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誰敢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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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時起開始了新的征程,隻是他們沿著兩條不同的道路前進,或許,竟說不得誰的更幸福,誰的更悲傷。
李老由歉疚地笑了一下:“見笑,你難得來一次,便聽我絮叨家事,罷了,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就不提了。你要是不嫌棄,就去家裏坐一坐,嚐嚐今年新打的穀子!”
諸葛亮並沒有猶豫,他很感激地應道:“那就麻煩李大哥了!”
“不麻煩,不麻煩!”李老由喜悅地擺擺手,輕輕掃去車板上的塵土,“上車,我載你們去!”
諸葛亮拉了一把聽得木呆呆的修遠,兩人跟著李老由跳上車。李老由一甩鞭杆,響亮的聲音震得空氣裏的塵埃紛紛粉碎,牛車吱棱吱棱地攆過潤濕的土地,朝不遠處的村莊駛去。
修遠顛簸在搖搖晃晃的車上,聞著濃重的牛糞味,他忍不住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心裏一直怯怯的,生怕那頭拉車的牛犯了牛脾氣,轉身用角頂自己,一路緊緊地拉住了諸葛亮的衣角。
諸葛亮瞧他膽怯,微笑道:“一看就是個不事稼穡的!”他把手裏的羽扇遞給修遠,“抓牢這個,要是怕,就擋在臉上,看不見就不怕了!”
“小孩兒家家的,又是城裏人,嬌生慣養,矜貴得很,哪裏像鄉下小子,胡打海摔慣了!”李老由朗朗地說,他來了精神,話語也有了力氣。
諸葛亮笑道:“他哪裏還小,過了年就二十了,都該娶媳婦了,要當家立戶,還是這嬌嬌弱弱的女孩兒脾氣,哪家閨女肯嫁他!”
“先生!”修遠越發急了,抓著羽扇去遮諸葛亮的臉,想要阻止他說下去。
諸葛亮壓下羽扇,揶揄道:“怎麽,我給你找媳婦,你還不樂意麽?”
“先生,不要說了……”修遠麵紅如沸,扭過身子呼呼揮扇,忽地,那牛車攆過一道坎,車身劇烈地一顛,他以為是牛犯混,嚇得撲在麻袋上。
諸葛亮不由得大笑:“蠢小子,真是個嬌生慣養的城裏人!”笑聲朗朗間,牛車緩緩駛進了村落,時近午後,農家人晚飯吃得早,家家戶戶已是炊煙嫋嫋,米飯的香味籠罩了這小小村落。
“嘎!”車軲轆擦著地麵一抖,片刻的微顫後很快地停住了。修遠抬眼一望,原來是停在一戶農舍前,院牆上垂著幹了的爬山虎,枯手似的耷拉下來,李老由推開院門,歡愉地喊道:“大生,你看看誰來了!”
諸葛亮和修遠隨著李老由進了院門,撲麵便是一股潮濕的灰塵氣息,仿佛進了一口陳腐的棺木。院子裏很空,卻很亂,兩個破爛的大木桶橫在地上,一攤似黃似黑的水從堂屋的台階流下,一隻粉紅的大蜘蛛從門後爬出來,嗖地竄得不見了。
院中擱著一座大磨盤,一頭瘦弱的驢有氣無力地轉著圈,拉得那磨嘎嘎的像是一架破爛的風車,磨盤後慢慢升起了一顆腦袋,蒼白的臉頰上布滿了困惑。
“爹,咋了?”他杵著一根頂頭纏了布條的粗木棒,手裏垂著一條開叉的細鞭子,時不時地打在驢背上,催得那頭懶洋洋的驢不高興地噴鼻息。
李老由指指諸葛亮:“你瞧瞧,這是誰?”
李大生盯住了諸葛亮,黯淡的眸子裏閃過了迷惑、錯愕、回味……他吞咽著幹幹的喉嚨,遲鈍地說:“他,他是葛……”
“他就是葛家兄弟!”李老由嗆聲喊道。
“葛、葛大哥?”李大生難以置信地說,“真的是你……”
“是我!”諸葛亮肯定地說,他笑著向李大生走去。
李大生杵著棒子一拐一拐走來,忽地用力握住他的手:“可真是你!”他嗚咽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下他瘦而硬的麵頰。
“別哭,別哭!”諸葛亮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李大由責怪道:“你這娃子,哭啥子,葛家兄弟遠道來看咱們,你隻管哭甚,還不招呼人家坐下!”
李大生慌忙擦了眼淚,扯了諸葛亮往裏走:“屋裏坐,屋裏坐!”
他將房間裏的兩張紋理粗糙的三尺枰拖出來,讓諸葛亮和修遠坐下,拐著去找來兩隻陶杯子,裏裏外外擦了個透亮,倒了兩杯熱水放下。
“葛大哥,你咋想著來益州了呢?”他杵著棒子蹲在門邊,臉上流出一抹憨厚的笑。
諸葛亮飲了一口水:“來遊曆。”
“哦,遊曆好,益州風光好,多看看。”李大生笑笑,也沒多問,看見修遠端著杯子皺眉頭,問道,“咋了,水涼了麽,我給你換一杯?”
“不是不是!”修遠擺著頭,隻得強忍著呷了一口水,一股子油膩悶臭味鑽入咽喉,衝得他差點吐出來。悄悄遞了目光去瞧諸葛亮,那一杯水已下去了一半,可麵上猶如風平浪靜,不見有絲毫厭棄,仿佛飲的是瓊漿。
李老由在門口喊道:“大生,你招呼客人,我去做飯!”
“唉!”李大生應道,忽地想起一事,大聲說道,“爹,剛才裏正來過,說今年秋賦還得加兩成!”
“啥?”李老由本已抬腿離開,聽見這話,蠍子似的折回來,“還加兩成?為啥啊?”
李大生悶悶地說:“是嘞,說是荊州客要加田賦,主家才派在各家佃農頭上!”
“這幫荊州人,占了咱們的地不說,還這等貪心!”李老由啐了一口,忽想起諸葛亮也是荊州人,忙住了聲,尷尬地退了一步,擠著笑臉說,“我、我做飯……”匆匆地往廚房走去。
諸葛亮聽得疑惑,問道:“荊州客加田賦,這是什麽說法?”
李大生鬱鬱地歎了口氣:“葛大哥你不知,半年前,從荊州來的一支兵占了我們益州,把劉將軍趕跑了,做了益州的新主人。自他們來後,一味地欺負咱們益州人,逼死了好多條人命,如今又頻頻增加田賦,上次便說是加一成,今日又說要加兩成,還有沒有個頭啊。聽說還要丈田,說是要奪了我們農戶的田土拿去分給功臣,讓我們都無田可種,做他們的家身奴隸,唉!”
諸葛亮的表情嚴峻起來,這哪裏是荊州客跋扈奪農田,分明是豪強處心積慮的栽贓,把丈田令的積怨轉嫁到農戶身上,激起農戶對荊州人的怨恨,果真是陰險狠毒的手段。
法權仇怨未消,如今又添上農憤,禍端接踵而至。益州雖然已經握於手中,但卻沒有真正得到,好比抓住一條濕滑的蛇,不僅難以控製,還會隨時受到它的攻擊。江山固然雄麗美好,守之不善也能成為埋葬自己的墳墓。
得江山不僅是得土地,更是得民心,民心若失,再堅固的萬裏江山也會如被蟻穴啃噬的堤壩般潰爛。
“葛大哥,這些年你去了哪裏,咋一直沒來益州呢?”李大生問。
諸葛亮略一笑:“回了荊州,有些雜事耽擱著,因此也沒能來益州看望你們。”
“唉……”李大生似愁非愁地歎息一聲,“你走了這些年,我們都好惦記你,細妹,我娘……她們也惦記你,卻是等不到了……”鼻翼一抽,沉重的淚珠漫過光芒微弱的眼睛。
諸葛亮不禁惻然,輕聲細問道:“大生,大姐和細妹是得的什麽病,怎麽說沒就沒了?”
李大生難受地擤著鼻子:“細妹是個傻女子,傻女子……”他昂起臉,仇恨和悲痛猶如一道光影,交錯在他痛苦的臉上,“她是被主家害死的!”
諸葛亮驚疑,手中杯子輕輕放下,身子慢慢立了半寸。
“前年,細妹跟著我們給主家送租賦,被主家看中了,主家騙了她入府,把她,把她……”李大生垂著頭,兩手反剪著狠命地翹動,骨節間發出了細碎的劈啪聲,“欺負了……”洶湧的淚水染了滿臉的慘惻,他竭力地讓自己回憶著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聲音發著風吹竹樹似的顫抖,“細妹回來後不吭不響,悶在房裏三天三夜,我們都急壞了,敲她的門她不應,娘急得一直哭,她就是不出來見人……第四天早晨,她不見了,一家人四處去找,兩天以後才在小河邊尋著她……已是氣絕了……”
他捂著頭,淚水滴滴答答地染了好大一片地板:“娘當時就哭暈了,一家子……我去找主家評理,他們打折了我的腿……娘去官府告狀,公門口跪了兩天,也沒人受理,她被別人抬了回來,才三天就不行了,跟著細妹一起去了……”
他抬起頭,深徹的痛和恨折磨著他年輕而滄桑的臉:“我好恨啊,我本想和他們拚個你死我活,四鄰都勸我忍了,為了我爹……我真是沒出息,主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們還要為他種地納租,我想不通。這仇恨梗在心裏,叫我日日不安生,我若是不能報這仇,我還是個人嗎?”他哭著喊了出來,手中的木棒瘋狂地捶打著地麵,仿佛將一生的刻骨仇恨都凝聚起來。
“你還提這些舊事做什麽,別讓客人笑話了……”李老由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他木木地靠著門,苦笑的臉上是兩行灰黃的淚水。
“李大哥,”諸葛亮慢慢站起,清湛的目光中深蘊的傷感泛過冷靜的堤壩,“大姐和細妹的墳在哪裏,我想去拜祭。”
李老由愣忡了一下,他猛地捂住臉,嗚嗚地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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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從兩座墳上卷過,長長的枯草被風吹得瑟瑟發抖,匍匐著爬過墳塋,近旁三四株老柿子樹被風吹落了卵形葉片,在空中揚揚止止,仿佛滿天飛舞的紙錢。有幾個柿子掉了下來,爛成了一團稀糊,仿佛是蓋在棺材上的死亡印章。
李老由蹲在墳前澆酒,悲愴地呼喊:“他娘,細妹,葛家兄弟來看你們了!”
諸葛亮捧起一杯清酒,深深一躬,將酒水灑在墳前,淋淋的液體在草叢中泛出淚光般的潤澤。
李大生撫摸著細妹的墓碑,含著淒愴笑說:“細妹,傻妹妹,葛大哥來了,你總算等到他了……”
諸葛亮心中的悲涼猶如倒海翻江,修遠遞上過第二杯酒,他再次躬身奠酒,起身卻是長長一歎。往事如煙,曆曆在目,江山風物依稀還在,可那舊日故人卻不在了,人世變遷如同這墳上枯草,年年生長,年年衰敗。
“李大哥,”他輕輕地說,“當年我離開益州,給細妹留下了我的行止,你們既遭大難,為何沒有給我寫信呢?”
李老由一呆:“是麽,細妹沒告訴我,我不知你留下了行止!”
諸葛亮也自驚異,他明明當年將行止寫在手絹上交給了細妹,因擔心住址改變,李家人找不到自己,他還特意留了當時尚在新野的劉備的地址,期頤從他那裏轉給自己,如何李老由竟說從不知曉,難道細妹竟從不曾將自己的行止告訴家人。他本想探個明白,轉念又想,自己這些年行蹤不定,從新野到樊城,再到夏口,再到臨烝,再到公安……一路顛沛,輾轉遷徙,縱然細妹曾給自己寫信,說不定信到之日,人已遠去,細思量,依然是這太過匆忙的人世變化阻隔了故人的相遇。
“哥哥對不起你,你受了莫大的委屈,哥哥也不能為你報仇,你別怨我……”那壁廂李大生喃喃,手掌撫著粗糙的墓碑紋理,“你等著,總有一天,我必定……”聲音很低,如同皮膚上紮了血眼的小洞,尖銳的痛裏夾著刻骨的恨。
“大生,你不要胡來!”李老由聽出兒子口氣裏的複仇意味。
李大生忿忿然:“我沒胡來,妹子和娘死得冤,我心裏梗得慌!”
“李大哥,”諸葛亮清聲道,“你們既然蒙冤,為何不去官府呈狀訟告?”
李老由苦笑著搖搖頭:“告狀有什麽用,他娘不就是為給細妹討公道,公門外守了兩天兩夜,誰來搭理啊,生生把條命都賠進去了……”
李大生呸了一口:“當官的都是見錢眼開的畜生,他們才不會幫咱窮苦人說話!咱鄉裏吳老爹家,去年莊稼歉收,沒交足秋賦,主家找了人來,把吳老爹和他兒子活活打死,女娃子糟蹋了便賣給別家做賤婢。吳大娘去官府告狀,官府不肯受理,放了狗出來咬她,逼瘋了她,屎尿都不禁,若不是有村裏的幾個大娘好心照料,今日這家,明日那家地養活,早就沒了命!”
諸葛亮默然聽完,認真問道:“你們西鄉,像這樣被主家逼害的農戶還有多少家?”
“多了,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李大生一杵棒子,手掌恨恨地拍在地上。
李老由哀哀地道:“主家欺負佃農也不是我們這一村,這偌大益州,哪裏的主家不欺農,哪裏的官府不愛財,隻管咱們命不好,沒投個好人家!”
淒惶的歎息深深地悲動了諸葛亮的心,興亡盛衰,朝代更迭,丹墀上換了一個又一個冠冕袞袍的皇帝,廟堂上走過了一批又一批文臣武將,千秋功業,後世敬仰,受苦的卻永遠是天下的老百姓。英雄們在霸業成敗間或喜或悲,曆史記住的是他們飛揚的身影,而這些江山社稷的根基卻在青史中漫漶。天下繁榮時,百姓是用來歌頌統治者偉大功績的工具;天下衰亡時,百姓是鑄就英雄改朝換代的犧牲品。
悲憫蒼生的愴然讓諸葛亮生出了一種義不容辭的責任感,他鄭重地說:“李大哥,有句話我想說,不知你信不信得我?”
“你說,我信得過!”李老由很真誠。
“好!”諸葛亮微微點頭,“李大哥,你若信得我,便約上鄉裏含冤的農戶,去官府告狀!”
李老由一驚,慌忙搖手:“告狀?不行不行,官府哪裏肯受理,沒的讓主家嫉恨!”
諸葛亮溫聲鼓勵道:“李大哥,你不要怕,你自去官府告狀,你相信我,我向你保證,這次官府不僅會受理你的訟狀,還能嚴辦!”
李老由將信將疑,他打量著諸葛亮,那清峻的臉上微綻的笑意裏,