,總想去闖蕩一番,奈何脫不開身。算了,說些開心的,你若不知做什麽,隨我如何?”

    “好哇!隨你做些什麽?”

    “簡單,我寫書,你給我附圖。”

    “成!”

    兩人把酒言歡,無話不談,三更時分盡興而歸。

    遇人不淑!

    憶罷,丁鷺可憎地往樹幹踹了一腳,疼得直打哆嗦,當初就應該跑得遠遠,甩那瘟神十幾條街。

    小巷忽而傳來一陣墨香,是他最熟悉的味道。他拐進深巷,尋到一家印坊。他衝了進去,將一袋銀兩砸在案上,凶橫道:“來人,給我印兩份碑文,每份五百張!連夜趕,明兒就要。”

    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

    ——

    牢房裏,牢吏給安逸提來了晚膳。隻經一日,他似老了十年,舉杯向窗外的彎月,飲下不知兌了多少水的酒,顯盡滄桑:“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呐。”

    從懷裏取出那張女人的繡帕覆在臉上,聞著女兒香,欲靜靜地睡去。

    而雙眼一合,腦海盡是一片胭紅。紅雲慢慢浮開,他看見自己躺在一張新床上,被褥是什麽花紋他看不清楚,興許是想不起來了,隻刻骨銘心的記得那日,是他易姓的日子。

    他扯過被褥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意識剛恢複了兩分,又乏得睡去。大禍已闖,畏不畏懼又能挽救什麽,索性睡到心滿意足,然後坐等魚肉。

    身後的人捂了捂他的額頭,他竟乖覺地往後蹭了蹭,換了個舒適的睡姿。

    身後人將下巴靠在他肩膀上,輕聲細語:“不能再沾花惹草了。”

    他迷迷糊糊地點點頭。

    “但凡出門,須告訴我一聲。”

    他點頭。

    那人將他翻了個身,扶正他的腦袋,認認真真道:“安逸,木已成舟,我們須重新看待彼此的關係。我想聽你叫我一聲…阿逸?醒醒,應我一聲再睡成不成?”

    他煩擾地轉過身去又被扮回來,躲那人不過,才勉強地撐開眼皮子,審視了一眼身上的人,再次慵懶地閉上眼睛,愛答不理地吐出兩個字:“君父。”

    鬱泱又喜又惱,手指強行撥開他的眼皮,命令道:“把這兩個字倒過來念。”

    他一巴掌軟軟的蓋在鬱泱臉上,心不甘情不願地道:“父君父君父君父君父君夫君…”

    “好,我去滅燈。”鬱泱替他把被子合上,跳下床去熄滅幾盞燈燭,又麻利地滾回床上。然而沉默不到一刻,話嘮似的又叨叨起來,“以往屬我不對,我們重歸於好,踏踏實實的過完下半輩子成不成?”

    不作回應。

    “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年少不知,好些事長大了才看得透徹,你又越走越遠了,第一次遊曆去了半年,第二次,就是整整一年,都不敢想第三次,你別走了好不好?”

    不作回應。

    “我先說服母後,再一個一個說服大臣,終有一日他們會成全我們的。讓我想想…再修掉幾條律法,造幾場天意,讓那些反對我們的刁民無話可說,你覺如何?”

    他莫名火起,直起腰杆甩了鬱泱一巴掌,還未蘇醒的肢體力度並不大,但毫不含糊,渾渾噩噩中話卻鋒利。“我快要死了知不知道!陛下以為我們這算什麽?說得好聽些是珠聯璧合,說得難聽些是齷齪偷奸。何況無情最是帝王家,我算什麽身份?一個男寵!與我說這些陛下不覺得可笑嗎?火已經燒到了眉頭,讓我悶死在夢裏成不成!喝傻了就安安靜靜躺著,發什麽酒瘋!”

    鬱泱的話像刺,他可沒勇氣挨那紮心的痛。他狠狠瞪了鬱泱一眼,轉頭紮進了被褥。

    鬱泱惱了,下床披上一件大氅,穿上鞋襪,憤憤地指著床上那坨東西發誓:“大漢建國六十餘年,方迎來漢武盛世,大唐建國九十餘年,方迎來開元盛世。幾千年來,曆來如此,今我大周建國二十年,還未及盛世,等我把這個盛世提前挪來,讓天下臣民不得不誠服於我,我再用這畢生的功德,跟他們換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地位!”

    他嘲諷地應了聲:“謔!願你長醉不醒。”

    “這一天指日可待!”

    “但願人長久!”

    鬱泱當即坐到一旁桌案,兢兢業業地批閱奏章來。

    他繼而打了個小盹,後來模模糊糊聽到了爭執的聲音,接而被拽了起來,看見鬱泱暈倒在兩名太監懷裏。待他差不多完全清醒後,人已經在了未央宮,正跪在太後跟前。

    接下來的事,便是那樣了。

    安逸回憶罷,懶洋洋地坐起了身,拳頭死死抵在粗糙的牆上,磨出了血來印在牆上。他這樣靜靜地杵了許久,最後長籲了一口氣,捧來一捆蒿草,三十根作一股係起來,充當一月,十二股作一年,他想知道那日至今到底過了多少天。他算術極差,是真的差。

    忽有人捂住他的嘴,偷偷摸摸道:“聽我說,我打發了人走,趁這會兒沒人我們趕緊把衣裳換了,你逃出去,沒人敢攔你。你到陳南渡口,會看到一艘掛有五個紅色燈籠的客船。你上了船,沿著運河入海,想去哪去哪,別回大周了。”

    是孟鳶。

    安逸愣了一瞬:“好端端的駙馬不當,跟我作奸犯科?”

    “這不是講道理的地方。”孟鳶沒接安逸的話,徑直拔開安逸的衣裳。“你快走,來不及解釋了。”

    安逸護住自己的衣領,目定孟鳶後方,示意他一個眼神:“已經來不及了。”

    孟鳶定住了,蠕咽了一下喉嚨,悻悻回頭看去,鬱泱的貼身侍從就站在他身後。

    “駙馬,陛下請你去喝茶。”

    安逸清晰的感到孟鳶的手在發抖,依孟鳶的膽子,敢私放罪囚已是日出西方的盛況了。不負那幾年跟他同床共枕,每天替他疊被鋪床。

    孟鳶雙手緊張地合握,顫顫地站起來:“臣這就去。”

    ——

    “你蹲一邊去,學著點。”

    翌日丁鷺到了一家大茶館,隻手拎開正在說書的老頭,身上和臉上粘有好幾處墨跡。

    茶館裏聽書的人約莫一百多位,等傳開他的大名,不怕不來個四五百。丁鷺將兩捆連夜趕好的碑文解開,一疊一疊的分給身旁一臉懵的聽客,頤指氣使道:“拿去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了。”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呆愣地傳下去。

    丁鷺坐到堂上,簡單大方地作了個揖,而後取出折扇打開,款款坐下。“先生還講《木蘭從軍》,大夥還沒聽膩呢?喏,我今兒給你們講個新鮮的。”

    老頭不屑,指著丁鷺鼻子罵道:“我在這裏說書已十年有餘,哪一場不是賓客滿座。你是哪裏冒出來的小子,堪與我比?”

    丁鷺就等他這麽問,揚起嘴角:“小我不才,鹿州丁采微。”字正腔圓,傲氣側漏,然後轉向店家,“還不多去泡些茶,再打發小廝們到街上招呼招呼,今日的來客可要踏破你家的門檻了。”

    店家瞬間一副“我懂”的猥瑣表情,連忙去吩咐。

    堂下當即一片唏噓,有人欣喜道:“久仰先生大名!能親耳聽您說書真是三生有幸!”

    “時傳先生妙語連珠,故事新奇,喜能使人忘乎煩憂,悲能催人愴然涕下,每每聽此圖有心羨鹿都人呐!今兒可要大開眼界了。”

    “丁先生,您的《陰陽構精大觀》還續不續?”

    “丁先生今兒要講什麽新鮮故事?”

    “丁先生,班姝案鬧得那麽大,陛下判了安先生死刑,會不會是誤判?還有沒有轉機?”

    七嘴八舌,丁鷺毫無應答的空隙,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丁先生,這…”忽來傳來一聲驚叫,有人顫抖地托著兩張到手的傳頁,怔怔道,“這是碑文呐!丁先生,您和安先生的碑文…”

    “雁過留聲人死留名,大夥收好了,這是丁某送給大家一份小小的紀念品。”說得心不在焉,然後醞釀了一下情緒,入境道:“好了,言歸正傳。丁某昨晚做了個詭異的夢,夢裏我正在房裏寫書,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縹緲的女兒的哭聲,那聲音像絲一樣,輕輕的綿綿的,欲斷不斷。我想是不是那家女兒不小心摔在我屋外了,我起身去看,結果沒見著人…”

    眾人們投入地看著丁鷺,神思隨丁鷺一起飄到了夢裏。

    “聲音又從一個小巷裏傳來,我看向巷子,蒙蒙的全是白霧,霧裏似有一個曼妙的影子,你們是知道我丁某人的,對女人特別上心。我二話不說趕了過去,迷霧中隱隱約約有一絕世佳人,一褸/不沾,倒也奇了,想看的地方雲霧遮得嚴嚴實實。她媚極,衝我笑了笑,我沒把持住,全身酥了。她靠近我,纖纖細手大大方方地落在我胸膛上,越挨越近,嘖!你們猜怎麽著,竟一口吻在我的頸上,我腿一軟就跌在了地上。她取笑我呆子,轉身要走,我忙問她要去哪?她說巷子盡頭是她的家,給我布好了酒席,添置了新床,邀我去她家長住。我說不去不去,若被我媳婦逮住,我還能活命麽。她又說安逸已經答應了她的邀請,我一聽三天後派轎子來接我,然後就消失了。雲霧散去,我麵前竟然是一堵牆。我醒來,感歎好夢一場,然在去衙門的路上碰到了班夫人。班夫人?好像才才見過,待細細一想,不好!”

    丁鷺突然驚恐萬狀地搓著桌麵,搓出了一掌的膩子,畏懼地尋望四下,好似有不幹淨的東西在暗處盯著他,他想揪出它,又怕看到它猙獰的麵目。“我夢到的那個女人,竟長得像班夫人!年輕漂亮,是《謫仙圖》上的女人,是班姝!她…她…”

    丁鷺臉色蒼白,像被人掐住了喉嚨,艱難地喘氣道:“她給我置了新床,邀我跟她走,我…我居然答應了!”

    有老婦拍腿尖叫:“了不得了!夢見死去的人說要帶你走,千萬不能答應呀,不然就真的回不來了。”

    “完了完了,安先生的死刑可不就是三天後嘛!”

    “呀!丁先生,你脖子上有一枚霞紅色的唇印!”

    丁鷺連忙抹擦頸項,得一掌紅紅的漆,眼淚當即害了出來:“是漆,是班姝來索命來了!我…你們可有什麽法子救救我!我家有妻兒我不想死!”

    老婦連忙上前安撫丁鷺,順了順他枯燥的頭發,欲平息他的恐懼,道:“先生莫慌。俗話說得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先生問心無愧,她也不會平白無故的來索你的命。”

    丁鷺擦著眼淚,擦出一大丁眼屎。昨晚催了印坊的夥計整整一宿,積得眼屎成霜。

    “我跟她沒幹係,我從來沒見過她。我跟你們講,你們評評理。事情從四年前說起,那時我人在鹿州,朝廷的皇榜下來,全國征妃…”

    眾人越發聽得認真,探頭探腦,生怕錯過精彩的細節。這絕對是一個精彩絕倫的故事,一個他們十餘年內都可以拿出來津津樂道的談資。

    聽客越來越多,密密麻麻的坐滿了堂,身板小的頑童擠到了丁鷺的座椅下,有人爬上了橫梁,還有人為爭一席之地打了起來。

    丁鷺向外探望,已被人群擋住了視線,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他加快語速,希望官府不要來得太快。

    然而不出一刻他還是被捕了,在故事剛說到一半的時候。官府一來倒像印證了什麽似的,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評頭論足。

    丁鷺死死抱住門柱賴著不走,大聲嚷嚷:“憑什麽逮我!”

    自先帝登基,改善官製民風,早已不是掌權者一手遮天的世道了。官府要拿人,必須光明正大,且有理有據。

    差役振振有詞:“你聚眾散播謠言,含沙射影抹黑官府,這夠你坐一年的牢!”

    丁鷺反駁道:“我在陳述一個事實,哪裏抹黑你們了。你們要是覺得黑,那是你們心裏有鬼。”

    一聽客道:“丁先生確實未有說過一句非議官府的話,隻不過客觀的陳述了案子經過而已。”

    有市井混混磕著瓜子,高聲諷刺道:“我猜丁先生被抓走,八成是回不來。丁先生你且放心,到時候我一定去午門給你和安先生收屍,碑文的話我會按照上麵一字不落的給你倆刻上去。您安心走吧!”

    丁鷺哇一聲大哭起來:“那我媳婦和孩子怎麽辦!”

    混混笑著調侃道:“令夫人若不嫌棄,我將養!”

    眾人議論起來,對官府指指點點。更有打抱不平的人將巡捕圍住:“你們不把道理說明白,休想把丁先生帶走。”

    巡捕氣得麵紅耳赤,怒喝道:“妨礙官府辦事,你們也有罪!”

    混混大搖大擺地走來,啐了一地瓜子殼,磕磕作響的活絡著筋骨道:“怎麽,人家平白的說個書,你們說有罪,你們平白無故拿人,就理所當然?是不是我平白無故揍你們一頓,罪不罪也能嘴巴說的算呐?”

    “英雄!”丁鷺感激涕零,忙將淫扇塞給混混,“我若一去不回,將此物帶去鹿都尋我夫人!”

    聽客:“丁先生你又沒犯什麽大過,怎麽會回不來。”

    丁鷺不解釋什麽,一個仰首朝天造作得如喪考妣:“天理何存!賢弟,為兄來陪你了!”

    巡捕極不耐煩,拔刀磨著刀鞘,發出鏗鏗的警示聲。眾人嚇得一哄而散。

    另一座酒樓上,陳酉俯視這邊,滿意地揚起了嘴角,朝巡捕做了個收的手勢。

    巡捕瞧見陳酉示意,將丁鷺拖回衙門。眾人在巡捕走後又匯集一堂,說長道短起來。

    有人拽著印紙,一路招搖過市,洋洋得意道:“此碑文為證,以示我目睹過丁大文豪!我要回鄉裏,跟鄉親們說這怪談去,哈哈哈!”

    陳酉瞄了一眼身後的催嫋,見他還木愣楞地杵著,凶道:“還不趕緊記下來。”

    催嫋又是一臉無辜:“大人,記什麽?”

    陳酉忍無可忍地長抿一口氣,拽住催嫋的頭發就是一頓打。“記住民意可以抗衡官權、保住你的小賤命!你什麽時候才成氣候!”

    催嫋一邊挨打,一邊掏出記事簿,手忙腳亂地記下來。“大人我記著呢記著呢,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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