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序章雪鬆與 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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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王子總會來的。
夏綾枳愣愣地盯著這句話,許久,終於嗤笑一聲。
她同往常一樣在晚上八點醒來,洗漱後端著茶來到書桌旁,書桌前方就是落地玻璃幕牆,桐花學院建在市中心附近,她宿舍的位置不高不低,剛好能將整個城市的夜色盡收眼底。
桌上攤著一本破舊的日記,有一頁歪歪扭扭的寫著“王子總會來的”,是她曾經可笑的信仰。
這句話大約寫於初二,在逐漸過氣離開大眾視線後,同學們開始排擠她,她那時期盼著能有人解救她於水火,甚至將其具體化成一個人物。
那個人物必須有著碾壓式的力量,譬如金錢,譬如權力,這樣才好把她從淤泥裏撈起來,用拉風的方式讓那些嘲笑她的人嫉妒難堪。
除此以外,最好還有英俊的容貌,高挑的身材,睿智的頭腦,霸道的性格,以及無可救藥的愛她,她幻想出這樣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不斷安慰自己,隻要忍一忍,再忍一忍,他總會出現的。
可終於沒有那樣一個人出現,那時她絕望至極,因為害怕同學的嘲弄,學校也不肯去了,隻是成日躲在家中昏睡,大有成為死宅的趨勢。
閑來無事,便幻想出一些空氣朋友,將它們記進日記裏,不停安慰著自己,自己是仍受歡迎的,自己有很多愛她的朋友。
在那些渾渾噩噩的日子之間,她獲得了一個漫長的夢境。
夢裏她能完全操控自己的身體,能看清別人的臉,五感都是正常的,時間流動的速度也和現實完全一致,更沒有出現不合邏輯的地方,或者時間的跳躍,一切都與現實如出一轍。
於是她便毫不懷疑地活著,從牙牙學語到死亡,攏共過了三十多年。
但夢總有醒來的一天,醒來後,那三十多年間的所有記憶,像是被什麽東西抽走一樣,眨眼間就消失了,空剩一個輪廓。
她隻能記得她有一個很喜歡的人,但對方是誰,為什麽會喜歡卻成了謎題。
初中時,她曾與好友提過這個夢,卻得到好友意味深長的笑容。
“春夢啊?”
正如她厭煩聽好友的戀愛問題,好友也同樣不愛聽她稀奇古怪的想法——
幹嘛和我說這些,你現在是自以為女主角嗎?
不論是朋友糾結要不要和男友分手、情人節該買怎樣的禮物,還是她糾結夢裏那男人是誰,這種內容哪怕是真的,也隻對自己有意義而已。
於是她撕掉日記中對夢境的記錄,連帶前幾頁她幻想出來的朋友們,隻寫下這樣一句話。
——以身外身,作夢中夢。
隨後,她將日記鎖進了抽屜。
人生不過夢境,夢境也是人生。
既然分不清哪邊才是現實,那權當是夢吧,既然是夢,又何必在意幻影的嘲笑,何必懼怕命運的不公?
隻要她想,她就能做到。
——————
覃友莉被疼醒時,已是晚上十點半。
前所未有的疼痛襲擊了她的腦袋,胃裏翻江倒海,她跌跌撞撞走不遠,隻好強撐著進了廚房,水流的響動似乎吵醒了母親,隔著牆都能聽到她煩躁的咆哮。
“大半夜的幹嘛呢!”
剛把胃吐空,整個人都沒了力氣,覃友莉想道歉,可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隻能沿著水池跌到地上,一旁是垃圾桶,她歪著腦袋盯住它,以便想吐時能即時拉過來。
借著昏暗的燈光,她看到垃圾桶裏的土豆皮,看著看著,總覺得哪裏有些異樣,她眯起眼睛強撐精神,掙紮著,將垃圾桶拉過來更仔細地辨認。
垃圾桶裏的土豆皮雜亂幹癟,已經失去了水分,削的人手法很不好,連皮帶肉削掉了很多可食用部分,但更讓人無法忽視的,是皮上連著的一些芽,像剛鑽出地麵的幼苗般稚嫩,尖端還泛著充滿生機的翠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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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
這個字突然出現在她腦中,隨無數痛感如潮水般奔湧而來,迅速布滿她整個視線,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一聲又一聲,越來越急促,連燈光都愈發刺眼起來。
食物中毒已不是第一次,一個月前,母親就已經給她吃過放置五天的茶葉蛋,二個月前是不知哪裏采來的蘑菇。
那兩次母親都沒帶她去醫院,甚至沒有吃藥,她吐掉之後暈睡半天,竟也奇跡般靠意誌恢複了。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症狀來勢凶猛,顯然不能靠自愈結束。
廚房虛掩著的門被人打開了,門後是麵色陰沉的母親,覃友莉意識已模糊,隻能拚盡全力爬上前,哆嗦著嘴唇,伸手抓住她左腳腳踝。
“媽媽,有沒有藥……”
回應她的,是母親狠狠跺下的右腳。
巴掌與辱罵不斷落下,本就麻痹的身體如爛泥般癱倒在地,發泄一通,母親終於消了氣,卻沒管她,隻罵罵咧咧地回了房間,覃友莉在地上趴了很久,像隻受傷的小狗,冰涼的地磚將她體溫一點一點抽走,腦袋沒那麽疼了,身上的疼痛蓋過一切,反倒讓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沒有手機,也沒有錢,就算打了救護車,醫藥費該怎麽辦呢?
指望母親嗎?根本不可能的。
母親覺得她是個討債鬼,連藥都不會給她吃,又怎麽舍得急診費用?
況且公然叫救護車把鄰居吵醒,得救了又怎樣,等她回來,打罵反倒會變本加厲吧。
模糊中,她想起後櫃裏的錢。
那大概是她最後的選擇。
也許是微茫的希望給了她勇氣,她顫抖著撐起身體,悄悄回房間拿了鑰匙,打開家門前,她回頭看了眼母親的房間,此刻踏出家門,勢必無法回頭了,她猶豫片刻,終於還是義無反顧地打開大門,往學校踉蹌跑去。
學校離家不遠,平時用走也不過十分鍾路程,教室在底樓,旁邊就有公用電話,隻要拿到錢再撥通120就可以了。
她堅信著,扶著牆加快了步伐。
眼前的街道虛影重重,搖晃著,像是沒有盡頭,她耳畔開始響起尖銳的耳鳴聲,刺痛著大腦,但在這裏倒下是不行的,覃友莉搖搖腦袋以保持清醒,仍不死心地繼續往學校走。
拜托了,拜托了。
整個世界仿佛陷入迷幻,冷清的街道上就她一人彷徨前行,夜空煙花燦爛,她聽到附近的聚會聲,音樂與歡笑毫不吝嗇地透出來,不斷在她耳中混合放大,她像個不肯放棄的僵屍,倒下了幾回,又掙紮著爬起來,終於摸到學校門口。
門衛室裏開著燈,卻沒有人在,覃友莉顧不得許多,隻管往教室去,可等她終於掙紮著來到教室前,才發現平時不上鎖的教室門窗都已被鎖住,暈眩感愈發強烈,恍惚間,她看見體育館裏有光閃爍,那光亮一定是巡邏中的門衛大叔吧?隻要找到他,總能打開教室門的。
這樣想著的覃友莉,再次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向體育館。
體育館落成不過三個月,是暑假時新建的,據說給不放假的西校區帶來了許多麻煩,施工噪音甚至影響到《secret》的拍攝。
為了抓進度,施工隊加派人手連夜趕工,僅用一個月就迅速建完。
“大風吹得窗戶晃動起來,突然,少女指向窗外:叔叔,窗外那個姐姐好像要找你呀。”
少女故作神秘地壓低聲音:“可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十三樓。”
又一根蠟燭被吹滅,這鬼故事講得平淡,幾乎沒人驚叫,反倒是嚷嚷著“好敷衍”的人居多。
原本他們在付也也家開聖誕派對,結束後仍有人意猶未盡,便提議搞百物語,大家輪流講鬼故事,講一個便吹熄一根蠟燭。
這種活動是不能在付也也家裏辦的,家長一定不同意,場地成為最大的問題,煩惱之際,付也也便提出去學校體育館玩,她同門衛大叔熟得很,隻要湊點錢給他買煙酒,他自然會放他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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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你們講得這都什麽呀,還是讓付付講吧,她講得才可怕,我雞皮疙瘩都……”
突然,體育館的門被砰的一下撞開,聲響巨大,震得他們集體抖了抖。
但由於隔得遠,他們隻能看到門口倒了個人,披頭散發,渾身泥汙,還顫顫巍巍地要爬進來,膽子小的女生當場就尖叫了,付也也身為這次活動的主策劃,這種時刻不能退縮,她從一旁的運動器材中找出根棒球棍,便獨自上前查看。
待走到近前,才看清是覃友莉。
覃友莉已經扶著門框站了起來,又顫顫巍巍地走了幾米,見付也也走過來,也想上再前一步,腳上卻實在無力,當即又要摔倒。
付也也眼疾手快,丟掉棒球棍一把扶住了她,這才沒讓她再摔下去。
“覃友莉?”她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著:“你怎麽了?”
“拜托,拜托了……”像是終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覃友莉死死揪住她胳膊,滿是哭腔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借我點錢吧,求你了……”
“你這是……”付也也從未見過這樣的覃友莉,頓時慌了神,但很快,她意識到她體溫的滾燙:“你不舒服嗎?快坐,我給你叫救護車。”
她剛要扶著她坐下,就聽身後一聲尖叫。
等她回過頭時,火光已在器材一角悄悄燃起。
有人想學她拿棒球棍防身,卻在慌亂與推搡中沒拿穩蠟燭,失手掉進器材堆中,雜亂的器材後藏著施工時沒能帶走的木料和地板蠟,是十分易燃的物品,盡管有男孩子脫下衣服想撲滅,卻始終沒能成功,眨眼間,火苗便躥上一旁的窗簾布,一路蔓延開來。
這已經不是他們能解決的問題了,二十多人登時亂了套,哭喊著朝門口逃來。
付也也還扶著覃友莉,著急歸著急,卻不能將她撇下,當機立斷,將她胳膊架在自己肩上,用盡力氣往體育館外拖。
“付付,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帶著她?”
其他人都已跑遠,見她們還落在後麵,金子快急瘋了,硬是把覃友莉從她肩上拉下摔到地上,苦口婆心地不停勸她。
“走吧,再不走來不及了。”
離體育館門口僅有半米,付也也回頭看了眼火勢,自知已釀成大禍,盡管心慌,大腦卻還很清醒:“不行,門衛知道我們來過,逃跑也沒用。”
突然,她看向倒在地上的覃友莉,心下一狠。
“覃友莉,你聽著。”她蹲下身來,認真地逐字說清:“為這事善後,你欠我的錢就當還清了。”
金子幾乎是連拖帶拽:“哎呀別說了,快走吧。”
世界是傾斜的。
覃友莉倒在地上,視線裏是她們倉皇而逃的背影,付也也再沒回頭看她一眼,就這樣迅速消失在校門口,背後火光熾熱,在這樣寒冷的冬夜,反倒透出幾分溫暖來。
覃友莉忽的想起自己對母親與付也也的回答,她說她很開心,很幸福。
可那全都是假話。
全都是拿來騙自己的假話。
淚珠急速攀過鼻梁,朝另一側臉頰滾去。
要是在這裏死去,也算是種解脫吧。
每天打罵她的母親,欠下巨款跑路的父親,欺淩她取樂的付也也,冷眼相待的老師,嘲笑她的同學,報廢的電腦,以及那張被撕碎的機票存根。
要是在這裏死去,這樣糟糕透頂的一生,所有的記憶、願望、委屈,大概都會一筆勾銷,都會煙消雲散吧。
隻是可惜。
可惜她再沒機會將那些故事寫完,她還有那麽多事想做,還有那麽多有趣的想法沒講,哪怕再給她一點點時間,或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遺憾,要是還能寫下去就好了。
她掙紮著,朝燈火通明的桐西大樓伸出手。
要是還能靠近她,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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