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酈王墓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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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王墓坐落在蓬萊深處,酈王性格孤僻,早年隱居山林,死後葬在這塊清淨地也算是落葉歸根。大周三年,先帝重修大墓,擴大規格,壘起三丈高的垣牆,囊括了三百畝地,僅封土就有五十畝,並添置了豐厚的隨葬品。相傳以琉璃為棺以沉香為槨,堆金積玉,堪比大周三年的積蓄。
帝王墓揮金如土本不足為奇,奇得是先帝厚葬諸王,自個卻一卷草席和稀泥,好不寒磣。安逸想問鬱泱緣故,但見鬱泱一張死臉,欲言又止。曆來新帝一登基,都會開始籌劃自己的陵墓,這麽多年朝廷來一直未有動靜,也不知鬱泱給自己挖坑了沒有。
話說回來,所有王侯墓都會設有防盜係統,在翰林院時,安逸查過酈王墓的建造文檔,是座典型的流沙墓。即是說,除非盜墓者從上而下打穿巨石陣直入墓室,否則每挖一寸土都是在自埋。而且皇家守衛有十餘人,晝夜巡查,要鑽進如此大規模的墓絕非四五人就能做到。所以說方才他們遇到的那幾個人,隻是盜墓的一小支。
亦不求鬱泱參與分析,安逸隻獨自抒發一下自己的見解,道:“可以肯定,盜墓者不是窮人,而且是兩撥人。”
鬱泱思忖片刻,問:“如何見得?”
沒想鬱泱會理會他,便說出自己的想法:“正真的窮人恐怕連塬牆都翻不過去。而且酈王墓是新墓並非古墓,既然不是古墓,文集類隨葬品就不怎麽值錢,隨手揀一串珠寶都要比經卷貴出幾十倍。方才與你交手的人寧可跟你搶經卷都不肯揀寶貝,可知那盜墓的是文化人。”
鬱泱:“為何說是兩撥人?”
“項莊舞劍誌在沛公。一撥盜寶,一撥盜文,看上去是一場簡單粗暴的牟利,實質上恐怕另有所謀。”
鬱泱一聽,急催馬蹄向遠處的燈塔馳去。
“喂喂…”
山路崎嶇,又不知墓地是否安全,他一個小刁民出了事不打緊,皇帝一旦出事還不得禁娛禁欲三年,他做不到。拚命地追:“陛下等等我!”
趕到大墓時,垣牆外已聚集了一百多人,拿著自家的鋤頭鐮刀,激動亢奮又怯怯弱弱,多半是來看戲的。牆門緊閉,牆內四十多名巡捕在關門捉賊。
鬱泱下馬,出示中央令牌,看門侍衛遵從地打開牆門。安逸好不容易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扛著鏟子一副武備模樣的擋在鬱泱身前進入墓區。隨後知縣也趕到了現場。
來得不巧。
“盜墓的已經逃走了!”
護衛五傷一死,盜墓者死亡四人。
安逸一邊檢查死者,一邊對知縣道:“死者已矣,好好安置他們。另吩咐下去加緊巡防,看有沒有潛伏的,要活的。”
護墓守衛領頭上前來問道:“墓室那邊如何處理?”
知縣還未答話,安逸自然而然詢問道:“盜洞有多大?”
領頭:“一個成人大小。墓室一旦打開,得趕緊做封閉處理。我聽老一輩人說酈王棺槨密封極好,可能保有不腐之屍,萬一盜墓賊已撬開了棺槨,酈王屍首定是要壞了。”
安逸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領頭不要說話,又不解釋原因,顯得鬼鬼祟祟、神神叨叨。“現在黑燈瞎火的,進了墓室也幹不了什麽。不如悄悄地,先把洞口遮住,把奪回來的隨葬品統計好,然後睡一覺,看做夢時酈王會不會托你做些什麽,等明天天亮再把這些隨葬品擺回去,就好了。以後百姓問起,就說沒有破壞封土,沒有打穿墓室,隻是打塌了一塊垣牆。懂嗎?”
說得風輕雲淡,好似並非一件嚴重的事情。
自進入墓區,一直是安逸在發號施令,大有僭越之勢。知縣壓低聲音,怨怨地指著安逸鼻子道:“你夠了沒有。人都死了,豈會是打塌一塊垣牆這麽簡單,百姓定不會信。”
鬱泱一把打開知縣指在安逸鼻前的手。
知縣炸了,反過去教訓鬱泱:“你哪來的,敢對本縣令無禮!”
“你呀你!”安逸忙把知縣支開,解釋道,“他是諫部好先生,你敢得罪他,小心在皇帝麵前參你一本。”
知縣當即慫了,又將信將疑:“我讀的書少你別騙我,諫部的人不都是遮著臉嗎?”
“好先生自信唄。”安逸懶得解釋,注意力全在那些奪回來的隨葬品上。
知縣當即遠離鬱泱三尺,躲在安逸身側,有意無意避開鬱泱的目光。兩人挨靠著走進一旁的小屋,盤點登記好的隨葬品。
“哈哈,這個好玩。”安逸歡喜地拿起一件男男交丨合的翡翠玉雕,雕工十分了得,晶瑩剔透的小人身體纏繞在一起,紋理清晰,神態鮮活,仿佛能聽到它們在嬌丨喘低丨吟,最巧奪天工的是兩個小人並非粘合,而是可以活動,既可拆開,又可插丨入。如獲至寶似的迫不及待拿跟知縣分享,“早聽說先帝思想豪放,沒想到給酈王的隨葬品也如此大膽新奇。酈王又矜持穩重,如若知道先帝來這招,棺材板根本壓不住!”
“噓!噓!噓!”知縣嚇得連忙拿起布襟遮住玉雕,“幹什麽呢你,惡心!放正經點別胡鬧!”
安逸一個勁擺頭,愛不釋手,竟起盜竊之心。
“呀哈,你還來勁了?”知縣伸手去奪,抓住了一個小人。
“縣官老爺行行好。”他是真的戀上這個小物件了,乞求道,“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我也不貪,我家有一件玉觀音,跟這個換成不成。”
“不成!你去問酈王他老人家允不允!”
見兩人動手動腳,鬱泱很是看不慣,靜悄走過去:“你倆幹什麽。”
兩人下意識收手,連同布襟一塊撕裂,“吱”的一聲,一丁小玉塊掉了下來…
鬱泱拾起來打量,琢磨了許久,橫眉冷目:“是什麽?”
知縣寒毛卓豎,手一撒,將物件放回桌上,蒙頭衝出屋外。
安逸緊緊抿住唇,發瘋一般的狂擺著頭,委屈的眼淚快要灑出來,拋下手裏的小玉人跟著跑了出去。
那被扮斷的粉嫩粉嫩的小丁丁,是他破碎凋零的心。
屋外傳來安逸不共戴天的叫罵:“姓張的,這件事我跟你沒完!”
次日安逸從夢中醒來已經是晌午了,大部隊本計劃早晨入墓,因他而延遲了兩個時辰。鬱泱一聲不吭地坐在門外小椅上,嫻靜地飲著小茶。知縣一行人氣悶悶地站在屋外,沒人敢進去催醒他。
並非他有意拖累眾人,昨日風撲塵塵,剛回到家就被朝廷的一封詔書擾得茶飯不思,還要跟鬱泱那小蹄子鬥智鬥勇。沒落得個閑,酈王墓又出了事,急急忙忙趕來幫忙,終於得空尋了個角落小躺,結果雙眼一合便睡到了現在。
渾渾噩噩的醒來,到井邊打了桶涼水洗臉才緩過困勁來。
來到盜洞口,盜洞並非從封土上方直接打進墓室,而是從封土外圍打了個斜坡,避開巨石陣抵達墓室,暗道足足有兩百米長,絕非一日之功。
流沙墓,顧名思義,最要命的就是流沙。墓室埋在流沙之中,流沙之上是堅固的巨石。要麽耗費九牛二虎之力打通巨石,要麽冒著巨石下壓的危險掏沙架道。
完成這樣的暗道姑且需要二十日,而二十日內完成挖土、運土、搭架,並躲過守衛的巡查,並非一件易事,可見這場盜墓是蓄謀已久。
測量了盜洞的大小,光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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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行家呀。”安逸走入一小截暗道,這捶捶那敲敲,流沙隨即沿著木板縫隙唰唰的掉落,不太樂觀。轉出洞口道:“簡直豁了命在盜墓。安全起見,好先生你還是呆在外邊吧。”
鬱泱知道安逸的“好先生”是在喚自己,也明白安逸的言外之意是說這個盜洞有隨時坍塌的可能。便道:“加固暗道,確保萬無一失。”亦不知是命令何人。
護衛頭領:“事不宜遲,加固暗道不知要耗多少天時間。我們輕手輕腳進去,應當不會有問題。”
根本無人理會鬱泱,除了安逸鬼知道他的身份。知縣在碑前上了幾炷香,默默致辭,隨後領兩三個人進了墓穴。
安逸先鬱泱一步鑽進盜洞,卡在了一處叫苦不迭:“哎呀,好窄,被卡住了。啊,我的腰間盤!啊,我的頭蓋骨!我的膝蓋我的盆骨!”
鬱泱冷冷站在安逸身後,拎住安逸的後衣領往裏麵推:“少裝蒜,你老大不小。”
安逸從小就一副“營養不良”的體態,他若被卡住,前邊那夥人還能暢通無阻?
安逸臉色一僵,第一次被訓得如此毫無顏麵。
通過暗道抵達墓室的甬道,能清晰感受到空氣的沉悶和潮濕。主槨室石門半開,門背的支柱斷成兩段、規規矩矩,可見盜墓賊的素質頗高。主棺室外圍的文書檔案庫和樂器庫、酒器庫等被洗劫過半,落下的多是些較大的拿不動的物件,如青銅鼎、陶人和車輦…
如不及時發現,估摸連這些東西也挨盜了去。
然而最糟糕的事還是發生了,進入後室,明眼就能看到酈王的棺槨已被撬開,棺材板斜靠在外。墓室一塵不染,並沒有十分嗆鼻的惡臭味,即使被盜過,偶爾歪斜的陳設也不影響它井然有序,款款大方。
反映著火光的青石地麵,威嚴肅穆的黑色棺槨,詭異的冷香,無一不宣誓酈王身前是如何冷血無情、喜怒無常,以及那高深莫測、令人發指的智慧。眾所周知,先帝最害怕兩個人,一個晏帝,一個便是酈王。酈王的棺材板足足有兩尺厚,可見先帝多怕他爬出來。而晏帝,兩點五尺。
酈王的棺槨比尋常帝王的要寬出一倍,並非地位非比尋常,而是“酈王妃”天下無雙。哪怕漢哀帝愛極董大司馬,都得分兩墓下葬,也隻酈王敢打破世俗藩籬,和愛妻共處一棺,空前絕後,驚世駭俗。
所以如此莊嚴的大墓出現男男交丨合小玉人也不足為奇了。
汝縣曆來有句老話:癡男怨女拜月老,癡男怨男拜酈王。安逸早想一睹酈王夫夫的芳容,卻隻得歎生不逢時。因酈王夫夫葬在汝縣的緣故,汝縣百姓思想相當開放,從不忌諱斷袖,相愛的男子可以明媒正娶、招搖過市。好比安逸的爹,好比安逸的浪勁兒。
安逸遺憾道:“沒有異臭,可見酈王屍首早已腐化得幹幹淨淨了。”
既然看不到酈王夫夫真容,看看頭骨也好。安逸積極套上幹淨的手套,令知縣掌燈,躍躍欲試道:“我來查看一下酈王的屍骨是否完整。”
知縣把安逸撇開,刁鑽的問:“慢。我問你,人一共有多少根骨?”
安逸當即一懵:“呃…”
知縣:“七加九等於幾?”
安逸明白了,知縣是跟他過不去。“十五!”
知縣洋洋得意地傍了傍安逸肩膀,大拇指指向身後的檢驗吏道:“喏,不勞煩安大官人,我們有仵作。”
安逸下意識想讓鬱泱來壓製知縣,轉眼去看鬱泱,而鬱泱置若未聞,當即調頭去觀察壁畫。好賤…
燈光微弱,仵作檢查十分吃力,生怕少數了骨頭。檢查後搖頭歎息:“屍骨尚全,但全被打亂,棺內的隨葬品也被卷走了。”
“咦?!”仵作頓時寒毛乍立,表情扭曲,聲音變調,像摸到了可怕的東西。然後隨手一揮,那物件竟直直打到了安逸臉上,“啪”的一聲。
像挨了一巴掌,安逸也變貌失色:“嚓,人手!”
鬱泱聞聲不管三七二十一,過來一腳把手掌踢上了天。
安逸目瞠口哆:“是什麽理!手還沒腐化?”
仵作憑借職業素養很快冷靜下來,想了片刻:“應該是盜墓賊的手,容我再檢查檢查。”
跑去撿起斷手細細檢查,鬆了口氣解釋道:“原來如此。這隻手虎口處有蛇的牙印,血跡偏黑。這人是被毒蛇咬了,為了防止毒液流進身體,當機立斷斬斷了手掌,落在了棺材裏。”
安逸提燈照看棺材附近,果然有一灘血。鬱泱上去拽住他的後衣領往外邊拎去,問仵作:“可看出是什麽蛇。”
仵作:“看不清楚,尚不能知,得帶出去細細檢查。我猜想盜墓賊在摸取寶物時,不小心被蛇咬…”
猜想戛然而止。
槨是用上好的沉香木做成,棺更是用玉石打造,連螞蟻都鑽不進去,居然會有蛇?所有人都起了雞皮疙瘩。
正在這時,棺內傳出吱吱的聲響,似蛇的聲音。眾人神經一緊,挨近在了一塊。
“大家小心,那畜生若敢靠近就打它七寸。”
仵作混跡江湖多年,摸過死人無數,聽過迷信的傳說也不少,那些玄說雖無理據,但又不得不信,道:“不成。這東西打不得,不是畜生是靈物!”
借著昏暗的光,眾人模模糊糊看到棺材口處爬出了東西,聳動著肢體,時動時靜。待定眼看去,果然是一條蛇!
“看,又爬出一條來了!”
安逸身子發虛,腿一軟徑直跪了下去,靠鬱泱死死攙扶才沒趴到地上。他憎恨厭惡害怕一切粗長的聳動的活的東西,在他眼裏,它們都無比肮髒惡心。他十七歲前不怕它們的,全是鬱泱嚇出來的。
鬱泱八歲便參與了與匈奴的血戰——莽湯大戰,打了半年終於大獲全勝,其後一直駐守在北疆,攻研兵書、操練兵馬、防禦外敵,一刻都不敢怠慢,一住便是六年。第七年鬱泱還朝重持朝政,才十五歲。皇都無人不歡喜,唯獨他覺得是世界末日。鬱泱走之前——就是那個變態的下午,鬱泱把他躥下水並警告他滾遠遠。鬱泱回來了,翰林院還有他容身之所?他暗暗沮喪了數月,幸而鬱泱再沒來上學,想是日理萬機,上不了學了。
那日他吃過午飯,揀了些剩菜和骨頭拿去翰林院外的小樹林喂耗子。興致勃勃地從錦囊裏掏出今天讀到的好詩,跟耗子念道:“‘思君即幽房,侍寢執衣巾。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閱我顏。’好詩呐好詩,改日再遇舊情人勿忘朝它吼兩句。”
翰林院授學有名門規定,要求學生讀到好詞佳句要摘錄下來,放在錦囊裏,隨身攜帶以便於隨時朗讀。正常之類會抄錄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纏綿悱惻之句,或是“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的豪言壯語。
他就俗得多了,喜歡抄一些淫詞豔賦,類如“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無使尨也吠…”
他的錦囊常常鼓得像塞了棉花,太傅因此讚他篤實好學,教眾學子與他看齊。然一日錦囊不幸被旁人搶去,掏出了幾十條摘錄,字字露骨,辣得眼疼。太傅挨打了臉,他自然也不得好過。同門笑了三天三夜,還將他架起來溜了皇城一圈,從此臭名昭著。文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武百官紛紛告誡子女,莫要親近他,免得敗壞門風。義父陳甫老臉丟盡,嗆出了幾口老血大病一場。
然而小小的“示眾”並不能抹殺他的癌,他表麵上收斂了很多,可錦囊裏風騷依舊、貨真價實。他大概是故意的。
聽到上課鍾響,他忙去學殿,那小字條就落在了耗子身邊。小樹林通常無人問津,下一場雨小字條也就化沒了,本不會鬧出什麽大事。錯就錯在那天鬱泱來了,還牽著耗子的愛妻——公主喂養的純種藏獒牡丹。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耗子衝著牡丹奔過去,嘴裏叼著那張它要獻給牡丹的情詩。結果…
妥妥的沒毛病。思君即幽房,侍寢執衣巾…
鬱泱當即大怒:“誰的狗!”
太監:“安逸的狗。”
鬱泱:“誰的字跡。”
太監:“安逸的字跡。”
“死性不改。湯鍋裏的老鼠屎,敗壞我大周莘莘學子!”
悲劇便開始了。
鬱泱當晚召見了他。
兩人已有七年未見,走之前鬱泱還是一團渾圓的球,回來後竟身材勻稱,雖隻十五,卻有超乎常齡的英貌。不得不歎服太後會生養,鬱泱出落得豐神俊朗、落落大方、亭亭玉立…著實羨煞旁人家長。
他是自愧不如,唯一的優勢就是尚比鬱泱高出兩塊豆腐。等鬱泱再過一兩年開始長個頭,到時候在鬱泱跟前恐怕真的一無是處了。
自從鬱泱凶他之後,全翰林院都知道了他好龍陽,孟鳶為此還鬧跟他分房,受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冷落,再沒敢花眼瞅過男人。
人人皆謗他斷袖,為此七年來有了七個前女友,老家對門的劉家姊妹三枚,皇都舊街豆腐西施一枚,貞潔牌坊黃大媽一枚,怡紅院古琴琵琶姊妹花兩枚。直!無可爭議的直!
鬱泱正襟危坐,麵無神情:“這些年主修什麽書?”
翰林院學子到了一定學齡便分化學派,所修的主要課業也隨之不同。家父義父都主張他學些政治理學,或是軍事外交,盼他日後能伴君王左右,不巧撞上他叛逆期,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選了繪畫這門毫無封疆入閣之可能的學藝。他中意繪畫還有一個原因——這行離朝堂很遠很遠。
雖說專攻妙筆丹青,但讀書也沒落下。他站在階下,目定一處:“《國色天香》、《金丨瓶丨梅》、《巫山豔丨史》、《陰陽構精大觀》…”
鬱泱竟一本都沒聽說過,不過書名如此刁鑽,一定不會是翰林院開設學習的書目。嚴肅道:“朕沒問你讀什麽野書,問太傅授你什麽書。”
他自然知道鬱泱的意思,他之所以回答這些野書意在暗示鬱泱,他如今隻對男女之事感興趣。作領悟模樣:“哦,在跟太傅學習《周易》。”
“《周易》?”鬱泱不可置信。
易經是群經之首、文化之源,囊括內容廣泛,難讀難懂。竟然學周易?誌向很遠大嘛。
他亦知鬱泱會有這樣的疑惑,補充道:“專攻其中的《係辭傳》。”
鬱泱研讀更多的是兵書,不曾涉獵此類學問,問道:“講的是什麽內容。”
“講的是萬物生存之道。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男女構精,萬物化生。順天道者生,逆天道者亡,著實一門好學問!閑時我還會跟太醫院老師學些采陰補陽的房中秘術。陛下若是感興趣,我們可以一同研究。”
鬱泱恍然大悟,羞澀難堪的紅暈從頸項爬上臉龐。許久,略微欣慰道:“你悟性很高,這有份禮物,是朕從北疆帶回來的,送給你。”
他謝了恩,捧著禮物回家去,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鬱泱回都當天便吩咐了宮人把從北疆帶來的禮物捎到翰林院分給曾經的同窗,孟鳶陳酉等人人有份,唯獨他沒有。他也不難受,鬱泱若是贈他些什麽才奇了怪。
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鬱泱單獨贈他,與眾不同!
猶是少年心,得了點陽光就燦爛,他竟以為鬱泱有回心轉意之意,內心波動起來。
不過他當時當當真真是喜歡女子了,可既然鬱泱示好,他大可勉為其難的將就將就。
他把書桌擦得幹幹淨淨,小心翼翼地將禮物放在桌上,打點好心情,許了個願望,充滿願景的一層一層打開禮盒。直到最後一層揭開…
如為悅己者精心打扮好的妝容遭到悅己者迎麵扔來了一坨翔。
“日了個狗!”他尖叫一聲,掀開禮盒嚇得兩腿發軟。
那禮盒裏竟然有一條活生生的、肉褐色的、不知名字的蟲,足足有手腕那麽粗手臂那麽長,跳動的經脈及裏麵流動的綠色血液清晰可見,通身稀稀疏疏的白色短毛即寒磣又惡心,麵目可憎,還洋溢著鬼魅的笑容迎頭跟他“嗬嗬”一笑。
“耗子耗子!”
耗子那條蠢狗應聲跑來。
“叼出去吃掉它!”他跳到床上縮到角落。
哪知耗子看見地上那條聳動的粗長,也嚇得全身狗毛乍起,拔腿消失得無影無蹤。
蟲子慵懶地朝他爬過去,像一條巨型水蛭,所到之處都是它的“淫”水。
他從未見過這麽醜的蟲子!他越來越疲軟,臉色發了白。隻見蟲子一個鯉魚打挺,高丨潮似的打了顫,一抹“綠濃痰”吧唧到他臉上,惡臭至極。他目如死灰,三魂七魄頓時就傻了兩條。
倘若有預見的看見一隻蟲子,也不至於留下陰影。這份後怕之所以揮之不去,全因他當時正敞開少女一般粉嫩粉嫩的心扉,而那抹“綠濃痰”正中噴到那塊美好的心田。像恬靜的走在路上突然被強丨奸,能不刻骨銘心?
而後發現禮盒裏還有一張紙條,寫道:北疆聖物,名千履,食小蟲,好生將養,如不善待朕必問罪。
無來由的何至於此呢!後來他才弄明白,原因是鬱泱截到他那張小字條,誤以為他對他餘情未了,要給他顏色看。
誤會,純粹的誤會!
安逸想到此,管不得對酈王不敬,扶住牆就吐起來,稀裏嘩啦的吐了一片。
“臥刀!”知縣連忙拍打安逸,“酈王墓內休得撒野,趕緊出去!”
仵作這時驚叫道:“是條雙頭蛇!”
還雙頭!
安逸推開鬱泱連滾帶爬跑出去,一路上震落了大把大把的流沙。
雙頭蛇本在原地打量陌生的來客,安逸巨大的動靜引得它注目,徑直跟了出去。
墓裏光線昏暗,看不清蛇的麵目,一夥人忙追出去一探究竟,如果真是條雙頭蛇,那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罕事。
跑出洞口,安逸一個趔趄趴到了地上,鬆一口大氣回頭一瞅,那蛇赫赫立在他的身後,盛氣淩人。他嚇得飛起,衝出垣牆擠入圍觀的百姓抱住一個壯碩的老婦,深深埋頭到人家胸裏,不管婦人喋喋大罵,死不放手。
百姓頓時尖叫沸騰。
蛇亦是邪了,緊追著安逸不放。鬱泱趕上去護在已經“不省人事”的安逸身前,見勢要拔開腰上的劍。
人群中有膽大者上前捕捉,蛇當即張開大口,其暴怒之態直教人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魂飛魄散,懾人退步三尺。
那是一條八尺長的雙頭蛇,扁擔粗細,赤紅色的鱗有黑色花紋,從三寸處岔出兩隻頭來,一隻眼睛黑色一隻眼睛紅色,氣勢洶洶地豎起前半身。
一老道驚呼:“此大異之象,關乎國運,非吉即凶!”
眾人冷不防屏聲靜氣,又敬又怕起來。
蛇朝鬱泱挪了兩步,暴戾之氣散去,耷耷腦袋作思考狀,吐著蛇信,似在探嗅著什麽,然後身子一定,腹腔不規則起伏。蛇腹內似有一寸筆直的木枝,往頭部移去。隻見紅眼的蛇頭張開了大口,吐出東西來,是一把金屬的柄,亦不知是什麽材質,有暗淡的光澤,可以確定非金非銀。
眾人目不轉睛,等那東西完全出來,眾人如見到奇跡一樣瞠目結舌。
“是酈王劍!”
酈王劍——酈王權的象征,如大周玉璽之於大周帝國。
兩隻蛇頭相互蹭了蹭,調頭鑽回了墓中。
仵作恍然大悟:“蛇在保護酈王墓,不讓盜墓賊盜走酈王劍!”
鬱泱亦頗為震驚,拾起沾滿腸液的酈王劍拿與安逸觀察,即見老婦推開安逸狠狠一巴掌往安逸臉上摑去。
啪!
安逸口吐白沫,蹲在一旁扯起衣角捂住了臉。他需要緩一緩靜一靜。
酈王棺槨已破,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報朝廷。鬱泱本可獨自主張此事,但交由工部和禮部善後總比他一人處置來得周全,便不過多插手。知縣召集了縣城所有巡捕,費了一個時辰將後果說得禍亂滔天般嚴重,令眾人細細搜查蓬萊山,捉拿盜墓者並追回流失的寶物,不容怠慢。
說嚴重並非危言聳聽。先帝之所以厚葬諸王,目的便是要安撫各國百姓,跟善待各國王室後裔的道理一樣。如今酈王墓被盜,酈人一定會向朝廷討說法,如若處理不善,便容易惹怒酈人敏感的神經,又假使此事不斷癌化,勢必有改朝換代的危機。
安逸沿原來的小路下山,一路觀察,發現陰溝的軟泥上有盜墓賊留下的腳印,草木上亦有劃過的痕跡,沿痕跡走,細心些能找到盜墓賊的頭發和被樹枝勾破的衣襟。安逸將這些蛛絲馬跡拾起,下山後順便拿去衙門,除了這些還摘了一大堆的——蕨菜。
昨日啐了鬱泱一下,鬱泱便板了一天死臉,不過鬱泱也從沒給他好臉色過。鬱泱莫名跟來,一言不發的跟著摘菜,以防不小心又戳到鬱泱敏感點,他索性一直沉默。
倒是鬱泱先按捺不住,遞給他一件東西:“昨夜從盜墓賊手中搶回的。”
是那張被撕成兩半的卷軸。
安逸接過看完,驚愕失色。卷軸上記載了一件極其荒唐之事,述酈王二十六歲之年,七月胃如饕餮,進食不歇,一日腹部隆起,誕下一兒,名作尉米。重中之重是,宸王賜其小名——五萬。
而宸王,便是先帝。
後半部分內容,隨卷軸斷裂戛然而止。
安逸緊握著卷,激動又疑惑:“的確聽聞酈王有過一兒,但都傳是其寵臣尉氏與婢女所生。如果真是酈王所誕,此兒何故不姓晉?”
鬱泱更執著於:“男人竟能生子?”
“不可能,解釋一定在後半部分。”安逸托頜沉思,又看了一遍卷軸,“不過尉米?這孩子好似再沒聽說過。先帝可有跟陛下說過尉米?”
此問一出,安逸當即想賞自己一巴掌。先帝去時鬱泱才五歲,哪怕跟鬱泱提過,鬱泱也記不得。
鬱泱卻道:“母後道是子虛烏有。酈王當年欲鞏固政權,才招一兒充當王嗣,便是為尉米。後來酈王死,此兒便被遺忘。”
“癡情呐癡情。酈王正值盛年,既然想鞏固政權,與一女子生育便可,何必外招一子。”一聲感慨,“世間安有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還是先帝顧全大…”
及時刹口!
鬱泱默默轉過身去,似喃喃自語,透出一味長隱內心的無奈。“父皇並非心愛母後,他對母後隻是一種照拂。”沒人比他更清楚。
安逸抹一把汗,尬慰道:“自林皇後去世,先帝隻有一妻,便是太後。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陛下別胡思亂想了。”自己捅出來的鍋,哭也要補完。
鬱泱長籲一口氣,轉了話題:“我有一個保你不去匈奴的法子。”
安逸愣了愣,還是低下頭去繼續摘菜,搞不懂鬱泱在想什麽。隻是鬱泱不追責他剛才的話,著實奇怪。
鬱泱:“你詐死,我把你挪到諫部。消名消戶,沒人知道你活著。”
聽起來還可以,鬱泱居然為他設身處地想事了,可他卻不能領情了。誰知鬱泱這次示好是不是又想朝他扔蟲子。“多謝陛下美意,可刁民沒想當官。”
“你想跟護於好?”
很多事安逸並不願與鬱泱解釋,畢竟鬱泱不是丁鷺,一解釋便顯得初衷不純了。誰不道他是小人……何況鬱泱都聽見他爹叫他覬覦他了。
他隻顧點頭。
“認慫。”鬱泱狠狠一掘,將蕨菜連根拔起。“大周顏麵都丟到草原去了。”
安逸揉了一把臉,自我懷疑道:“我有醜到損大周形象了嗎?”
鬱泱:“街上隨便挑一個都比你有模有樣。”
“好吧。草民這種人人叫罵的渣渣,不扔走禍害別人還留在大周荼毒自己人嗎?”
鬱泱愈發陰鬱,恨自己頭頂青天還不休,再冠匈奴綠草坪!沉冷而堅決:“不和親、不割地、不賠款、不納貢。”
十二字底氣十足,竟有幾分魄氣。
安逸冷不防打了個顫,看著鬱泱鬱泱發呆,被草刺紮了才回神過來,沒忍住又諷了一把:“陛下在北疆還沒呆夠呐?匈奴隻不過要一個刁民,不至於…”
“你是匈奴安插在大周的細作?這麽盼著回去?”鬱泱打斷他,語氣中帶有強烈的不悅,冷臉捧著滿懷的蕨菜獨自下了山去。
安逸無語,隻得用慈母般寬容的眼神目送鬱泱離開。等鬱泱消失視野,才連滾帶爬地跑回酈王墓。他對鬱泱一百個不放心,特別是小爹告訴他,他們家在鬱氏滅門名錄中後。不然鬱泱能有什麽理由來汝縣,並出現在他家裏?莫不是為探究底細好一網打盡?
鬱泱,得防。
盜洞口處,護衛把安逸攔了下來。“墓室正在封鎖,等朝廷派人來處理。其他人一概不許入內。”
安逸從懷裏掏出一本書籍,道:“我下山的時候撿到盜墓賊落下的書,專程送回來。”實乃之前進墓時夾帶出來的,書上記載有跟隨酈王起義的將士名錄。見了那半截卷軸,他決定返回來探查酈王更多的八卦。
“張知縣還在裏頭吧,我有重要線索要跟他說。”
護衛思考了片刻,道:“進去吧。”
“謝了大哥!”
亦不知是小爹撒謊還是自己的認知不足,先帝百般厚待諸王後裔,豈會誅殺舊酈之臣。如果先帝有殺心,他頂著一雙晏王族的赤瞳還不早登極樂。小爹到底在瞞他什麽?酈王墓內會不會有線索。
鬱泱忽然一回頭,發現安逸並沒有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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