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孌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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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110年  長安終家

    今日長安下了好大的雪,這場雪已經落了好些時日卻還不見要停下的勢頭,蕭少容伏在矮木桌邊看向屋外,院子處處都積了好厚的一重雪,壓得竹子都晃晃悠悠,些微涼風吹過方解了竹子的片刻煩憂,讓那雪從枝頭紛紛揚揚落下去,此時屋內燃著許多上好的木炭,烘得屋內暖融融的,隻是唯有涼風從虛掩著的門縫裏吹來,倒是讓蕭少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這些日子終黎都不讓她出門,說是小心凍著,倒可真是把她給悶壞了,她無聊地起身去給火盆添置新炭,屋門就被人給推開了,“姑娘,該用晝食了,今日是公子親自下的廚,你可得好好嚐嚐。”

    來人雙手執木盤,盤上整齊地放著精致的吃食,說話的丫頭正是蕭少容的貼身婢子半煙。

    蕭少容見狀便坐回了木桌旁,托著腦袋看婢子布菜,“姑娘,今日外頭可比昨日更寒了些 ,這場雪也不知道要下到何時去?雪大風寒,今晨就有幾個婢子被凍壞了,姑娘可得謹慎禦寒。”

    “請醫工來看過了麽?這陣子下人們若是偷些懶便隨他們去,省得再傷了身子。”

    “回姑娘的話,公子已讓醫工來瞧過了,說是沒什麽大礙。”

    “嗯,無事就好。終黎呢?不和我一塊兒用晝食嗎?”

    蕭少容話音未落,便瞧見終黎這廝推了門進來,夾帶著一身的風雪寒氣,他自顧自地解下了綴滿雪粒子的錦袍,隨意地抖了抖,蕭少容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將袍子接了過來,掛在了檀木屏風上,“如何染得這身風雪,不是在屋內準備膳食麽?”

    終黎牽過蕭少容的手,兩人一塊兒跪坐到了桌前,半煙也識趣地退了出去,在這終家,下人們最大的禁忌便是打擾姑娘和公子獨處,她可不敢壞了這個規矩。

    終黎自然地將筷子遞給了蕭少容,“我去給你凍了些果子,不然豈不是白費了這好天氣。”

    “終公子,這天氣哪裏好,雪這般大,我都好久沒出門,可是氣悶極了。”

    終黎自覺得好笑,隻好催她吃飯,蕭少容望著桌上的黃米飯,終黎在飯裏還丟了五顆紅棗,看起來軟糯甜蜜,好不誘人。

    他自己夾起了一大塊兒肉,塞進嘴裏,看起來煞是滿足,蕭少容就著冬葵吃了一口飯,味道不錯,這一百多年來,終黎的廚藝果真長進了不少。

    “小容容,這漢朝的貴族們腦子裏也不知道裝了些什麽,居然覺得這肉是腐朽身體的東西,平日裏皆是一應的素食綠菜,連那市井小民尚且知道爭搶食用下水,貴族們卻不多吃些肉食,可真是無法滿足我的狐狸胃口。”

    “你吃的肉可還少?也難怪,你不過是一隻貪吃的狐狸罷了,自是無法清心寡欲學人用素食,但我勸你還是收著些好,省得下人們背後亂嚼舌根。”

    終黎哼哧哼哧也不回嘴,兀自吃得香。

    大雪就這般無趣綿長地又下了三日,第四日清早,蕭少容剛起身還未更衣,半煙就興衝衝地推了門進來,說是雪剛剛停了,蕭少容聽完趕緊順手披上了大紅色的錦緞披風,推門出去。

    雪果然已經不落了,冬風冰涼,目之所及冰天雪地,唯有那紅梅還依稀可見,幾隻雀子在雪地裏撲騰來去倒是可愛活潑,這寒意不令人不適,蕭少容反而覺得爽快純粹,她閉上了眼,深深吸了幾口雪後初晴的空氣,心想果然還是外邊兒好,她可不要再待在屋子裏了,悶了那麽久,是該出去散散心了。

    此刻院子裏已經有幾個仆人在清掃積雪,有幸瞧見了這一幕,都不由得看呆了去,晝冬紅衣美人圖,他們家姑娘的姿容真真是絕世。

    “小容容!你幹嘛呢!快回去!快回去!回屋!回屋!回屋!”終黎今日起早便發現雪停了,趕緊洗漱穿衣想趕過來告訴小容容這個好消息,卻不想在院子裏瞧見了這一幕,真是氣急了,邊上的下人以及蕭少容身後的半煙在終黎出現的那一刻,都以自己最快的速度一溜煙兒跑走了,這個地方,現在太危險了!

    終黎趕緊快步走向蕭少容,不由她掙脫一把將她扛在了肩上就往屋內走,一手大力地推開屋門,將她給扔在了床上,“小容容,你說你——這衣物都未好好穿戴就跑了出去,那些小廝們可都瞧見了,我吃虧了!我簡直吃大虧了!你是存心要氣死我麽?”

    蕭少容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所為不甚妥當,便小心地開了口,聲音軟和委屈,“終黎,你方才摔疼我了。”說著還扶了扶自己的柳腰,無辜地看向終黎。

    終黎自是沒法子,也不好再說什麽指責她的話,隻好揉了揉她未來得及梳好的發,“可是想出去?”

    蕭少容笑意染上眉眼,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我去喚半煙,讓她過來給你梳洗打扮,但日後——可不能如此了。”

    長安城西 溫予酒舍

    終黎和蕭少容此刻正麵對麵端坐在一方矮木桌旁,兩人聽半煙說過,這溫予酒舍是城西最好的酒舍,其實終黎早就想來看看了,隻惜每每忘記,今日和蕭少容一起雪地信步,倒湊巧遇見了這家酒舍,興致來了,便就進去喝上一樽酒。這地方裝潢古樸低調,但所有的物件兒卻都是價值不菲且均出自名家之手,環境可心,就是不知道這酒的滋味如何了。

    終黎依著蕭少容的意思,點了一壺梅花酒,剛剛坐定,便瞧見一個小廝托著一個木盤穩穩地朝他們走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便跪坐下來將盤上的器具一一布好,兩盞酒樽,一個青銅小爐,一盤梅樹幹木,最稀奇的是還有一盆浮著七八朵梅花的暖水,邊上還搭著一塊兒精致的帕子。

    終黎剛想開口詢問是怎麽回事兒,那小廝就端正地行了告退之禮,低頭回了去。

    緊接著又從後閣樓裏嫋嫋地走出了一個提著酒壺的青衣女子,容貌清秀,身段極佳,那女子朝二人福了禮,就從容不迫地跪坐在了桌旁。

    打火,燃木,溫酒一氣嗬成,動作行雲流水,姿容雅觀,蕭少容看著也覺得享受,“二位尊客,梅花酒已在炭火上溫熱,現在請讓婢子服侍二位淨手。”女子先前一直垂著頭,未曾看過兩人,這下倒好,自看見終黎的那一刻,眼睛就好似黏在了終黎身上一般,頓時羞得麵色通紅,神色局促,趕緊伸出手去想為終黎挽袖,青衣女子心中思量,若是能入了這位俊俏公子的眼,那麽別說做妾了,就是去她府裏做婢子,她也是心甘情願的。

    “不必了,我自己來就好。”終黎淡淡地開了口,青衣女子剛舉起的手就這樣尷尬地頓在了空中,一時間她更是局促不安,“是婢子魯莽,公子自便就好。”

    其實終黎這廝現在想的很簡單,那就是他可以正大光明摸小容容的手了,終黎故作正經地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小容容,我來替你淨手吧,這個——你不介懷吧?”

    蕭少容瞥了青衣女子一眼,笑顏如花,“自然不會。”

    於是,終黎就這樣握著她的手仔細地在梅花暖水裏浸了一會兒,接著又用帕子替蕭少容小心地擦幹了手。那青衣女子心中雖是忿恨但終是不可發作,隻能給蕭少容投了幾個眼刀過去。

    蕭少容自是察覺到了,臉上笑意卻不減分毫,“還不能吃酒麽?”

    青衣女子乖乖地應了聲,“尊客,時候恰好到了,讓我來替二位斟酒。”

    蕭少容接過盛了酒的酒樽,仔細嚐了一口,這滋味,她不由得看向終黎,發現這廝的表情果然不妙,這梅花酒的味道實在極好,甚至遠勝終黎釀過的任何一種酒,終黎素愛飲酒,於釀酒而言也是個中翹楚,今日卻被這年歲不至百年的凡人給比了下去,想來今日她是有好戲看了。

    終黎神情不好地喝了幾口,忍不住開了口,“這酒,是何人所釀?”

    青衣女子目光熱切地看向終黎,“回尊客的話,是我家少夫人。”這婢子回完話還挑釁地看了蕭少容一眼,蕭少容覺得好笑,也不去看她,隻顧低頭品酒,“這般好滋味的梅花酒可不能白費嘍,我得好好吃上一番才不枉今日踏雪前來。”

    終黎聽著蕭少容的話,心裏更是難受,“你家少夫人竟能釀得此酒,可有師承什麽高人?”

    “未曾,我家少夫人她——”

    終黎聽這婢子的語氣,就知道其中必有什麽秘辛,便繼續問道,“你家少夫人如何,你大可說出來,這世間哪有什麽真見不得人的事?”

    青衣女子點了點頭,“我家少夫人不是長安人士,而是我家少主從益州帶回來的,她原是貴族官家私養的家妓,登不得什麽台麵的,若不是遇著我家少主,如何能夠脫離卑賤的地位,成為人上人呢。”青衣女子說著不由得緊了緊攥著衣角的拳頭。

    蕭少容聽半煙說起過溫予酒舍和寧家,這寧家家主寧晉禮是個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不說旁的,就是和那官府也有著連襟關係,家底豐厚可觀,和他發妻也是恩愛無比,羨煞旁人。隻可惜寧家獨子寧觀是個不成器的浪蕩子弟,雖從小飽讀詩書,但既不想考取功名也不願同他阿翁一同經商,卻日日流連青樓楚館,唯愛狎妓,一個女子他絕不會相伴兩日,隻一日就棄之如敝屣,不再多看一眼。

    雖是生的好相貌,有著好家世但也並無世家小姐敢嫁於他,今年春日說是成了親,自此之後竟再未去過一次煙花之地,隻聽聞他娶了益州一位大人正妻的女弟,卻不料竟是個家妓,想來也是有人暗地裏給那女子抬了位分,省得寧家在長安丟了臉麵。

    她倒是好奇起來了,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竟有這般本事?既能讓浪子回頭,又能釀此美酒,怪哉怪哉!

    “家妓?那你可還知道些什麽?你家少夫人真的沒有得什麽高人指點?”終黎的聲音倒是打斷了蕭少容的回想,其實她也想繼續聽聽。

    “她不過就是個下賤的家妓,哪會有什麽高人願意點化她!”

    “是麽?難不成你比我還了解自己嗎?”婢子的話突然被這含著詭異笑意的聲音給生生打斷了。

    青衣女子心下一驚,循聲看去,來人正是她剛才口口聲聲說的那位家妓,婢子被嚇得身子一軟,頓時支不住自己,半伏在地上,一句話也不敢再說。

    終黎和蕭少容看著伏在地上的青衣女子,緩緩站了起身,看向那位險些把婢子嚇暈過去的女子,隻見那位女子姿容妖冶,螓首蛾眉,神情倨傲,一雙眸子情絲幽深,心緒難測,身著錦繡華服,頭簪上品玉飾,且這身上佩環叮當作響,端的是貴氣不凡。

    女子身邊同站著一位氣度不俗的公子,想來這兩位便是寧家少主和少夫人了,他們二人身後還隨著兩個婢子兩個小廝,看這架勢應是特地前來酒舍巡視的,倒不巧聽見了這婢子背後嚼舌根。

    終黎覺得不好意思,畢竟是自己硬要追問婢子,現在倒是惹了個大麻煩,便攜著蕭少容一同上前,四人麵對麵互相施了禮,那華服女子笑得嬌豔,將終黎和蕭少容仔細打量了一番,“這位公子和姑娘看起來可不是凡夫俗子呀,瞧瞧這通身的氣派,真是靈氣逼人,郎君,這倒是讓阿孌慚愧了。”

    寧觀一直情意纏綿地看著這位妖冶女子,聞言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細君何出此言?你在我心裏是頂頂好的,旁人都比不上你!”

    女子聽著笑得越發嬌豔,卻又瞥見了一旁半伏著的青衣女子,神色輕鬆地用修著好看丹蔻的纖纖素手擺弄了一下自己頭上的翠玉步搖,“還愣著作甚?趕緊把這滿嘴胡言的婢子拉出去仔細處理了!省得髒了我的眼!”

    ------題外話------

    漢朝的午餐稱為“晝食”,“下水”的意思是“動物內髒”,妻稱夫為夫婿、君、郎君,夫稱妻為細君,漢代稱母為阿母,稱父為阿翁,漢人不會叫哥哥姐姐,隻會叫兄姊,姊姊也可叫女兄,妹妹也可叫女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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