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血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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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子話音剛落,立時就有幾個身著粗布麻衣且凶神惡煞的小廝從後廳裏竄出來,毫不憐香惜玉地將那青衣婢子從地上捉起來,那婢子口喊無辜,身子卻半點掙脫不得,哭的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蕭少容看不下去,她最是見不得這般哭嚎的場麵,“寧少夫人,這婢子也並非有意暗處碎語,全是我家公子好奇追問,她才不得已胡言搪塞的,看少夫人你的風儀,自是官家夫人的嫡出女弟,我與我家公子斷不會識不清的,這方才的胡言我們二人也不會入耳,還望你饒了這婢子。”

    “姑娘好品性,居然連這種背後詆毀主子的婢子也會同她求情,當真是世上少有呢!但我若說,不肯呢?不過姑娘你,眼瞧著也不是這俗世之人,也不必稱我少夫人,小女子孌姬,你自可隨心喚我。”孌姬定定地看著蕭少容,聲音在“俗世之人”四個字上明顯加重了許多,實話說,光憑她永遠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蕭少容都是挺佩服她的,殺人依舊笑春風!這可不是什麽容易修養的本事!

    終黎總同她說不要管他人閑事,凡人的命在初生時就被定了,萬事萬物皆按著生死軌跡輪轉,沒有人能逆天改命,難道說這就是這個婢子此生的結果了麽?她和終黎也不過是參與了她的命道?至親血肉,死生離析,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將人命看得這般淺薄了,這一百多年來,身邊人一個個老去入黃泉,而自己依舊容顏不改,長存於世,活得越久果真看淡了,思及此處,唯有唏噓二字。

    蕭少容朝孌姬淡淡淺笑了一下,便向那婢子走去,那青衣女子此時已是病急亂投醫,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蕭少容,隻能胡亂大喊姑娘救命,蕭少容俯下身去,望著她的一翦秋水,卻隻伸出左手,中指輕輕落在婢子的眉心,蕭少容神色微變,直起身子,緩步走向孌姬,“這婢子是孌姬姑娘你的人,自然依你處置,我也不便再插手,這酒也嚐盡了,便同我家公子回府了,恕不再奉陪。”

    孌姬麵上閃過一絲異動,看了那婢子一眼,想上前去握蕭少容的手,倒是被蕭少容不動神色地給躲開了去,孌姬倒也絲毫不覺得尷尬,“姑娘可真見外,我心想著與你有緣,還望著同你聊上片刻呢,姑娘卻這般急著回府,也罷,既然都在長安,日後多的是機會,寧府隨時恭候二位大駕。”

    一邊架著青衣婢子的幾個小廝見到這般情形,心下有數,趕忙將那婢子給拖帶了下去,那婢子此刻哭得毫無方才的楚楚之態,衣衫淩亂,雲鬢無章無序,大嚎求人救她性命,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裏都和明鏡似的,這婢子是無需再相助了。

    酒舍又恢複了先前的安靜,終黎和蕭少容也不願再留,直接出門去,卻聽著身後寧觀喊道,“還不知如何稱呼二位尊客?”

    終黎轉身淡淡地回了一句,“在下終黎。我身邊的是我未過門的妻,蕭少容。”

    蕭少容回身福了個禮,卻看見終黎神色莫辨地盯著孌姬,這當口她也不好多問,便扯了扯他的衣角,終黎轉過臉來朝她妖孽一笑,不落痕跡地捉住了她的小手,“走吧。”

    兩人就這樣牽著手,慢慢地朝終家走回去,路上的雪未經清掃,依舊厚厚地積著一重重,踩在上頭,咯吱作響,蕭少容和終黎起先都不作聲,這飲酒的片刻功夫居然就沒了一條人命,他們二人雖是走在陰陽生死邊緣的,但是也還從未這般間接地奪人性命,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

    “你……”

    “你……”

    這會子兩人倒一塊兒出聲了,終黎朝蕭少容看了一眼,示意她先講,蕭少容呼了一口氣,“終黎,你是知道那婢子行之將死還是不甚清楚她會遭此劫難。剛剛為何不相助呢?”

    “小容容,你心裏既已明若銅鏡,卻又何必來問我,不管今天是不是有我這茬,她都活不了,不是麽?”

    “是,但也不是。按照道理是,可我卻希望不是,如果不是我們,說不定還會有些變數,她就可能還有機會逃生的。對於凡人而言,活著就是一切,終黎,你活得比我久,該比我更明白的。”

    “我說過的,作為執念畫師,不可憐人性命。你的心,還不夠無情,這些年來你也收過好些執念了,那些人哪個不是有苦衷的,若是個個憐憫過去,我們還不得心力交瘁,天道輪回,不歸我們管。”

    “……”此時蕭少容一點兒也不想再說話。

    回到終家的時候,蕭少容的鞋襪都已經被雪水浸濕,終黎趕忙換來半煙替她拾掇,蕭少容換完襦裙整好身子,已是用晚膳的時候,半煙領了幾個婢子前來布好飯菜,臨走還添了新置的炭火,末了又端來一大青銅鼎的紅梅,嫣色嬌嫩,襯得屋子都明麗起來,蕭少容披上府裏繡娘替她仔細織了三月有餘的素色披風走到窗前,支起窗架子,靠在窗邊朝外看去,院子裏已經掌了燈,冬日的天色總是暗得很早,這會子都已經漆黑得不見人形了,這燭火在風裏影影綽綽,無端生起一股涼意。

    蕭少容現在滿心想的還是今日溫予酒舍發生的一切,所有能夠阻止的事情都不會是哀傷苦事,她今日以指尖看見了那婢子的前世今生,上一世欺淩庶出兄姊,魚肉貧苦百姓,為妻不善,為女不孝,最不解不明的是,她和這孌姬也有淵源,但是這段牽涉孌姬的前世她卻看不清楚,仿佛有什麽東西故意遮擋了它一般。

    青衣婢子的皮相自然是變了,可是孌姬,她依舊是這般模樣,實在奇怪,這一世婢子是來還債的,自是不能有好日子過活,死在孌姬手裏也是前世孽緣,但是蕭少容總覺得哪裏不對,想不明白可是又不知該從何處解決此事。

    正想得思緒混亂,蕭少容便瞧見一個白影朝自己屋子走來,心知定是終黎來了,便放下窗子,跪坐回了矮木桌旁,終黎推開門施施然進了來,手裏還提著一個不起眼的布包,蕭少容取下溫著的茶水,素手執盞倒了兩杯熱茶,“這是前年我無心備下的雨後桃花茶,前些日子你不在府裏,我拿出來品了一回,滋味倒還不錯,今日得空,便與你一同嚐嚐,你若喜歡,明年我就多備些。”

    終黎接過茶水,細細呷了一口,“小容容妙手巧思,這茶滋味極佳,豈止不錯!明年水閣摘桃花的時候,你約上我一塊兒,我也來試試如何製茶。”終黎說著抬眼望向蕭少容,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下不解,“小容容你可是有什麽話要說?”

    蕭少容雙手捧著杯子,試探性地開了口,“終黎,你日後能否不再喚我‘小容容’,我其實一早兒就說過,我不喜這稱謂的,而且每每你這麽喚我,旁人的眼色都……”自己與終黎還未成親,委實不該如斯親密,這般稱謂,她還消受不起。

    終黎聞言,卻不說話,以往這個時候他定是要調侃了,可這番卻不回嘴,蕭少容也不想妥協,她可不能再沒骨氣下去了,要不然日後定要被終黎這廝吃得死死的,這次絕對要達成自己一直以來的心願,“終黎你喚我什麽都行,可就是別再喚我‘小容容’了,可行?”

    “‘小辭’,我喚你‘小辭’可好?”

    “小辭,小辭……”蕭少容喃喃念著,心中卻不由得溫熱起來,原來終黎還記得,還記得自己爹爹喚過自己“辭鏡”,自從爹娘死後,便再也沒人喚過自己的閨名了,這瞬間,她不自禁地回想起一百多年前在蕭府的日子來,鹹陽蕭家,有女蕭少容。

    “終黎,我好歡喜,我原不知你還記得這些瑣事,今夜我真的很高興。”

    終黎笑得燦爛,情深意長地說道,“小辭姑娘的事在終黎這兒從來不會是瑣事。”終黎記得,他自然記得,關於蕭少容的一切他都放在心頭,而且日後他喚蕭少容的時候,這“小辭”二字便是除他們二人之外,別人都不曉得的秘密,委實不錯。

    “終黎,你這布包裏裝的又是何物?”

    終黎聞言,一把拿起那布包,當著蕭少容的麵仔細拆解了開來,隨著布包被打開,裏麵的東西也逐漸顯露出來,蕭少容看得分明,這東西竟是件血衣!

    殷紅血色浸染青衫,這衣物定是那青衣女子的!蕭少容想過她的結局,可是當這血衣明晃晃放在自己跟前,這心情又是全然不同。

    “在雪地裏被荊木條活活抽死的,血肉模糊,淒然離去。”

    “你將這血衣取來,可是日後還有用途?難不成你想用它對付孌姬?”蕭少容將這句話說出口後,便覺得詭異不安,她心裏原來一直在懷疑孌姬,她帶著詢問的眼神看著終黎,卻隻見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備著總無錯,孌姬有些異數,可能不是凡人。”

    蕭少容又想到青衣女子那段看不清楚的前世,孌姬對自己奇怪的舉動,還有她看終黎的眼神,她似乎很在意自己和終黎兩個人。

    “明日去趟寧府!”

    兩人同時出了聲,麵對麵瞧著對方,又同時點了點頭。

    半煙領婢子們進來收菜的時候,蕭少容已將血衣藏好,也免得嚇著她們,終黎又趁機故意喚了幾聲“小辭”,倒是引得一眾婢子訝異不已,可想到這屋子裏也就兩個主子,她們心下也就明白了,這公子也還真是好情趣。

    這雪該是不會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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