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謫仙圖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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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日,駱城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聚到衙門要人。鬱泱昨夜晚歸,還未睡醒,知府令三位老人在偏室靜候,然後審理今早呈上來的一樁刁民鬥毆案。
堂下跪著一對四十出頭的夫妻,丈夫皮青臉腫,胳膊肘上纏了好幾層繃帶,是被狠打了一頓。
女人自是為丈夫打抱不平,慘慘哭訴道:“大人明鑒。我丈夫昨夜如往常一樣在守攤子,子時來了一個客人,喝了些酒後就開始胡言亂語。我丈夫為人隨和,便過去跟那人說話。起先還聊得好好的,而後那人不知為何竟動手打起人來,打完還跑了。瞧我夫君現在半身不遂的,連碗都端不起來了,還怎麽謀生計?大人您可要替我們做主,逮住那惡徒,要他賠禮!”
王知府喚來大夫察看男人,傷得不輕,但修養個兩三月也能恢複從前,斷沒有半身不遂那麽嚴重。問道:“打你的人長什麽模樣?”
男人長得虎背熊腰,那惡人既然打得過他,定比他更加威猛。
不想男人卻道:“那惡徒身段頎長,看上去文質彬彬的,應該是個讀書人,穿一身淺黃色長袍,像個富家公子弟。”
王知府:“你跟他說了什麽他要打你?”
男人一臉委屈:“倒沒有罵爹罵娘,他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說如果你的父母官對你很好,你過得幸福滿足,可你的父母官私生活很亂,甚至有龍陽之癖,你能容忍他嗎?我就回答他說這是兩碼事,上梁不正下梁歪,父母官若不檢點百姓還能正經?他又問那你對先帝是什麽看法。我說我堅信先帝不好那口,不然哪有夫妻恩愛、哪能生出當今聖上。於是他就把我罵了一頓,還逼我在一張紅色的小紙條上摁手印,我猜他是想收集民意,聯名上書,逼著官府允了龍陽之合。這——這不是離經叛道麽!我寧死不從,他就打我一頓,我也甚覺莫名其妙啊大人!”
鬱泱醒來,梳理後在兩隨從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去府堂。
堂上的人未見鬱泱,便聽到鬱泱醉醺醺道:“哪三個老頭要見朕?仗著自己跟先帝打過仗,還想訓誡朕?看朕不拆了那幾把老骨頭。”
眾人齊齊整理衣冠,隻等鬱泱一來,叩首行禮。百姓不得仰視君王,夫婦倆伏在地上,兩股戰戰。
鬱泱跨進大堂,眾臣正要下跪,鬱泱抬手免了。
王知府抬眼看了一眼鬱泱,那突如其來的傷勢豪不遜於前來告狀的男人,驚慌道:“陛下您怎了,可是摔著了?”
鬱泱撐著額頭閉目養神:“無他,不過與一守夜攤的刁民打了。”
府堂上頓時寂寂無聲。片刻,隻見那婦人將行動不便的丈夫打了個橫抱,麻溜地跑了出去。
——“聖上,大人,這官司我們不打了!”
小小的打架鬥毆本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鬱泱的舉動令人匪夷所思。眾臣默默地捏了一把冷汗,猜想鬱泱是微服私訪,意在調查他們如何為官,慶幸自個不好龍陽,沒被鬱泱逮住把柄。
鬱泱沒注意到告官的人,若無其事地責備道:“將那些老頭打發走,這種事也要朕親曆親為嗎?”
王知府難為情道:“那三位老者是跟隨先帝南征北戰的謀士,立國後歸隱山林,年高德劭,受百姓敬仰,二十餘年甚少出山。他們此次來是受百姓之托,不好打發。陛下…”
陳酉站出來:“陛下好歹理一理,不然百姓又要嚼舌根,說陛下不敬先賢、得魚忘筌了。”
丁鷺這一招來得陰毒,僅僅一日,攪得滿城閑語。時下千萬雙眼睛盯著官府,不能拿丁鷺怎麽辦,而放了他,他定越鬧越大,僵持著更不是辦法。
鬱泱沉默了好一片刻,麵浮難色,指尖將桌麵扣出一層漆來。他以往惱透了“圖文並茂”,可現今不得不承認他們的確是“般配”,萬般無奈。
“帶上來。”
三位老人被請了上來,向鬱泱行了大禮。鬱泱下階回禮,表示了一丟丟的尊敬,然後坐回座上,明知故問道:“三位老先生有何事要請?”
老人畢恭畢敬答道:“回陛下,我等受眾人所托,懇請陛下放了丁鷺。”
鬱泱事不關己地仰靠在椅背上:“朕把他怎麽樣了嗎?不過請來喝一喝茶,封一封他那張不知遮攔的嘴。”
老人麵麵相覷,一人站上前道:“還請陛下再審班姝案,如此草草了之,於陛下的聲譽不好。”
“朕的聲譽?那朕扣押丁鷺有何不妥,不也是為了聲譽麽。”
老人聽完臉色大衰,驚怕這大周朝的獨苗長歪了。王帝言行不正,天底下的禍亂事豈不大行其道?要不得。
“班姝案不清不楚,百姓如霧裏看花。我等並非來此聲張正義、辯別是非曲直,而是察陛下行徑有欠…妥當,才來進言。”
鬱泱不禁想起太後常常批他的一句話:你是皇帝,大臣說你處事欠妥是謙詞,別不以為意,人家在說你幼稚!
鬱泱臉色忽的一黑,淡漠道:“有何不妥?”
老人一時不知如何進勸,頓了頓後,眼前一亮,循循善誘道:“不知陛下可讀過丁鷺的《女兒誌》?”
《女兒誌》——一本含蓄的小黃丨書,跟《陰陽構精大觀》比起來算得上質樸。
鬱泱臉色黑中帶澀,儼然看過不下十遍了。
一位長滿老人斑的老人憤憤地掐了方才說錯話的同伴,走上前一本正經地來了句依然不怎麽耐聽的話:“敢問陛下,景大人的《經世論》跟丁鷺的《女兒誌》有何不同?”
鬱泱胸口鬱積的一口老血快噴出來。
在大周,琴、棋、畫、詩、酒、花、茶七大領域各有獨領風騷的鼇頭,唯獨“書聖”爭議至今。即丁鷺和景鶴,一個下裏巴人,一個陽春白雪,兩人性格也如文章,截然相反,格格不入。景鶴常批丁鷺的文章“嘩眾取寵”、丁鷺也常罵景鶴的文章“花裏胡哨”,兩人凶凶的不知吵了多少年。安逸幾次想調和他們的關係,鬧得丁鷺差點“休”了他,而在翰林同窗裏,安逸和景鶴的關係也最差。
《經世論》是本大談治國安邦的警世之書,硬要拿來與丁鷺那本頂多隻能算專治婦科疾病的小醫書相提並論,估計景鶴知道後能活活氣死,而丁鷺若是在場,定也寧死不屈。
陳酉悶著不笑,站出來替鬱泱解圍,或有意無意的諷刺鬱泱道:“老先生,《女兒誌》是本禁丨書,宮裏管得嚴,陛下豈會看過?”說得臉不動心不跳,那禁丨書還是他給鬱泱捎進宮的,繼續厚顏無恥:“您老一把年紀,還愛不釋手呢?”
鬱泱一臉埋進巴掌。拋磚引玉他懂,但千萬別拿景鶴和丁鷺說事,難以想象。“有話直說。”
老人一臉尷尬,說話有點胡亂起來:“其實《經世論》和《女兒誌》是一本書。”
“嗯?”陳酉揚起了眉,他特別想知道景鶴聽到這句話是個什麽表情。
老人連忙改口:“不不不,草民是想說《經世論》和《女兒誌》講的是同樣的道理。”
“《經世論》的著寫基於史實,談家國政法,語辭典範,嚴謹規整,卻拗口難讀,隻學識淵博之人方能解讀,縱是好書,卻不能流入尋常百姓家。《女兒誌》談家事情丨事,雖說是俗物,卻通俗易懂,詼諧有趣,百姓大談其談,縱有目不識丁者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經人雲亦雲,也能聽懂一二。兩書一側重國家大事,一側重天下瑣事,敢問陛下,國家大事和天下瑣事有什麽不同?”
王知府好笑:“先生,您是丁鷺書迷吧?這書跟案子有什麽關係?”
老人語重心長:“陛下身為一國之君,處事應如著書,同樣的道理於不同的人該怎麽說,是一門學問。如今班姝一案,於眾臣陛下可以不解釋,但於百姓,陛下給出的解釋存在有很大的誤點。陛下要處死安逸,應該證據確鑿,而不是因為安逸激怒陛下,陛下盛怒使然。我等跟隨先帝多年,殺伐無數,為君者可以仁儒寬宏,但不可優柔寡斷。安逸於國無害無利,可有可無,陛下若看他不順心,暗裏殺了也使得,何須開堂公審,落下把柄讓丁鷺鑽了空。所以我等認為陛下的舉措極為不妥。現在陛下有是君權,可丁鷺手裏握的是民意。如果丁鷺不能四肢健全的走出衙門,百姓會作何感想?陛下的權力自然可以壓製當前,但民怒可以循環往複,而陛下的聲譽隻能一天不及一天。班姝案如何處置,還請陛下三思。”
陳酉作出一副醍醐灌頂的模樣,歎道:“陛下,老先生說得在理。”
鬱泱陷入了冥思,這時差役跑進來稟報道:“陛下,丁鷺他中毒了,嘔吐不止。”
陳酉神色一緊:“什麽情況,你們給他吃了什麽?”
老者鎮定自若:“許是丁鷺自己磕的藥,想牽製陛下。”
鬱泱見三位老人見識匪淺,一改之前的態度,和氣道:“那朕該如何?”
“解鈴還須係鈴人,丁鷺鬧起來的民亂還該他親自去平息。他所作所為目的在麵見陛下,想是陛下自斷言路,他才出此下策。陛下不如與他好好談談,令他處理好外邊亂糟糟的局麵,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他豈會求朕,他隻會抗旨。”
老人:“倘若他真有歹念,我等也可協助陛下出謀劃策。”
“那好,帶上來。”
丁鷺被拽上府堂時,臉已經失去了血色,狼狽地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像隻犯了毒癮的獵物。大夫忙端來一碗解毒湯,灌他喝下。
鬱泱冷哼道:“真佩服你的勇氣。”
丁鷺許久才緩過氣來,勉強地撐起身子,粗喘著氣不作回應。
陳酉指著丁鷺鼻尖怒道:“你聚眾說書,故意惑亂視聽,意欲何為!”
丁鷺扇了自己一耳光醒醒腦,有條不紊地從懷裏取出一方方襟,舉至頭上,一氣嗬成道:“告陛下殺人如芥、喪盡天良!”
方襟上血淋淋的寫道一行大字:告當今聖上心術不正,殺害班氏,濫用皇權,嫁禍安逸,天理難容。
大字後麵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詳細的寫明了控告理由。
鬱泱當即摔了驚堂木,“砰”的狠狠一聲,眾臣紛紛跪下。他眉眼含冰道:“含血噴人,以下犯上!來人,割了他舌頭。”
一幹差役走了進來。丁鷺同樣含著戾氣的雙眼挑釁地看著鬱泱,從容不迫地張開雙臂,讓他們擒拿。
丁鷺既作得出與《經世論》媲美的書,少說有一萬個心眼。老人連忙跨出一步擋住了差役,向鬱泱道:“陛下不可輕率。看他處之泰然,想必有了萬全之策。陛下要割他舌頭,雖不斃命,但萬一他自裁,來個一了百了,豈不證實他昨日的連篇鬼話。到時候百姓隻會更懷疑官府。”
鬱泱:“死人可不會妖言惑眾,死了才清靜。”
老人勸道:“陛下,他絕非…”
丁鷺打斷老人的話:“草民也佩服陛下的勇氣。陛下可要當心,莫要因小失大,小人的命不值錢,陛下的名聲也一文不值嗎?陛下難,小人也難,不如我們勉為其難。陛下放了安逸,我還陛下一個正人君子的名義,如何?”
鬱泱微微揚起了頭:“你說朕是小人。”
“哪敢,草民才是小人。所以安逸若是喪命,小人保證陛下遺臭萬年!”丁鷺聲線溫和,但帶著恨意咬字,別有一番陰毒之味。
“刁民!”陳酉上去就給丁鷺一巴掌,扇得很響亮,但一點都不疼。
許沿平靜問:“你把這辱沒陛下的謠言擴散了?”
丁鷺逮住陳酉的手就咬,唬得陳酉退得遠遠的,然後答道:“是。油桶已經布滿了駱城,就等陛下引火了。”
許沿一股官腔道:“造謠生事,煽風點火抹黑陛下,已犯下十惡不赦之罪,按大周律法,當斬首示眾。”
丁鷺抓住契機道:“不愧是大理寺卿,依國法治人不偏不倚。可倘若我並非造謠生事而是事實如此,那麽敢問鬱大人,你會如何判?”
許沿默定,陳酉暗中指引道:“依法,起訴天子要簽生死契。可不是憑你一紙血書就可以立案的,你以為陛下是人人都可以隨便指控的嗎,那豈不天下大亂!”
生死契也是先帝立下的規矩。百姓要控告皇帝必須簽生死契約,以性命作為籌碼,三司方立案調查,百姓可以聽審,皇帝必須有問必答。如果查實皇帝確有罪過,則控告人性命可保,倘若皇帝並無過錯,則斬立決。這條律法並不袒護子民,因為天子是不容隨意質疑的,而且三司傍皇家而生,其間的利害關係不言而喻,孰輕孰重、孰遠孰親三司最拎得清。除非有不共戴天、甘願三生為奴的大恨,否則無人會選此下策跟皇帝對杠。
丁鷺灑脫道:“我簽。”
鬱泱眼簾微合,透著噬人的惡光:“你以為朕不敢治你?還是以為自己穩操勝券?”
“試試咯。”丁鷺聲笑臉不笑,朝許沿吹了聲口哨,“把生死契給我,先帝可沒說過皇帝有阻止百姓簽生死契的權力。”
堂上又陷入沉靜,空氣似凝結成冰刃,蒸起騰騰的殺氣。刑部和大理寺無人敢拿出生死契,時間恍如禁止。丁鷺如一頑石,契合地融入這肅殺的氣氛當中,昂首挺立。
鬱泱眉尖突然平緩開來,對峙的態度轉變為禮讓,平靜地朝許沿點了個頭,道:“給他。”這份平和無疑比之前的憤怒來得更陰森了些。
大理寺小吏顫巍巍地把生死契呈到丁鷺身前,丁鷺抬起手將去摁那枚紅色的印泥,忽然頓住了。
陳酉:“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丁鷺抽了抽手,抬頭目定鬱泱,見鬱泱正示威地看著自己,便彎起一抹淺笑,把手指伸進嘴裏咬破,豁達地在生死契上摁下了血印,順將那件血襟撩在了盛放生死契的托盤上,作為狀詞。
小吏將簽好的生死契和狀詞呈給陳酉過目,再呈給許沿。許沿看後,沉默了片刻,道:“大理寺及刑部即日立案重查,以十日為限,根據狀詞收集證據,核查有無,十日後在此開堂。此十日內,丁鷺交由大理寺看押。”
“不必十日,今日便足夠了,也不勞煩大理寺跟刑部,小人一個拷問便可,也無須百姓旁聽。”丁鷺說罷整理衣冠,跪向三位老人,鄭重地行了大禮:“小人命不足惜,但大周的江山是否任少主胡作非為,還求三位前輩持正不阿,主持公道。小人可以輸,但陛下的為人不可不治。”然後,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簽下生死契,原就處於萬般不利的境地,律法之所以允許百姓旁聽,就是為了聲張那幾乎蕩漾無存的正義,讓“告天子”不至於淪落成形式。而丁鷺竟然選擇放棄公審,以一敵眾,將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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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捋了捋胡須,微微點頭。大周少有丁鷺這樣顧全大局、深明大義的人,賠上自己的命不僅想挽救摯友,更想在保住君主聲譽的同時將君主敲醒。丁鷺少說給鬱泱留了一百條後路,現在的咄咄相逼,隻是為威脅鬱泱退步。老人看在眼裏,歎惋了一聲。
鬱泱冷眼一瞥,無動於衷。
丁鷺起身後,轉向許沿:“鬱大人,可以開審了嗎?”
許沿餘光留意了鬱泱一眼,見鬱泱沒有示意,隻好無力地點頭應允。陳酉坐到師爺的席上,親自做起稿錄,許沿則作主審。府堂肅穆壓抑,眾人或是敬畏或是心慌,度妙如年。
丁鷺開門見山道:“我之所以提請重審班姝案,是因為幾個不得解的疑問,也是我指證陛下為殺害班姝凶手的理由。敢問陛下,四年前,即征妃那年,案宗記載你來過駱城麵見班姝,那陛下真實的來由是什麽?如今陛下的來意又是什麽?為何大理寺提請重查班姝案的時候,陛下的第一態度是撤案?陛下為什麽要親查現場?為什麽要針對安逸?先請陛下回答第一個問題。”
鬱泱心不在焉、胡口亂答道:“一見傾心,特來看望預妃。”
丁鷺還在等鬱泱作進一步解釋,哪知鬱泱已經答畢,堂上尬靜了一小片刻。
丁鷺錯愕地眨了眨眼:“僅此而已?”
鬱泱:“對,僅此而已。”
丁鷺轉向問許沿:“鬱大人,這個解釋是否能推掉陛下來意是為殺害班姝的嫌疑。”
許沿:“丁鷺,你的指控本就有八成無中生有的嫌疑。你既然指控陛下,則應拿出確鑿的證據來證明陛下的確有殺人之嫌,而不是憑一股怨念,生拉硬扯地拚湊證據。”
丁鷺:“那安逸說他喜歡班姝才畫了《謫仙圖》,怎麽就被無端反駁了呢!”
王知府眼見挨打了臉,忙為自己辯護:“那是安逸跟本案牽扯太多,我反駁他合情合理,怎能說是無端反駁。假若你的設想成立,陛下千裏迢迢趕到駱城,隻為殺一個素昧平生的無辜女子?豈不是無稽之談!”
丁鷺:“成,我們就先擱置這個問題。既然陛下是喜歡班姝的,為一睹芳容僅二十餘日便到了駱城。那麽按理說陛下得見佳人後,應把酒言歡、促膝長談。可為何案宗上記載:班姝入閣,不足一刻,貴人出。陛下為何走得如此匆忙?”
這個於鬱泱而言就更好解釋了:“人不如畫上好看,朕很失望,便走了。”
回答得幾乎無懈可擊。
丁鷺竟無言以對,又尬了一瞬,道:“那麽請陛下回答第二個問題,如今為何來駱城?聽說陛下還是冒著病來的,到底什麽事博得陛下如此重視。”
“微服私訪。時聞駱城地方官作奸犯科,朕心係百姓,心急如焚,是應該的。”
王知府背脊一涼,他是趨炎附勢了些,可也沒做出什麽欺上瞞下的糊塗事。
丁鷺目瞪口呆,以前怎麽從未見鬱泱如此厚顏無恥。於是會意地點點頭,諷刺道:“噢,地方官作奸犯科?晉州一月前遭遇天災,洪澇頻發,幾日前傳來災訊,死了一百多人。陛下體恤百姓,應該衝著晉州去。”
鬱泱一掌桌案:“這輪不到你來指點朕。”
許沿附和道:“丁鷺,不得拷問與本案無關的問題。這不是你該過問的。”
“好好好!那請陛下回答第三個問題,陛下當初為何要提出撤案。一樁案子,既然要大理寺和刑部一同立案翻查,則原判一定出了大問題。以一個君主的德行,麵對一樁誤判的案子,居然不是鼓勵嚴查,而是主張撤查,敢問陛下緣故。”
“你!…”
鬱泱啞口無言,這個問題無論從哪個方麵都不好解釋,而短促的時間內又無法想到合理的理由,便僵在了那裏。
陳酉藏在桌案下的左手握成個拳,捶一下大腿,心道:漂亮!
鬱泱餘光瞄了一下孟鳶,含糊其辭道:“聲係皇家名聲,朕當然要撤查。”
直接甩鍋給孟鳶,因為是孟鳶誤判案子在先。作為孟鳶的大舅子,護短還算無可厚非。
丁鷺:“那徇私枉法算不算是有罪?”
鬱泱不作反駁,道:“但案子如期重審,朕可沒再阻攔。正是朕自省有過,所以親自勘查現場,鄭重其事。還有疑問嗎?”
丁鷺才知道鬱泱的嘴皮子絲毫不遜於他,幾乎無計可施,咬緊牙:“可陛下處處針對安逸,妄加罪名,何異於置方槐枉死!”
“哼哼。”鬱泱輕蔑地冷笑起來,不屑地解釋道,“班姝、謫仙圖、鱗漆…哪點跟他沒幹係。他又不肯說出作畫緣由,憑什麽不治他。”
“可是班姝、謫仙圖、鱗漆又哪一點跟陛下沒幹係呢!”隨後轉向眾人,“知道鱗漆的人不單單是安逸,還有陛下和駙馬!之前在檢查《謫仙圖》時,陛下看都沒看畫一眼,低頭便道:‘安逸著有一本《色染集》,記有該毒丨的製作方法,名為‘鱗漆’。”丁鷺將鬱泱說過的話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指道:“陛下知道鱗漆的製法,而《謫仙圖》也確確實實經了陛下的手!”
鬱泱笑得更喪病了些,視人命如草芥般事不關己道:“先不論朕有無必要殺她,朕若要一個人死,何須大費周章。”
“陛下的目的自然不是殺人,之所以大費周章恐怕另有隱情。”丁鷺沉默一瞬,腳尖抵著地麵,目光微微下傾,“他們…不過是陛下跟太後鬥法的犧牲品。班姝是,安逸是,各位大人…”丁鷺沒有再點下去。
陳酉跟許沿不禁打了個寒顫。
鬱泱臉色冷了下來,一字一頓似在警告:“與太後無幹!丁鷺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丁鷺平靜地轉了話題:“陛下畫過一幅《采桑子》,在四年前,也是事發當年。
鬱泱:“亦與本案無關。”
“但陛下的畫說明了一個問題。‘恨君不似江樓月’?我不知陛下心儀的人是誰,但知道陛下唯那人不娶。”
丁鷺點到此處,已離真相隻剩下一層紗。鬱泱目光越來越暗。
丁鷺毫不領會,自顧自道:“假設一個人一直得不到他先祖留下的遺產,而這份遺產恰恰握在他敬重的外姓氏手上,他們的關係原本就非常非常的糟。而這個時候,外姓氏又要進一步剝奪他的自由,令他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那麽這個人,會不會大費周章采取陰的手段,來對他亦敬亦恨的人進行報複?”丁鷺抬起陰森森的眼神,定向鬱泱,“陛下好像忘了解釋自己為什麽看過《色染集》,或者否認自己會製作鱗漆。”
安逸寫的東西,他無一不一覽無餘。
鬱泱似承認道:“沒什麽好解釋的。你不用含沙射影,憑一點小勇小謀還沒資格妄談國事。你理屈詞窮,則扯上太後,不僅無稽,還可笑。”
丁鷺:“若是與太後無關,一國之君棄政查案,小人看來也是無稽,還美其名曰‘心係百姓、微服私訪’?倘若不幸被小人說中,陛下此行確實與太後有關,那小人就更覺得荒誕了,朝廷上的事,何必拿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作梗。”
“朕警告你,要指控朕下毒,最好拿出實打實的證據,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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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鷺:“陛下的每一個解釋似乎都合情合理,但前後卻自相矛盾。是,一國之君沒有理由大費周章殺害一個無辜的女子,可見陛下的心思是成實的,可既然陛下有如此思量,當初豈會為看望一個女子而放棄朝堂呢!至此,小人再問一次,陛下當初為了什麽來駱城麵見班姝?”
一語中的。鬱泱怔了,再一次無話可說。
眾臣低低垂著頭,怯怯地左顧右盼,這的確是個問題。
丁鷺緊接道:“駙馬接二連三銷毀證據,是當真為安逸好,還是為掩飾陛下的罪行?小人沒有實打實的證據,那陛下就有實打實的證據證明安逸令班姝磕毒了嗎?殺害班姝於陛下沒有利害關係,但於安逸又有什麽好處?安逸的確沒有解釋給班姝作畫的原因,但陛下又有哪些問題認真解釋了?如果陛下問心無愧,何必心不對口,何須遮遮掩掩呢!”
安逸的定罪原本就處理得馬馬虎虎,這使得丁鷺有了更多反駁的理由,局勢隱隱之中有了轉機。
三位老人看向孟鳶,孟鳶慌張地搖頭擺手道:“不幹陛下,我當時隻以為是安逸的作為,才…”
丁鷺:“近年來,太後可有催促陛下成婚?”
鬱泱腦子還環繞在上一個問題,丁鷺步步緊逼,他無暇思索,答道:“有。”
眾臣心知肚明,打鬱泱十七歲起,太後就一直催到了今天。
丁鷺步步設陷:“當《謫仙圖》呈到陛下眼前時,陛下是什麽想法?”
“他!…”鬱泱忙不顧接話,差點說漏了嘴,當即止住。
“他?”丁鷺連忙追問,“陛下當時就知道是安逸的畫?”
“沒有,朕不知道。”
丁鷺怒喝:“撒謊!假若陛下是在審查《謫仙圖》時才知道是安逸的畫,那為何陛下看都沒看一眼就確定畫上的唇墨是安逸創製的鱗漆!”
鬱泱眼簾微張,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脊背一片發麻。
丁鷺:“是否陛下早早動了殺念,欲除掉一個選妃向太後示威?陛下厭憎安逸,世人有目共睹,當《謫仙圖》出現在陛下眼前時,陛下是否當即決定以班姝試刃,讓安逸攬下這個罪名。”
鬱泱神色顯急,辯解道:“妄加猜忌。”
丁鷺轉向許沿,問道:“大理寺和刑部一同來查班姝案,可知陛下一同來了?”
鬱泱節節敗退,許沿眼見情況不妙,不敢違鬱泱的意思,但又不得不回答。依丁鷺這般死鬥的態度,弄不好把他也告了。“大理寺同刑部…皆不知。”
陳酉暗暗補了一刀:“陛下是來微服私訪,我們自然不知。”
丁鷺:“還要拿‘微服私訪’說事?陛下四年前來,可謂說為安逸,今朝亦如此。”
鬱泱:“你胡說!”
見鬱泱略顯出無力反擊的無賴之態,丁鷺得意地揚起了嘴角:“陛下睜眼說什麽瞎話,忘了在不夜城,陛下逮住我,張口便問我安逸下落。敢問陛下,那日是陛下來到駱城的第幾日?”
鬱泱要開口解釋,丁鷺抬手示停:“不,鑒於陛下不喜歡說實話,還請陛下的隨身侍從來回答。”
形勢對鬱泱越來越不利,無人敢傳侍從上堂。丁鷺也盯住在場的每一人,看誰會去外邊跟鬱泱的隨侍通風報信。
場麵再度僵持。
“各位大人不敢傳喚,那我自個喚人好了。”丁鷺大大方方地走到府堂門口,向外大喊道,“陛下的貼身侍從是誰?滾一兩個進來!”
兩個小侍從耷拉著腦袋進來,謹小慎微。
丁鷺:“我問你們,陛下是何時抵達駱城的?”
小侍從不知所以,隻知丁鷺簽了生死契,正在拷問聖上。聖上都要對生死契敬讓三分,他們更要知無不言,便老實答道:“小的記性不好,不知道是哪天了。不過那天在不夜城遇到丁先生,正是那天晌午我們剛到駱城。”
丁鷺滿意地點點頭:“你們一到駱城就去了不夜城?”
侍從:“是的。”
丁鷺:“見到安逸就逮?”
侍從:“是。”
丁鷺:“好了,你們出去吧。”
侍從惶惶不安地抬頭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鬱泱,當即嚇白了臉,疾步退了出去。
丁鷺直視鬱泱:“陛下,這莫非就是你匆匆趕來駱城的目的?心係百姓呢,微服私訪呢?”
鬱泱竭力掩飾道:“不夜城是魚龍混雜之地,朕去巡查,見你跟安逸,令人追緝,有何不可。”
“平白無故,陛下追緝我跟安逸做什麽?”
“因為安逸殺人犯事,大理寺跟刑部在追緝,朕還不能拿你們了?”
“就是說陛下來之前,就已經知道大理寺和刑部要捉拿安逸了?”
鬱泱不知丁鷺下一步棋是什麽,為了圓這個謊,便道:“是。”
“既然那麽恨安逸,陛下為何一開始還要撤案呢?”
鬱泱忍無可忍,攤牌道:“朕本不想撤案。”
“那就是為了尋理,給許大人硬扣皇姓,跟太後慪氣了?”
鬱泱的確有那個意思,太後如此器重許沿,他幹脆順水推舟,給許沿一個國姓,讓太後認許沿做幹兒子得了。不否認道:“是,那又如何?”
“哎!”丁鷺搖頭哂笑,鬱泱再一次掉進他埋好的陷阱,“我好似忘了,陛下之前還說撤案是為了維護皇家尊嚴、跟太後無幹,這會怎又變成跟太後慪氣了?”
“你!…”
丁鷺打斷鬱泱:“當案子查下來,陛下一路指證安逸為凶手。既推了罪名,又狠狠給了太後一擊。一石二鳥,一舉兩得,陛下英明。”
鬱泱幾近狼狽,焦惱地看向孟鳶,妄圖孟鳶能為自己說上一兩句話,但想想,孟鳶那小腦瓜未必能幫得上什麽忙,便又煩躁地回過頭去。“隻要安逸是凶手,朕所做的一切都不過分!”
“陛下還能理直氣壯地說不過分?”丁鷺苦笑,然後厲聲道,“陛下不自覺恥笑嗎!鱗漆根本不是安逸添上去的,是陛下你。”
鬱泱破口大罵:“滾犢子!”
丁鷺:“記得陛下之前否定了安逸的提請,拒絕畫師鑒定畫上的唇筆。哪怕安逸是困獸猶鬥,可請畫師查一查,對陛下來說能有什麽損害?還是怕查出唇筆出自陛下之手。”
陳酉捶案而起,凶橫道:“陛下還怕了你這個刁民不成,來人!把《謫仙圖》呈上來,再請幾十個畫師好好的查,讓那犢子心服口服!”
鬱泱寒毛乍立,一個驚堂木本能地砸向陳酉,怒發衝冠道:“不許查!”
“砰”的一聲,所有人的目光刹時全部轉焦到鬱泱身上。
丁鷺當即跪下向三位老人磕頭:“請先生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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